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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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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轮转,明暗交接,从黎明破晓到日落黄昏,天光转过了十数个轮回,孤光收拢起灵鹫山脚下散布的拜月教残众,称神明因不满供奉而欲降罚,圣湖行将崩散之际,教主明河奉月神神谕,以月神血脉牵圣湖愿力抵御天罚,然凡人一己之力终究抵不过天,教主不忍教众过多伤亡,于是遣散众祭司,盼拜月教仍能留存于世。
听说此事时,临归漠托着君烨递给他的一双长匕细细端详,黑鞘银刃,刀柄嵌有一道银丝盘出的不知名符文,刀刃极薄且锋利,长度重量都趁手,他点点头,将之搁在枕畔,“这故事编得真令人膈应。”
“他们信便好。”君烨低头打量他已然收口的双手,伤痕依旧狰狞,只是不再鲜血淋漓,肮脏丑陋的褐色蜈蚣似的爬在皮肤上,鲜明而惨烈。
“也是,宗教这回事,原本的宗旨就是利用所谓的信仰去愚民,所谓的心灵寄托、护佑祈福都是幌子,最重要的就是那个虚无缥缈的神形象不能坍塌,信仰不灭,教派不亡。”顿了顿,他望向君烨笑笑,“说来也是奇怪,明明神从来都不回应世人祈求,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信呢?”
“因为有些事人力不可及,唯有祈愿神明。”君烨声音很淡,语气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你的衣物,我替你置办好了,要看么?”
临归漠一愣,轻轻抽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有些不想看君烨给他的东西,上次是转魄,上上次是丧服,再往前…….呵,别提了,细算起来,这人给的东西,总是事关生死,没那么好拿。但是,倘若临归漠懂得逃避这个词怎么写,那他那一身伤,起码能少上一半,所以他低下头,对君烨说:“哦挺快的,给我看看?”
君烨递给他一个包袱,笑意清浅,“你可能不会喜欢,但是应该挺好用的。”
临归漠挑起半边长眉,魂上的伤没那么容易好,他脸色依旧很差,只是神色间,依稀残留着些许活泛。他打开包裹,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衣衫,天青色大氅,月白色里衣,下裳则是纯白的颜色,衣摆袖缘襟口,则以银丝绣着与匕首相同的纹样,干净、齐整漂亮,衬他那张脸,却不衬他这个人。临归漠指尖虚停在衣物上方,扭头望着君烨,眸中神色复杂莫名,“你这回,要我去做什么?君烨,我先警告你一声,我不介意你要我拿命去换什么东西,但背叛这回事,一次就够了。”
君烨摇摇头,抬手轻抚临归漠发顶,这人一头自来卷的发,不束时,满头吱哇乱翘,毛毛躁躁地支棱着,触手却颇软,且因为卷,有些蓬松,手感类似于要过冬的猫毛,“没有,这是给你出席葬礼用的。”
葬礼?难道是……临归漠合眸靠向床柱,苦笑一声,“这么急?”能是为什么呢?自己还能出席谁的葬礼?“君烨,我不会容忍任何人动她。”
“我知道。”
“我会传书回去告知他们。”
“我既明着同你说,便不会给你阻我的机会。”
临归漠嗤笑一声,抬起伤痕未愈的手拍开君烨仍旧停留于发顶的手掌,“那你这不还是给我的丧服么?”
“我说了,不是。”顿了顿,他站起身,退至门边,“我拦不住也不会拦你回去,但你恐怕赶不上。临归漠,我不想你死的。”


IP属地:上海175楼2019-08-10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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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归漠抬眼盯着他瞧,阳光洒满屋内每个角落,君烨的神情清晰地映入眸瞳,那大概,可以称之为悲伤,可他为何悲伤?临归漠微微歪着头,嗤笑一声,“君烨,哪怕我赶不上那边,哪怕你的安排,足以让整件事离开你后继续进行,你这个人,都在这里。至少现在,你还没离开我的视线,我可以杀了你,再回去剿灭余党,我能做得到,而且你也知道,我要剿灭,那就不包括招降,如此一来,离殇阁势必会再一次元气大伤。”他将双手拢在一起,腿在被中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你不会想看到这种局面,那么明司,你要怎么办?为保万一,你仍旧得杀了我。明司,除非慕容落赢,否则,你就得杀了我,不然,你就得死,无论如何,我们之间都不会有善终的可能。”
    “我知道。”君烨扶上门框的手垂落身侧,指尖轻轻握紧。
    临归漠抿抿唇,沉默半晌,“这种事,我能想到的,你也能,你不会做这种枉费心机的事。”他的声音忽然放得极轻,云絮似的飘渺,“所以,你还没做,你在诓我。”
    君烨低下头,唇角轻勾,“对,我在诓你。”
    “没意义,为什么?”
    因为我看懂了你不明白的情绪是什么,可我不能由着它发展,我只能任由你把自己蒙在鼓里,我还得利用你,去达到我的目的,我有愧,我不想你死,我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所以我明知不可能,却仍旧想试试!可这话他不能对临归漠说,所以他只能语带笑意地对临归漠说:“试试,万一呢?”
    临归漠翻了个白眼,“我的魂是差点变成筛子,那我也不至于傻了。”
    “嗯。你好好休息,再过几日,我们便得启程回洛阳了。”
    “好。”
    “临归漠。”
    “嗯?”
    “我没说过那身衣服是给慕容落送葬。”君烨笑笑,温文恬静。
    临归漠蹙起眉峰,“那你……”
    “你就那么确信,输的不会是我么?”
    临归漠一时语塞,眼睁睁看着君烨阖起门扉,门口漏进的刺目阳光霎时柔和起来,明暗交接,唤神回魂,临归漠眨眨眼,忽然发现自己从未想过君烨会输,他似乎总是将慕容落摆在弱势的一方,却忘了,那女人虽有些优柔寡断,却也委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忘了,对峙,本就是双方的事情,不到最后,谁都可能输。他低头轻捻掌下布料,丝绵轻软柔滑的触感滑过指尖,临归漠轻叹一声,“所以,你其实没那个把握胜她。”本该安心,本该欣喜,却莫名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心头翻搅,绞得他大脑胀痛,头晕目眩,他抬手抵住眉心,慢悠悠蹭上枕席,瘫成一条死于刀工不太好的厨师手下的咸鱼。想不明白,便不想了罢,反正……他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他隐约感到,这事不同以往,可倘若桩桩件件都纠结,那他别活了!说到底,不一样,又能不一样到哪儿去呢?依循本能,也是一样的。


