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温尚翊几乎是冲进去书店，把刚刚陈信宏挑走的书买下来，又打包了好几份饭菜，才打通了那个念叨在脑海一整天的电话。电话隔了好一阵才接通，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踉踉跄跄跑过来接，有些忙乱。
“那个，我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可以上去找你吗？”温尚翊不知为何，总是有些心虚。
“哦……好啊。”
打开没有上锁的门时，地上有些水迹，浴室里有哗啦啦的水声传来，白色的手机扔在桌子上，所以刚刚是洗澡洗了一半跑出来接电话吗？
温尚翊脸上一热，慌忙转移了注意力，将书和食物放到有些破旧的小圆桌上，仔仔细细打量起这个房子。
白色墙壁上，有些微微的裂缝。家具很少，一张单薄的床，一只小圆桌，两只小椅子，最大件的家具也许就是左手边墙壁上很是粗糙的一个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一架子书，什么门类的都有，足见买书的人很是旺盛的好奇心。
光顾着看书架上的书名，温尚翊脚下被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低下头才看清书架底下有几个大箱子，上面落满了灰尘。
慢慢蹲下身，想要把绊倒他的箱子往里推一点，才扫一眼就让他手上动作僵住。
那是一个看上去似乎已经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箱子，纸箱外侧有些潮湿的霉印，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大面额的纸币，除了表面一层看上去比较新，底下几乎落满了灰尘，乍看过去似乎是游戏用的假币，可是当拿到手上仔细端详，那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纸币。
这样一箱足足有两三百万的现金，被当做废纸随意丢弃在地上，不在乎被盗，看上去明显也没有动过。
谁会想到这样破旧的公寓房间里，存放着这样一箱现金？谁会想到这样一个衣物朴素连买几本书都不够钱的清贫少年，日日夜夜和这样一箱现金同处一室？
石锦航跟他说过，飞鹰的人大体都是穷奢极欲的，毕竟赚的是拿命换来的钱，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个个生活纸醉金迷，恨不得每一天都把钱花光才好找到继续杀人的意义。
可是陈信宏完全不一样，所以他从来不觉得他像个杀手。
听见浴室门响动，温尚翊连忙站起身来假装看向别处，笑着说：“刚好经过你楼下，买了点东西，就想找你一起吃。”
“哦——”陈信宏似乎也开始有些习惯温尚翊这样突然出现，不以为意地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到桌子边，有点期待地看向桌子上的食物。
大概是刚刚洗过一个酣畅淋漓的热水澡，有点肉肉的脸颊上还留着一丝绯红的暖意，白色的加厚T恤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软萌可人，而看着食物时湿漉漉的期待眼神简直就是个可爱的小孩。
温尚翊闻着他身上清新而微甜的气息，心绪有点浮动，微微扫了他一眼，赶紧拆开圆桌上的便当，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
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炸得金黄的鸡排，浇着粘稠亮色汤汁的蒲烧鳗鱼，都令人食指大动。
栗发少年拿起筷子，眼睛也变得亮晶晶，嘴角带着笑意地转过头对他说：“看上去好好吃。”
坐得有点近，忽然转过来的笑脸太贴近太好看，让温尚翊心跳又是突然重重漏了一拍，一时之间竟然呆住了，挂着笑说不出话来。
大概这个样子实在有点蠢，陈信宏不觉失笑，有些不解问：“你为什么不吃？”
“哦……吃！吃！”温尚翊回过神来，抡起筷子给他夹了几片鳗鱼，才自己直接吞了好几口白饭，反正现在就算吃沙子于他而言也是全天下最美味的所在。
大概白饭吞得有点兴奋，温尚翊乐极生悲地岔了气，猛地咳嗽起来。
陈信宏转过头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转过身，拿起一边的乳白色马克杯，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温尚翊看着那个和周围环境不太符合的精美杯子，心情有些异样，那是陈信宏的杯子诶，一想到这个念头，捧着杯喝水的他脸上莫名有些潮热。
