夜深了。
落地窗外,零星的橙黄色光亮充盈了纯粹的葡萄灰天空,依稀模糊地勾勒了层叠的摩天大楼的轮廓。冰冷深邃的黑夜,霎时间带了点温暖与烟火味。
触地的流苏轻轻摇曳,青年模样的他坐在黑色皮质沙发椅上,用交叉的双手垫着垂下的头,呼吸绵长而平稳。
他被朱色发绳束住的墨色秀发在肩上泻开,虚虚实实的,像泼洒的水墨。白皙的脸庞上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扫下淡淡的阴影线。
看着面前仍旧年青的他,我轻轻的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松开他的发绳:“工作太累,睡了都不记得摘下发绳吗……”
我用布满皱纹的、关节有些囊肿的手轻柔地顺着他乌黑的发丝,这双被侵蚀得如树皮般的手与他光滑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本想抚着他的脸,一时竟有些担心我粗糙的手会引起他的不适,只能慢慢地缩回手,开始着手整理桌上的文件夹。
时光荏苒,我已不在青春年华,目光开始迷离,挺直着的背渐渐佝偻下去。但他在我儿时便是那样的了吧,温和、清秀,仿佛是被岁月遗忘的,千年沉淀也未尝一分改变他的容颜。
虽然眼睛带给我的错觉如此,但心中,仍带有着强烈的感觉:他经历过的历史浮沉,只有天知道。
耀哥儿啊,
我在人生中最黑暗的那一年,
那一天,
遇见了他,从此——
命运轨迹悄然改变……
那是我曾一度都不敢于去触碰的记忆。
1937年,六朝古都,但余烟火劫灰。
那天很吵,到处是烧杀掠夺声,妇幼恸天的哭声,士兵靴踩踏在废墟上的“咔嚓”声,亮晃晃的军刀刺进肋骨的碰撞声……
那天又极为的安静,几乎没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声,是死亡的沉寂。
日本人进来时,我和兄妹躲在炕上,把棉被缩成一团,年龄最小的我在最里面。那些人进屋时,脚步声和抢夺声混杂在一起。声音渐渐变小了,我们正开始松口气,突然,几把刺刀胡乱地扎进棉被里,耳边再听不见粗重的呼吸声,兄妹的手直直垂在我面前,黑暗中粘稠的液体冰冷地滴落在鼻尖上,是血。
我好不容易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看到炕上血肉模糊的一团,我立即惊恐地跑向院内。母亲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被扒光了,撕裂的衣物上血迹凝固成了黑紫色。
我跑到她的身边,摇晃着她,哭喊着她。若是以往,她定会嗔怪我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这次不一样,她就这么平静地躺在地上,毫无血色的脸十分吓人。
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冷吗?不会硌痛吗?
持续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了,哭得更撕心裂肺了。
不知撕扯着嗓子哭了多久,口中一股血腥味,喉咙里再也呕不出一点声音。
我哭得木然,没注意到渐近的脚步声。
烟蓝色军装的他低头与从屋里出来的手下耳语了几句,眼底沉淀着难以读懂的哀痛与仇恨。
他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红紫着小脸的我,眸子登时闪过一丝心疼的波光,便用宽大的手揩去我脸上干涸的血。
“妈妈……妈妈,她去哪了?”看到那身熟悉的军装,我抽泣着问。
他目中闪过一丝惊诧,却被无尽的痛苦覆盖过去:“她去了天堂,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
我感觉到稚嫩的小手被握得越来越紧,才察觉到他咬紧了下唇,紧握的手骨节泛白……
我被他带到了身边。
后来听说,我家周围的所有邻居无一生还,就连我也还是因为家人的掩护,才成了这里的唯一幸存者。
“天堂,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我双手抱膝,好奇地看着正在忙活的他。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努力斟酌着字句:“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没有疾病,没有战争,好人死后都会去那里的!”
“那么,我妈妈在那里一定会很快乐的!”我想起了母亲,眼睛一时有些酸楚。看到我的反应,他的目光软了下来,眼里流转着丝丝宠溺的温柔:“是呀。”
“那么……”我抬起头,“大哥哥也会去那里吗?”
“……不会。我没有来世,一旦死去,也许就是永远不复存在了。好一点的,也只能像古罗马那样在泛黄的古籍与文物中一探昔日的辉煌。差一点的,便从此无人记起,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不见天日了吧……”
我吓了一跳,紧扯着他的衣袖,生怕再也抓不住他:“我不要大哥哥走……是不是只要我还记得大哥哥,大哥哥就不会死了?”
他诧异片刻,缓和一笑:“谢谢。不过,
为了万千子民,
我已经走过了五千年风云。
现在,
我还将为你们——
走到世界的尽头。”
他眉眼弯弯的样子,煞是好看。
“以后你就别叫我大哥哥了吧,叫我耀哥!”
颠沛流离的路上,我们临时寄宿在一户穷人家里,破旧的房屋恰逢了雷天。我害怕雷天,害怕雨。冰冷的雨水拍打在我脸上,让我想起那一天兄妹们湿热的鲜血透过指缝流在我脸上。
寒气逼人的夜晚,我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着,雨水滴落的声音如噩梦的触手蔓延在我的身边。耀哥便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哼唱着安眠曲。
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磁性,却不失柔和,还会唱许多未名的古老山歌与唐诗宋词,他的唱腔是我们漫长的战争岁月里少有的乐趣。
在歌声的安慰下,我平稳了心绪。这时,我才发现,他比我抖得厉害!
我抬起头,那张被伤痛折磨得血色殆尽的脸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起壳的嘴唇颤动着,刺进骨髓的痛使他的眉头拧成了解不开的结。
他开始,抱紧自己的身躯不住地颤栗着,强忍一次又一次袭来的刺骨之痛。
我害怕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豆大的雨点肆意掷砸在窗上,发出“吱呀”的声音,黑暗中我仍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耀哥儿,难道你比我还怕雨吗?”
“不是……只是背上的伤复发了……”他虚弱地笑笑,就连扯起嘴角的动作都显得很勉强。黏湿的汗水使他的几缕发丝贴伏在光洁的额头上,一双明亮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虚弱。
我赶忙下床从柜里翻出药,紧张地凑到他身边。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蓄着说话的力气:“撩起我的衣服,倒一点粉末涂在我的背上。”
我万分小心地揭起他的衣服,一点昏暗的光亮可以让我看见他的后背。虽然看着瘦高,后背却十分结实的样子。
毫无预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夜空,一刹照亮了屋内。
我缩了缩脖子,手中的药瓶险些脱落。
吓到我的,倒不是这一声响雷。刚才一瞬间的光亮,我看到在他壮实的背上,一道深入骨髓的、结疤的刀伤像一条蜿蜒的赤蛟,斜着几乎从肩头爬到腰尾,格外狰狞可怖。
究竟是什么人,下那么重的手,我倒吸一口凉气,鼓足勇气涂药。我的小手将冰冷的药粉轻轻涂在伤疤上,他又沉重地闷哼了一声,开始苦笑:“吓到你了吧?我本来不想让你看到的。”
“究竟是谁,会那么想至你于死地?”
“曾经,我最亲的人。”他悲戚的目光落向窗外的一片水帘,面色惆怅。
背上的痛,终究抵不过心里的痛。
“最亲的人?最亲的人怎么可能会害你呢?”我有些不可置信。
“是呀,我也没想到——他还是背叛了我。”
一道冷雨在窗上拖下一道绵延的痕迹,似脸颊上残留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