    IP属地:上海176楼2019-08-11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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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事,人生事,能说得清的人有多少呢?水在阳光下蒸发,化作天边流云,流云被风卷散,却又在另一个地方堆叠、凝聚,化成了雨,落回大地,然后汇聚成渠、湖、江、海——这是水的轮回;植被被食草者食用,食草者被食肉者捕猎,食肉者或死于同类相争,或亡于其他猎食者利齿之下,然后,它们的尸体会慢慢溃烂、腐败,化作养分、尘土渗入地下,哺育植被——这是自然的轮回;换作人事,也一样,又因必有果,而“果”又会成为另一个“因”——这便是人事的轮回。
      临归漠一直觉得,倘如实在想不通某些事,那么“前因”自然会牵引着他去见证、践行“后果”,所以,想不通,便不想,终有一天,时机到了,他会懂的。
      但事实上,有些事,若当时不懂、懂得不够及时,那到最后,或许还不如从未懂过。可惜的是,临归漠如今并不明白这个道理,虽说到他明白的时候,他也依然对“为什么”有着近乎“执念”的执着。死不悔改——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五天后,临归漠那张惨白的脸终于接近正常人脸色的时候,他们向孤光辞行了。孤光没问什么,只替他们备了些行装,倒是他夫人有些……那姑娘穿着一身水色纱裙,上头用蓝色丝线绣着不知名的符文,颜色清雅,却因着那些符文,将原本灵动的女子衬出了些许神秘。她在孤光身侧打量了临归漠许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临归漠挑着一脸漫不经心,抱着双臂看君烨同孤光寒暄,水色发带被风撩起,垂落肩头,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会,才想起是自己头发长长了些,故而向人讨了根发带束在脑后。
      “公子,你的伤……当真不需再多歇息两天?”
      女声轻灵悦耳,是种纯粹而干净的关心,临归漠冲她笑笑,“不必了,我们赶时间。”
      “如此,公子路上仍需小心,魂灵之伤不同寻常,一路上却莫往阴气浓重之地行走。”她从袖中摸出几张黄符交给临归漠,“若是途中晕眩且瞧见不属于自己记忆的影像,请将此符溶于米酒服下。”
      临归漠挠挠眉毛,伸手接下符纸,“多谢夫人,但我喝酒就吐,能否更换旁的东西?”
      弱水掩唇轻笑,“那,便只能请您家明司将其于您头顶三寸处燃尽了。”
      不得不说,玩术法的,都神神叨叨的,这都什么奇诡的治疗…….临归漠暗自翻了个白眼,将符纸收入袖中,没用过袖袋,不习惯,动作笨拙到可笑。弱水含笑看他扒拉自己广袖,无意中瞥见他衣缘绣文,眨眨眼,“此前明司向我问的平安咒原是绣在这件衣衫上了。”
      “什么?”她声音有些轻,临归漠没听明白。
      “无事,公子这一路,应当是用不上这些符纸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临归漠满面莫名,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笑笑,算作回应。


      IP属地:上海177楼2019-08-12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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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归漠不知道的是,平安咒文缠身三匝,是愿你得此庇护,不受百鬼侵扰。以之做“阳服”避恶灵侵身、百鬼扰魂;以之做“丧服”,保阴世平安魂魄清明。这原是这件衣裳的意义,亦是君烨送于他的祝愿,不听、不看、不问、不说,不代表不懂,更不代表无所触动。
        阳光啊,阳光是个好东西。当日蔽日阴云之下,天雷搅动满山怨魂,红莲似火,将灵鹫山连同月宫圣湖焚成了灰烬,而今,不过大半个月的光景,那些阴霾,便尽数湮灭在这阳光下。孤光在整合拜月余众,信仰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新方向,废墟之上,终究会培植出新的繁华,人——从来就不是会沉湎过去的物种,旧日如烟云,再大的浩劫,再厚重的血腥气,也终究会被掩埋在厚土香花之下,成就一番改天换地。
        临归漠坐在马上,攥着自己袖口,将那两片大袖收拢在身前,活像揣了个包袱——他甚至想把衣摆一块收起来!君烨打量了他许久,终于没忍住,“你……为何?”
        临归漠从绣文针脚的研究里抬起头,满目茫然地回头看君烨,“什么?”
        “为何将衣裳弄成这样?”
        “怕脏呗,洗黄了带不进棺材多尴尬?”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君烨扶额摇头,“慕容落克扣你赏金么?”何至于做如此穷酸相?
        “那倒没有。只是我从生死场出来没几天,就被派去你身边了,实在没空挣那赏金,再说你以为我那黑衫便宜么?那色儿很贵的。”临归漠翻了个白眼给他,将落下马背的袖口捞回来,卷好,继续抱在身前。
        君烨轻叹一声,却并不打算将信马由缰的话题带回来,“你说黑衫洗掉色之后只会让你显得穷,而不会泛黄显得脏,可能做到如此的颜色不止黑,你……”
        “嘿?诶,当年清夜也喜欢一身黑纱,你怎么不问她,偏要对我刨根究底?”临归漠挑着眉问他,摆明了是一副不肯言明的态度。
        “她给我发赏银。”不问上司私事,这是身为下属该有的觉悟,他望着临归漠,笑得温文,眉目间含着些许端静清雅,“而你是我朋友。”并且吃我的用我的,我为何不能问?
        临归漠愣了愣,将这话在齿间咂摸几遭,终于品出了里头那点味儿,这不就是在说:因为她给我发钱,所以我不能得罪她,但你正在花我的钱,所以我可以问你么?过分了,瞧不起人穷怎么的!“你个混(和谐)账玩意儿!”
        君烨只是笑,并不回他。阳光和暖,映得临归漠惨白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许,他抿着唇,在马背上坐得莫名端正,神色是君烨熟悉的漫不经心,仿佛前几日的那些激烈情绪都从未出现过,他们一同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粉饰太平,仿佛无事发生。可事情终究在那,不会因为主角不想唱下去,就能止步不前。