饭后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走时，陈信宏才看到放在一边的书，堪堪拿起来看到封面就一脸惊讶，抬起头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温尚翊。
温尚翊有些难为情，伸出手挠了挠脑袋，“就……嘿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这个……”
陈信宏低下头看着书的封面，脸上的神情虽然仍旧是平静，嘴角的微笑却渐渐消失，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看见他这样的表情，温尚翊忽然有些慌乱，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转移个话题让他开心一点，“那个……这书架上的书都是你买的吗？我看门类很多，你看的书还蛮杂的哦？”
陈信宏放下书，微微收敛了有些翻涌的心情，抬起头笑笑说：“是啊，每天时间很多，就看书打发时间。”
“这些书……都是你刷盘子买回来的？”温尚翊硬着头皮问出了这句话，却不忘还是偷偷瞄了他一眼，想知道此刻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陈信宏却好像不太在意他问这些比较隐私的问题，很是淡然，却又似乎有一点点小小的自得笑意，“是啊，刷了好多个小时换来的。”
“所以手上才会一直干裂吗？”温尚翊微微皱着眉，看向他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眼前的少年坐在椅子上，这样居高临下看过去，好像是缩成了一团的刺猬，淡然而脆弱，有太多没有明说的哀伤，困在澄澈如水的一双杏眼里。
温尚翊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
眼前的少年抱着膝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自嘲笑笑，声音很低，却有无尽的荒凉：“你的为什么，是指哪一件？”
是想问他为什么要去刷盘子？还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去做杀手？
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困在这一室冰冷里，还是想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生？
陈信宏微微摇了摇头淡然笑笑说，“你是第一个问我为什么的人，可是，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太冷静的悲伤，没有歇斯底里，太淡然的疼痛，却越发叫人心疼，冷清面孔下无处不在的脆弱，让人放心不下。
温尚翊往前移了一步，将坐在小椅子上弓着背形同流浪猫的人直接拥入怀里，用温暖的手心轻轻拍打着他微微颤抖的后背。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陈信宏直接呆住，想要挣脱，那个浓郁而又清冽的熟悉味道却顿时铺天盖地将他笼罩。久违的温暖让他犹如溺水太久的人忽然摸到一块漂浮的木板，想挣开的手顿时失去了力气，慢慢闭上眼将脸埋在眼前这个人的胸前，在黑暗中似乎回到某一段眷恋的时光。
凄清的空气中，拥抱很暖，很暖，让人不忍远离。
温尚翊不忍心放开他，只是轻轻抚摸过他柔软的头发，低声说：“你把我当朋友好不好？”
陈信宏微微顿了顿，睁开眼睛，往后侧了侧，离开了这个怀抱，低声问：“朋友是什么？”
“你无聊想要人陪，就找我，想吃饭找不到伴，就叫我，生病了，就打电话给我，被人欺负了，就告诉我……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说，这就是朋友啊。”
陈信宏看着他认真得过分的表情，淡淡笑了笑，“那你不觉得……这样的朋友很麻烦吗？”
“如果是你，一点都不会。”温尚翊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握住那只白皙柔软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陈信宏有些疑惑茫然地看着温尚翊好一会，就突然笑了，又是那种犹如冰雪初融的清新笑容，“温尚翊，你这人……好好玩。”
温尚翊皱皱眉，佯装不满，“诶，我又不是玩具，为什么说我好玩？”