        IP属地:上海178楼2019-08-20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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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非混(和谐)账,如何能与你做朋友?”君烨笑问,探身拽了一把临归漠腕子,缰绳一抖,流云似的衣袖滑落马背,落在膝上,随着马匹脚步微微颤动,“好好穿衣服,像什么样子?”
          “嗤,诶,你是我娘么?管恁多呢?”临归漠松开握缰的手,挥袖一摆,布料便熨帖地伏在身侧。他回头冲着君烨笑,面色仍有苍白,却笑得灿如朝阳,“学得像不?我看你也是这么挥的。”
          至于这么开心?君烨摇摇头,深觉此举无聊,手上却挥了一遍,“不像,手臂压低,对,向后挥,最后提。嗯。”
          “我都看你挥可随意了,这么多讲究呐?”
          君烨斜他一眼,“你那同抖床单有区别?”
          “抖开不就完了么?”
          “有碍观瞻。”
          临归漠挠挠脖子,抽了抽脖子上的某根筋,挑着眉毛作死,“君烨,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练过?”
          君烨看着他笑,恬静清雅,却莫名让临归漠后脖子一凉,“无他,唯手熟耳。”
          有点耳熟,仿佛背过,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手疼感……他讪笑两声,举起一只手,“我错了!”
          君烨轻叹一声,“行了,你明知我不会拿你怎样。”
          “话不能这么说,我现在一打不过你,二得靠你护着我,三还用着你的钱,做人得识相不是?”临归漠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掺杂着些许吊儿郎当,像极了当年前阁主的口吻,只是临清夜更懒散,而临归漠则更有股万事不过心的无所谓之感,君烨想,这二位不像同出一个师门,更像同出一家。
          “你从未在我面前识相过。”他声音很淡,有种没来由的理所当然。
          临归漠抿抿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吗?我那么爱作死呢,那我能活到现在是真的不容易。”
          君烨回头看他,笑意微敛,“指桑骂槐?”
          “没,不是对你,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某些事。”
          “何事?”
          临归漠抬头望望天,日轮高挂空中,灿金色的阳光扯散阴霾,碧空如洗,云絮淡薄,是个澄澈干净的光景,却又像是个坟墓——埋葬了那些腐烂恶臭的东西之后,露出状若干净的表面,“明白了,当年我要是识相、听话、认命,大概能求得个痛快的死法。”顿了顿,他收回视线望向君烨,只是不似方才开怀,“只是要我听话、认命,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呢,但我一直觉得我还挺识相的来着。”
          “你识趣,不识相。”君烨直觉此时能套出不少东西,可看着临归漠那双眼睛,却又忽然不想套了。说到底,那些前尘过往,只决定了他们为何成为如今的模样,却与日后无关,临归漠这人撞了南墙也死不回头,知道了过往,又如何?并不能将他劝至自己阵营,既如此,又何必多问?


          IP属地:上海179楼2019-08-22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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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归漠挑着眉点头,翘着嘴角笑,双眼被阳光闪得微眯着,愈发显得漫不经心,“嗯,有道理哈。识趣至少说明我情商高么。”
            “情商……是什么?”
            “啊……”临归漠沉吟良久,终于憋出了个不靠谱的解释,“大概就是你追得到老婆而殇离追不到的原因。”
            “可是,殇离未能迎娶前阁主,不是因为她心属慕砚清么?”君烨笑,存了心与他抬杠。
            “啧,那我解释不下去了。”临归漠翻了个白眼,“抬杠恁有意思呢?”你这表情分明就是懂了我究竟在说什么!
            “呵呵。”
            “诶,说到这个,你真不会去看看你未婚妻?我在洛阳蹲那么久还真没见你回去过。”
            “她懂我为何不能回去。”
            临归漠摸摸马背上的鬃毛,似真似假地拖长了调子慨叹:“哎呀壮志凌云几分愁啊~让她独当一面太久了,她要你何用?”
            “你将前阁主养成了那个样子,有资格说我么?”
            “我们不一样,我们在成为亲人之前,先是仇人。”他望着前方笑,意味不明的模样,“在我利用她报完仇,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后,我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当她是亲人了,但是那个时候,她也长大了,不需要我了。”
            君烨愣了愣,“你愿意同我聊聊你们的过往了?”
            “我仔细想了想,及至此时,已经没什么不能说了,毕竟你已经在动手了。”顿了顿,他回过头对君烨抿起唇做了个假笑,“我同她的仇怨其实源于上一辈,我们的家族里,她的父亲是那一任家主,而我的父母逃离了家族,可惜的是他们没能太平多久,便被人出卖了。”
            “然后呢?”君烨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你猜不到?当然是被人追杀,父母将我寄托给一位朋友,可朋友死于帮派火拼,没人带我,我只能带着弟弟逃,两个小孩子能逃到哪儿去?”临归漠轻叹一声,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平心静气地聊起这段过往。
            “你们被带回去了。然后呢?依你的性子,你是怎么护着自己幼弟的?”手无寸铁,身无长物,你能怎么保护自己想要护下的人?你有什么筹码?你能有什么筹码?连你自己本身,都无甚价值!


            IP属地:上海180楼2019-08-24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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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得感谢爹妈给的这张脸。”他抿抿唇,像是笑了的模样,却十足自嘲,“我长得,很像我老师倾慕的一个人。”
              君烨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接下来的话,不是他该听、能听的,可话头是他挑的,撕得是临归漠的伤口,此时喊停算什么?“然后呢?”他声音很低,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临归漠回过头望着他笑,仍旧是那一脸的漫不经心,却并不让人觉得他当真无所谓,“然后?能有什么呀?不就那么点事么?诶不是,君烨,你非要我把话说那么明白?怪丢人的,您自个儿动动脑子,猜猜。”
              君烨沉默良久,低声应他,“我懂了。”只是心口忽然有些滞涩,呼吸间,带了某种酸涩的意味。
              “我十三岁入生死场,在老师手底下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每天最大的愿景就是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习惯性的爱好是逃跑,吧机械性地逃,却从始至终没什么具体的目标。说起来我也是很好奇,他倾慕的那位位高权重的大人,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看他在那瞎折腾的。”顿了顿,他再次开口,嗓音有些涩,“我亲手送弟弟走的,但是其后种种,他过得怎样,如何活着,做怎样的营生,我其实并不清楚。那段时间,我的记忆其实有些混乱,我应该是得了……啊你没听说过,换个说法,应该叫癔症?随便吧,爱谁谁。我分不清记忆里的东西,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我为了填补记忆的空缺臆想出来的。我再次清醒的时候,是因为我的老师告诉我,我弟弟死了。
              你说可不可笑?年仅十四岁,死于帮派火(和谐)拼?这怎么看都是被人当作了炮灰啊!可更可笑的是,他死了好几天,我才从偶然喝多了的老师口中听说这事,我不管不顾地跑去找人,可等我找到他,他尸体都臭了。从那之后,我的记忆终于不混乱了,我开始清楚明白地了解到,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天光依旧,却没来由得让人在伏天里感到了冷,他看见临归漠冲他笑,牙齿森白,笑容璀璨,像只齿间咬着血肉的鬼!
              “能想要什么?我想要他们死啊!”他急喘一声,微低着头,嗓音低哑,“我无法同你诉说详情,我只能告诉你,为了报仇,也为了自由,我害死了很多人。而清夜,清夜是无辜,可她的父亲不无辜,我原本只想要她的命,我原本只想拼着这条命送她父亲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是,他们送了我一份意外之喜。”
              君烨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却仍旧顺着他问了下去,“什么喜?”
              “见过生死场的人,要么入生死场,要么死,所以,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开始带着清夜在生死场里头相依为命。托她的福,我老师没法同此前那般折腾我,但也并未停止。中间种种细节掠过不提,总结概括一下,就是我利用了她,害她亲手弑父,也害她致死都认为是她父亲先放弃了她,家主死前的眼神真是令人通体舒畅。”
              “那他呢?”
              “谁?”
              “你的……老师。”
              “哦,他啊,清夜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我面前架起了油锅,我卸了他一身人皮,召来鬣狗将他啃成了骨渣,然后将那些骨渣送给了他的母亲,她疯了没几天,就死了。至此,那些列在我黑名单上的人,都死了。”他说得云淡风轻,面上的神情,却仍旧如妖似鬼。


              IP属地:上海181楼2019-08-25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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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烨微怔,该说此人手段残忍行事恶毒么?纵使他说得极尽简略,可若非恶毒,如何能想到让父亲竭力护着的女儿去杀死她的父亲?如何能忍心利用视他如兄的孩子?若非残忍,如何做得出将人油煎活烹,坐看野兽分食,甚至将遍布啃噬痕迹的骨渣送于对方母亲面前,活生生将她逼疯、逼死?但如他所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他自己经受的,恐怕……恶毒是当真恶毒,残忍是当真残忍,却也实在是性子坚忍,若非如此,怎能熬过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怎敢在午夜梦回时,见那些因他而死的故人?又如何能在经历这些后,将自己修修补补做成了如今这般看似正常的模样?君烨想,自己是不忍去指责他什么的,毕竟,若自己落入那般境地,怕也不会做得更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又该对得起那些被活生生折磨死的故人?如何对得起和血咽齿熬过来的自己?他实非善类,却也并非恶人。
                “后来呢?”你是想到了什么,让自己如今能够为了前阁主豁出命去?
                临归漠抬手揩去额上汗珠,轻笑一声,神色间掺了些许柔和,那种如妖似鬼的艳烈与恶毒缓缓化开,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哀伤的意味,“这之后,我本欲替清夜轻扫对她威胁最大的几个人,但她不要,她说我做得够多了,她感激我护了她那么多年,所以她说她替我办好了身份,我可以走了,她将我从家族中除名,从今往后,再无人可扰我安宁。”他笑笑,抿唇自嘲,“多好的妹妹啊,是不是?别同我说什么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本身也可以是她的威胁,她真没那么想,对自己人,她素来掏心掏肺得近乎愚蠢。”
                “所以,你为报她此恩,便仍旧将性命交托她手?”
                “不止是为了恩,也因为愧悔,你看,她对我这么好,我却从一开始就心怀不轨,我害她致死都在怨恨她父亲,也毁了她一生安宁……哦,忘同你说了,我并不是无意中开了那扇到她面前的门,我故意的,我原本就是要拖她下水。虽说对我而言她父亲是罪有应得,但她不是。所以我对她说,只要她想,只要她需要,我这条命仍旧是她的,她要我做什么都行。”可谁知道,她哪怕遭人暗算,生死一线都没再打扰过他,最后竟是为了一个慕砚清……所起此人就气,自己好容易养大的一颗稀有霸王花,就被人连盆儿端走了,连片花叶儿都没剩!这便算了,丫还把花养残了?实在应该弄死!
                君烨的角度看不见他在暗自磨牙,只听得前半段,不由自主地被那点飘渺虚无的狠与伤摄了心魂,只觉呼吸滞涩,口中发苦。这人近乎苛刻地算着恩怨得失,容不下自己欠旁人丁点人情与债务,这算什么?睚眦必报?还是有债必偿?“你何必如此苛待自己?”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实在不是你这种人该有的模样。


                IP属地:上海182楼2019-08-26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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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归漠嗤笑一声摆摆手,广袖在空中划过细微的弧度,顺着他的动作滑至手肘,“别闹,还债这回事,怎么能叫苛待呢?我跟谁过不去也不会同自己过不去的。”
                  可你分明就是在与自己过不去。君烨暗自轻叹,临归漠似乎总不清楚自己的情绪、行径应该叫什么,他苛责自己,却以为理所应当,甚至在不明白自己情绪应当叫什么的情况下,表了真心,交了心意。有些可笑,却也可悲。
                  君烨抬头望望天及,压下自己翻涌的心绪,“并非所有的债,都需要还。你又怎知旁人当这是债?你如何晓得旁人需要你还这债?”
                  沉默良久,临归漠抬手挥袖,抚平衣上皱褶,“我能怎样?我总不能因为别人不当这是债,就真的不把它当回事。教条、律法、规则,人制定了这些东西,就是拿来约束自己的。我不懂很多东西,但我总该把懂的那部分做好不是?”他回头冲君烨笑,干净而明媚,不带丝毫阴翳。
                  君烨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这人究竟是如何让自己长成这般模样的,他本是支血泪泡成的毒苗,却偏要剜下自己的毒疮,用自己的一套准则,将自己锁成了一株枯木,所以他不为恶,却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以他感激所有拉过他一把的人,甚至愿意以命相交……何苦?何必?这若非苛待,又是什么?君烨轻叹一声,策马上前几步,与临归漠同行,“莫言前阁主痴傻,你自己也并未好上几分。”
                  “滚(和谐)蛋,我好歹没‘认贼作父’。”
                  “她认你为‘兄’,并非父;其次,做得到,便非要去做,锱铢必较竟是大半对着自己,你不是愚蠢是什么?”


                  IP属地:上海183楼2019-08-26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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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扯!我明明记打不记吃!”临归漠笑着去拽君烨缰绳,一抓抓空,薅了一手他马背上的鬃毛,“我现在数给你看清夜从小在我这给我添得乱你信不信?”
                    君烨嗤笑一声,落后半步望着他的侧脸,“着实未见过你这般抢着当恶人的。”
                    “好人那么多,不差我这一个。世人总习惯遮掩脏污,却总忘了自己并非圣贤,哪来那么多一清二白的小葱豆腐?老老实实承认自己不干净,做点好事才容易让人记着,可一旦做惯了圣贤,哪怕只是犯了常人会犯得小错,也会被戳着脊梁骨拉下神坛。”临归漠挑着半边眉毛捻干净手上的鬃毛,“诶你这马掉毛啊。”
                    “有理,但总归得顾及着旁人看法,毕竟,你终归是要在‘人群’中过活的,太过特立独行,恐招祸端。”顿了顿,君烨轻叹一声,“此外,掉毛是因为你过于用力。”
                    临归漠讪笑几声,策马急行几步,天光正好,马蹄将青草踏碎,草叶独有的香甜气味萦绕身侧,粗糙、原始,却自然而干净,胜过种种香料,莫名的令人心静神明。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光斑,替山道林间镀上华彩,临归漠忽然体会到了西方传说中,那些来自于精灵与童话的浪漫究竟从何而来——这样镀在万物上的柔光,恰如仙人羽衣,飘渺、柔和,却美得令人不愿抽身。
                    来时匆忙,归途却走得悠然自在。你看,旅途实在是得看同伴,同伴对了,天涯近似咫尺,同伴错了,咫尺远在天涯。但是,倘若人是对的,心境却是错的呢?那就得看双方想要怎样了,非要求个平静,总不会不行,只是能平静至几时,却不一定由双方说了算。
                    夏日在路上悄悄过去,秋老虎叼着些许不情不愿的落叶捂得人胸闷气短,但双方各怀心思,谁都不想让这条路快些走完,于是晃悠着晃悠着,便真真于路上将秋日迎了来,眼看着绿叶泛黄,碧草成枯,终于是在洛阳城门口,见着了红枫似火。
                    临归漠将马勒停在了城门口,仰望着城楼上高悬的牌匾,歪过头同君烨笑,“都说洛阳牡丹冠绝天下,可我在这呆了两年多,却似乎一直没能好好看看这儿的牡丹。”
                    君烨停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牌匾,城楼古旧,牌匾亦然,陈年污迹如同干涸血渍,深深渗入木纹深处,干涸成深沉的黑,“我从小长于此处,亦不曾好好看过。”
                    “你是洛阳人?”
                    “不,我并不知自己来自何方,我只是长于此地。”君烨摇摇头,声音低似叹息,“我不知自己来自何方,你总不能要求被拐卖的孩子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临归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沉默良久,才问了一句:“你是逃出来的?”
                    “嗯。我与墨瑶、墨凝便是那时相识于市井。她们靠骗,我靠偷,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那你们是如何入了离殇阁?”
                    “总有过不下去的时候。天灾人祸的时候,不会容易过活。没法子,只能往黑了走,拜在更前一任阁主门下,生死场里,结识了前暗司与前阁主。彼时年少,都非日后模样,前暗司那时有些木讷,总说不上话,墨瑶性子冷,也不多言,墨凝……呵呵,她是我与墨瑶护在身后的,有些事,实在不便与她说。平日里,交流最多的竟是与前阁主。”
                    “与她说话挺好玩的。”
                    “嗯,什么都能说上几句,言行间有些不羁,却并不惹人生厌。”
                    “嗯,她一直都那样。”
                    “可惜,英年早逝。”
                    “胡扯,她那叫天妒红颜。”
                    “单论容貌,前阁主比不上墨凝,甚至不及慕容落。”
                    临归漠磨磨牙,伸手摸上腰间刀柄,“君烨,虽然这花是长得像颗五大三粗的铁树花吧,但你这么瞎说大实话我就很想抽你。”
                    “牡丹国色,却难活,形容她不合适。非要说,她像长盛球(就是仙人球)的花,生于荒漠,死于温软,然花却生得清丽如梦昙。”
                    临归漠闭了闭眼,仍旧怎么咂摸都觉着此人欠抽,于是他翻身下马,黑衫飘摇,长匕在手,他横刀齐眉,挑着眉笑,牙齿森白,几近挑衅,“下来,打架。”
                    君烨摇头轻笑,下马牵起两匹马的缰绳,将其栓于路边,“此处是洛阳城门口。”
                    “废话,我不瞎。”这一路我们未曾掩盖行踪,该知道的,石明烟早就知道了,“入了这城门,你我便不再是为了自己奔波劳碌,总该把个人恩怨了一了……”然后,该怎样怎样,不必手软,不必不忍,各自尽力,了无憾恨。可临归漠到底是没说出口,连同前半句一道,半数散入风尘,半数腐于脏腑,无缘得见天光。


                    IP属地:上海184楼2019-08-27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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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烨垂眸轻叹,人与人之间,果然是不同的,倘若与所求之人立场不同,墨凝会随着他不问生死不问理由,明河会倾尽所有绑着她的祭司,而临归漠与临清夜无愧于同出一门——竟皆是选择以剑作诀别,挥刀斩过往。
                      静默片刻,君烨拔剑出鞘,抬刃齐眉,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起手式,“好。”
                      风起萧杀,刃卷寒光,长剑平削,直向咽喉而去,临归漠拧腰避过,一手长匕格住长剑,一手长匕斜刺小腹,逼得君烨不得不收剑回防,刀刃交接,发出“镪”一声脆响,白刃震颤,经久不止。
                      刀锋剑影一触即离,双方各自借力退开,浓黑的衣袂在风中扬起,与茶白广袖在空中擦过。
                      交手的瞬间,城门口的人声、鸟啼、虫鸣、车辙声响,便尽数自耳边退了干净,没人想着点到即止,出手即杀招,阴毒刁钻地直冲要害而去!临归漠轻喘一声,他许久不曾在打架时有这种血流加速的感受了,于是他悄悄舔舔下唇,左手长匕抬刃齐眉,右手长匕斜斜下垂,各自在身周划起弧度,而君烨长剑斜指地面,剑刃自右向左撩起——起手略有不同,却是一模一样的临渊剑法最后一式的“临渊飞雪”!
                      剑芒刀光似雪片纷飞而起,剑招大多只对一人,可这招,却是群杀,讲究的是速度、狠辣,还有眼力,银光缭乱,看似轻灵,却有“铿锵”脆响声声入耳,带着体内血液一同鼓噪!
                      发带断于长剑,衣襟裂于刀刃,可“雪片”未停,剑啸未止,招招都是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狠辣,轻灵、刁钻,统统淹没于狠戾之下,临归漠只觉虎口发麻,君烨执剑之手的手腕已然发抖,但无人想要停下,仿佛这不是切磋,而是彼此之间怀着什么深仇大恨,唯有撕裂血肉方能平息仇怨!
                      “镪”,风静,剑止,于二人耳中听来,天地皆静,长匕贴于脖颈,剑刃擦过臂膀,临归漠一头微卷黑发在风中轻颤,眉眼含笑,却尽是戾气;君烨衣襟破碎,神色泛寒,眼神却仍是恬淡的,化了一身森然清寒。
                      “我输了。”话音方落,压着血脉的匕首便松了开去,徒留一线细细血痕,与襟口红痕一般,不深,将将划破皮肤而已,只是在茶白的衣衫上,略有些显眼。临归漠赢得虽非轻易,却是彻底——他在刀刃触及皮肉的瞬间收了力。
                      临归漠眨眨眼,散尽一身狠戾,站直身子,微微歪过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疼不?”


                      IP属地:上海185楼2019-08-29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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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烨收剑回鞘,“嚓”一声轻响,神色重归恬静端和,“你收势很快,不算什么。”
                        “问你疼不疼,没问你严不严重。”临归漠半抬着眼瞥他,要笑不笑地挑着嘴角,反手将长匕收回腰间鞘中。
                        君烨只得笑笑,“疼。”只是比起那些钻魂蚀骨的伤,实在不算什么。顿了顿,他抬手拂去挂在临归漠肩头的残破红枫,枯叶在空中打着旋,不情不愿地落地溅起些浮尘。
                        “疼就行,拜月教之事,你我一笔勾销。”
                        君烨不由一愣,不过两道极浅血痕,如何比得那时撕肉裂魂的痛?这便将此前种种一笔勾销,简直如同儿戏!他拧起眉峰,“你……别闹。”
                        “我说过,你让我抽一顿,就恩怨两消。”临归漠笑着回身,去解开马匹缰绳,“这场架打得很痛快,我喜欢,所以我放过你,就这样。”
                        “你当真是……”真是什么,君烨说不上来,他只是摇着头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他儿戏,还是该说他看得开。
                        “真是什么?我不一向过得很随意么?开心就好,哪那么多事儿。”顿了顿,他牵着马走向君烨,将缰绳递给君烨,“你的马。”
                        君烨接过缰绳,轻叹一声跟在他身后,踩着一地枯叶轻尘向城中行去。
                        城中与离去时别无二致,城门口只有形形色色背着或大或小包袱的行人,间或有行脚商赶着牛车路过,洒落一地铜铃声。秋阳仍旧艳烈,却并不日夏日般炙烤人间,云絮如丝练,天蓝如晶石,风中卷来菊香,落叶在马蹄下碎裂,脚下的路逐渐延伸入闹市,摊贩与行人正在为半厘钱银争吵,麻布与竹竿支起的摊位前,吃食正冒起淡白的热起,酒旗迎风招展,烟花柳巷还不到开馆的时候,木质的雕栏画栋失去灯火掩映,显出些不合时宜的古朴来。
                        君烨望着临归漠背影步入其中,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留意起身侧周遭,忽然有些明悟,这世上,从不只有刀光剑影、烈酒豪情,甚至风花雪月,亦非常事,唯有人间烟火,最是常见。沉湎其中再看江湖,便觉期盼腥风血雨、烈酒豪情的年岁似乎已然过去,他在窥探这庸碌人间时,忽然对此有了些盼望……
                        “归漠。”
                        “嗯?”
                        “你今年多大了?”
                        临归漠摸着下巴望天算了算,回头冲他笑,“二十七。”
                        竟是已近而立?君烨愣了愣,轻笑一声,“倒真是看不出来。”
                        “呵呵,我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小上不少。你呢?”
                        “我?若我未曾算错,应有二十八了。”
                        “那诱司呢?”
                        君烨摇摇头,声音轻得近乎叹息,“说来,我已将她蹉跎至二十五了。”
                        临归漠终于回过头,伸手挠挠头皮,“还行还行,不大。等此间事了,你抓紧着娶她就是,反正你也不缺钱,我们这种人也没什么十里红妆大宴宾客的必要。”
                        “输赢未定,不可空许承诺。”他低着头整理破碎衣襟,声音仍旧是淡淡的,极寻常的闲聊模样,抬脸却是笑着的,“万一我输了,还得请你替我们收个尸。”
                        临归漠站在原地,回头定定望他,胸腔里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搅,直搅得他喉间发梗,胸腔作痛,口唇翕合数次,最终嗤笑一声,回头沿街继续前行,只是攥着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放心,不论是生同衾,还是死同穴,我都应你。”我会尽我所能,圆你所愿。


                        IP属地:上海186楼2019-08-30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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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非要临归漠给自己的情绪下个定义,他会告诉你,君烨直觉临归漠语气有些不对,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只得任沉默蔓延,直至城中据点门口,君烨方才站在临归漠身后,轻声道了句,“你……”
                          “嘘。”临归漠没回头,只反手冲君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手长匕刀柄抵上门扉,将之轻轻推开,院中并无诡谲术法,亦无高手埋伏,只是在大堂中,坐着两个人,女子着身着竹月色广袖并缥色下裙,袖口衣襟绣着月白色竹叶,领口绣花间钉有珠玉,日光下泛着细碎微光,粼粼如波光,发间只簪一支银钗,白玉与珍珠交杂穿成流苏垂至肩头,她抬起头,冲临归漠轻轻柔柔地一笑,却霎时令他背脊泛寒,“这趟走得有些久。”措辞如寒暄,仿佛他们早已彼此知根知底熟稔至极。
                          “石楼主,旁人寒暄,也就寒暄了,您老寒暄,我瘆得慌。您行行好,别膈应我了,直奔主题可好?”临归漠眯起眼笑,调笑的调子,手中长匕倒是一直没放下。
                          石明烟身侧的葛衫少年似乎是个脾气暴的,上前半步欲要说什么,却被石明烟抬手拦下,“方祈,不可无礼。”
                          “石楼主,听雪楼与离殇阁已是仇敌,实在不必寒暄”君烨压下临归漠将他拦在身后的手,忽略临归漠回首时不赞成的眼神,“临归漠是我离殇阁阁主心腹,更无甚可寒暄,已无事,可替楼主办,石楼主请回。”
                          “明司大人,敢问此人可是您下属?”
                          “并非。”
                          “家属?恋人?”
                          “石楼主,不妨直言。”
                          “明司大人,既非上司,又非家属亦或恋人,您有何立场过问我寻他何事?”石明烟唇角带笑,与萧忆情的清冷、舒靖容的肃杀不同,若忽略她身上那点冷锐,她的气质甚至可称温柔。可真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却让人无心欣赏她的脸甚至气质。
                          “虽非亲眷,却有过命之谊,自是有资格的。”君烨仍旧是淡淡的,却未退半步。
                          石明烟掩唇轻笑一声,望向临归漠的眼神有些古怪,“看来是另有些境遇。”
                          “闲言,还是勿叙了吧。”
                          “也好,临归漠,南疆之事,拜月胜景,可曾得见?滤魂之苦可还受得住?”
                          临归漠一愣,石明烟为什么这么问?这口吻措辞,就像拜月教月宫倾覆灵鹫山坍塌是她策划的一般!这怎么可能?明河到底是……不,并非不可能,《化生》的消息究竟是如何透出去的?石明烟手中的听雪楼会容许这种消息传播出去么?绝无可能,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种可能会招致灭门的消息,石明烟将它掐灭在摇篮里才比较正常。那么,会不会就只是透给了他们这些“应知之人”?
                          如此说来,那么自己,或者离殇阁,与拜月教一道,都在她的棋盘之上!倘若自己代表的是“死气绕身之人”,作用大约是君烨与孤光此前猜测的勾连阴阳……或许不是,石明烟传递的信笺上,写得“生死回环,因果相生,循环往复,无始无终,是为轮回。”如果自己当年见到的,真是“自己”,那么自己所代表的,就应该是“循环”!那拜月教是代表了什么?石明烟为什么要将月宫连同灵鹫山一并毁了?
                          临归漠轻喘一声,闭了闭眼,拽拽君烨袖口,将他缓缓拉回身后,仍旧操着一嘴调笑的口吻,“拜月教招你惹你了?你要打破当年澜沧为界的局面?甚至还把人月宫掀了。诶,要是君烨没杀回去捞我,明河可真就复生成功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石明烟抬手撩起鬓边碎发别至耳后,腕上紫玉(紫水晶古称)镯盈盈透亮,“三魂七魄齐全又如何?你可知迦若究竟是何来历?同为术法大家,为何他当年能凭着血肉之躯引圣湖万千亡魂追随而去永闭地底?”
                          “为何?”出声的却不是临归漠,君烨眉心紧蹙,沉声问询。
                          “他本就是圣湖中生出的东西,吞噬了前代拜月教教主兼祭司的华莲,借月神血脱离圣湖,又借舒靖容师兄青岚灵肉,得那肉身与修行天赋,得以于天道中偷生,换而言之,他本就是圣湖中的‘偷生之人’,魂魄与常人不同,为圣湖中残魂所聚。明河若未集齐所有属于迦若的魂灵,那么聚魂重生之人,亦非迦若。”
                          “故而,以此法聚魂,重生不过空谈?”
                          “非也,应是复生迦若,不过一纸空谈。”
                          君烨轻叹一声,“明白了。所以,明河无论如何都会崩溃疯狂,如此一来,她仍旧会打开圣湖闸门,于万千怨灵中行招魂之术,进而促成宫倾山陷。”
                          石明烟但笑不语,只低头理理衣袖。风卷过她的长发,发间流苏随之摇曳,珠玉脆响叮当悦耳,一派恬淡悠然。
                          临归漠抿抿唇,抬手抄一把额发,嗓音略微有些低,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压抑胸腔,“可是石明烟,如果我不管君烨死活,如果我没上灵鹫山,你要如何掀了月宫?”
                          “你不会。”
                          “为何?”
                          “原本就是为你量身打的陷阱,若你不跳上一跳,如何对得起我?”石明烟笑着,说的却仍旧未曾解答临归漠的疑问,她抬手抿口清茶,“再者,你如此喜爱明司,紧张他的死活,洛阳至敦煌在如此短的时间中走了来回,怎忍心放任他在南疆被我折了去?”


                          IP属地:上海187楼2019-09-01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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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临归漠一时不知该从何开怼,只来得及眯起单边儿眼睛抽抽嘴角,“我……”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君烨打断。
                            “石楼主,无关紧要之事,便莫要多叙了。”君烨声音仍旧是淡淡的,只是染了些清寒,“且不论您为何认定我等一定会按您所想的布局走,单论您算计拜月教主明河之举。明河欲复生迦若祭司不是一日两日,您既知晓迦若祭司来历,亦知,召其魂魄需开启圣湖,那在下可否猜测,您算计拜月教,便是为了圣湖?”
                            “不错。”石明烟轻笑抚掌,“那明司可知在下为何要动这圣湖?”
                            “您的信笺上写:‘生死回环,因果相生,循环往复,无始无终,是为轮回。’,而圣湖中亡灵无数,在下可否猜测其与‘生死’有关?”
                            “与‘生’无关,与死有关,圣湖本为拜月教强留亡灵的处所,然当年迦若祭司以身饲鬼,与亡魂一同永闭地底,至此,圣湖中的死气与怨力便勾连了阴阳两世,欲要复生亡魂,如何能缺这一扇‘生死之门’?”
                            “懂了,你是拿那一山的人命,还有圣湖中的亡魂,铺你的‘复生之路’。”这得是多不拿人命当命?又得是怎样的执念?什么样的人才值得这趋紧疯狂的举动?临归漠拧着眉苦笑摇头,“石明烟,你凭什么?”
                            “呵,当年萧忆情杀得整个江湖血流成河,炸毁堤坝水淹教派,连带致死小半城人,动辄灭门屠派,澜沧江畔血水更是三日未散!临归漠,整个江湖都说我是他的传人!你问我凭什么,我不过应他们所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已。”她的神情仍旧是温文清雅的,可那一瞬间,她竟显出某种近乎阴狠的嘲讽。
                            “所以,你这还顺便报了江湖人对你的评价?”临归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低头轻叹一声喉间泛苦,“石楼主,恕在下直言,您这般行径,实在是无愧于江湖对您的评价。”
                            “恕在下直言,离殇阁收钱卖命,实在没有立场指教在下。”
                            “此言差矣,我们不过是杀人那把刀,您做的,却是握刀那只手,此外,听雪楼与离殇阁之间,实在无甚可聊,石楼主还是直说来意吧。”君烨将低着头的临归漠拉到身后,虽不知何故,这人此时有些不对劲,但足以确定的是,石明烟有什么话刺激到他了,此时再放任他与石明烟闲聊下去,恐怕不好。
                            石明烟略略歪过头看他,仍旧维持着那种略带阴狠与嘲讽的温婉笑容,“明司这是在自贬身价?再者,明司此举何意?您护得如此着急,莫不是与他一般心思?放心,他与我有用,在下并不急着拿他头颅佐酒。”
                            “我替她答吧。”临归漠在君烨身后出声,一手拽在君烨左臂上,试图将他拉回来,拉不动,便也不勉强,只是眼神里头,藏了些凶狠,“她传来的那句话里头,我代表了‘循环’,圣湖代表了‘生死’。依照‘生死回环,因果相生’这句话来看,接下来,欠缺的,就是因果。倘如将这句话最末的‘轮回’看作一个圈,那么,现在‘复生’最关键的东西,还差一根线,一根足以牵连起生死、因果的线——也就是,我所代表的‘循环’。是也不是?”所以,你上次才说,你要我的命与魂!可能是因为我原本就接近于“不生不死”的状态,也可能是因为旁的什么,但总之,我在你眼里,从来就不是个人!只是你需要我心甘情愿,所以你才屈尊降贵来施舍给我一个要求,真是高高在上啊石明烟!
                            “不错,猜得差不离许了。那么,你的答复呢?”
                            “滚!”
                            “滚。”
                            几乎同时响起的两声“滚”,临归漠有些惊诧地望向君烨,却最终未说什么,只是牵牵嘴角,算作笑过。
                            石明烟倒是没什么反应,可能是被骂“不得好死”骂多了,也可能是因为她笃定棋盘上的子脱不出掌控,于是骄矜自傲,无所谓掌中蝼蚁说什么,她只是维持着那样的笑容,拦下意欲动手的方祈,“明司,他我尚且有用,您却不然,这样的话我不爱听,故而您最好慎言。惹急了我,我就让他为了你来洛阳寻我,心甘情愿地交命交魂。”
                            君烨笑笑,抬手侧身引了个“请”的手势,“不劳石楼主操心,我与他之事,早已有了定论,您请吧。”


                            IP属地:上海188楼2019-09-02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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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烨蹙起眉峰,伸手取走他指间茶杯,这人喝茶的姿势犹如饮酒,于是他想,临归漠是需要的,于是他反身进屋取来酒盏,递到他手中,“求取自己真正想要的,如何就可笑了?因不甘而反抗,怎会可笑?”你定是不得不做,既有苦衷,又怎能怪你?
                              酒香浓醇,空气里弥漫着令人醺然的气味,是美酒陈酿,临归漠的脸色却霎时惨白,可他并未说什么,只抬头瞥了君烨一眼,伸手接过酒盏,“君烨,死在你手里的人,就从未有平素高高在上的人扔了尊严跪在你脚下磕头求饶,求你饶他们一命么?你就从未觉得这些人可笑么?你就从没觉得,这些人平日里的自认精明可笑么?”他笑着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酒精带来的热辣于齿间炸开,从喉头,一路烫入肺腑、肠胃。
                              “我从未……”言未尽,只见临归漠忽然攥紧了酒盏,面色由惨白涨至通红,一手缓缓掐上脖颈,仿佛咽喉被什么扼住,他口唇微张,无声喘息,双眼瞬间充满血丝。君烨一愣,一手扶住临归漠肩膀,一手抢过他手中酒盏搁于鼻端轻嗅,却未能发现任何毒药痕迹。这人怎么了?他亦疑惑,却无能为力,只得手足无措地半搂半扶着临归漠,掰开他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防止他失手掐死自己。
                              “咳咳……呕……”酒精带来的热辣缓缓褪去,空气随之流通,他呛出了声,咳地撕心裂肺,却又暗自苦笑,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个反应?他想**自己,是否只剩下笑(我连这个都不敢!)气(我不敢打那两个字!)之流的选择了?然而咳着咳着,喉间却涌起铁锈咸腥,他猛地一惊,却来不及咽回去,只来得及抬手虚掩,冲口而出的血被手掌拦下,溅了自己半张脸,却仍旧顺着指缝滴落,染脏了自己与君烨半片衣襟。
                              临归漠咬牙急喘,却止不住口中淋漓而下的血水,像是将自己这半生咽回去的血泪全呛了出来,这当口,他还有闲心冲君烨笑,“不好意思啊……怕是洗不干净了,唔……”他自己一身黑衫,血迹染在上头并不明显,君烨却是一身素色长衫,眼下已被血水染出了大团脏污,多半是洗不干净的,不如扔了,裁件新的。
                              君烨扶着他,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替他顺着背脊,见他终于渐渐止住了咳嗽,方才蹙着眉轻声问他:“你怎么了?”
                              临归漠半阖着眼轻喘顺气,听得君烨这个疑问后咧咧嘴角,半面覆血,齿间鲜红,将他那张脸弄得仿若厉鬼,君烨有些不忍卒睹,便捏起袖口替他一点点揩去面上血迹,“没事,因为某些事,我碰不得酒。”
                              “什么事?”依你的性子,什么样的事才会让你从那之后再碰不得酒?你又是为何……明知自己碰不得,却偏要接我那一杯酒?
                              临归漠睁开眼,抬头在极近的距离里望向君烨双眼,“如果我不想说,你能不问么?”
                              沉默良久,君烨轻叹一声,败在了那双血丝未退却晶亮如昔的眼瞳下,“可以。”倘若提及此事令你难以接受,那好,我不问便是。
                              “多谢。”临归漠复又低下头,心口发闷,内息絮乱,他仍旧提不起半分气力起身。
                              “漱漱口,我送你回房更衣歇息。”
                              茶盏递至唇边,临归漠下意识饮了一口,腥咸被茶叶的苦涩冲淡,口中的味道终于不再那么令他作呕,他低着头轻轻道了声:“多谢。”


                              IP属地:上海191楼2019-09-06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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