陈信宏明显被他逗笑，一直冷冷清清的模样，此刻竟笑得有些眉眼弯弯，是说不出的好看灿烂。
“你笑起来真好看……”温尚翊只觉心跳又是哐当一声，漏了三拍。
和眼前这个人待久，会不会有心脏病的可能？
但其实那也一点都不要紧了。

【23】
“下来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陈信宏有些疑惑，却还是乖乖下了楼，一脸探寻表情望着大清早扰人清梦的温尚翊。
虽然完全没说话，温尚翊却好像能看透他心思一样，直接拉着他的手上了车，“我今天不用上班，听朋友说郊外有一个私房菜很好吃，所以想要你陪我一起去。”
去往郊外的路有点长，正适合慢慢聊天，虽然陈信宏一直话都不多，没关系，温尚翊觉得自己负责话多就好。
“我来这里还不到三个月呢，我大学上的是警校，毕业后就当了警察，以前一直在L分区工作，所以对这边的路都不太熟悉，那天晚上找你才找了好一会……”谆谆善诱的温警官很狡猾，看似聊家常，一直暗戳戳向心上人介绍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哦。”虽然没有怎么回应，但陈信宏亮晶晶的眼睛，还是表示他不是放空，而是认真听着温尚翊的话的。
“对了，你那晚怎么会跑到荒郊野外的，看着黑漆漆的夜路，我超怕有人拦路抢劫我的。”温尚翊似乎不经意地说着笑，眼神却瞟了瞟陈信宏脸上的表情。
“那晚迷路了。”陈信宏一脸自然，淡淡地不以为意。
“哈，怎么会迷路的，你不是从小在这边长大吗？”温尚翊笑笑，却还是不忘补上一句让语气显得自然些，“难道是饿晕了？”
“不是，”陈信宏嘴角有微微的浅笑，“就……坐上公车随便它开，你打电话给我我就下车了，结果就不认识是哪里了。”
“哦，那你那天本来是要去哪里的？”温尚翊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随意些，虽然心里有些紧张。
温尚翊不知道他这样旁推侧敲去挖出陈信宏的话，会不会让他有些反感，但他既无法对他的过去不闻不问，又不愿意直接不顾他感受抛出问题。
“没想去哪里，”陈信宏没有什么表情地摇摇头，“心情不好，就随便晃晃。”
“那天怎么了？”温尚翊放下右手，轻轻去握住他有些微凉的手背。
陈信宏低下头看了看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微微叹了口气笑笑说：“没什么了。”
“其实你并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对吗？”温尚翊终究破了功，还是直接抛出了疑问。
陈信宏抬起头来看了他好一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却没有任何回避地：“不想。”
温尚翊忽然就笑了，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起吃过几次饭，大概已经摸清陈信宏的爱好，一餐别有特色的私房菜下来，两个人都有点撑，温尚翊忽然笑着说：“这附近有个好玩的地方，一起去？”
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暧昧，一层一层爬上阶梯，尽头处是一个不算起眼的大门，红色的招牌有些老旧，“希望福利院”五个大字在阳光中微微泛着光。
陈信宏微微皱着眉，有些疑惑地看向温尚翊，温尚翊脸上带着笑，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就……我看过资料……那个……”
陈信宏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温尚翊微微叹了口气，直接拉过他的手，“进去逛一圈吧。”
午后的福利院，小小的庭院风刮着树叶，弄出哗啦啦的声响，更显得寂寥落寞。
中间一棵颇有历史的大树，树干足足要两个小孩牵着手环抱才能抱过来，底部的树根盘旋交错着深深扎进地面。
那一天来这里的时候，福利院的院长指着这棵大树对温尚翊说，当时那群小男孩都喜欢爬上这棵树捉迷藏，而阿强总是是其中爬得最快的一个。
温尚翊转过头看着陈信宏的脸，淡笑说：“还想再爬一次吗？”
陈信宏有些茫然，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大树，“你……要爬上去？”
温尚翊挑挑眉，“一起啊，看谁更快一些。”
“不要，”陈信宏拒绝地很是直接，“我不喜欢爬树。”
“为什么？”这下轮到温尚翊有些茫然，“不是很喜欢这个吗？”
“手会好痛的。”陈信宏不由想起在飞鹰基地那些体能训练，有些嫌弃地摆摆手。
温尚翊有些奇怪，却也只能作罢，拉着他东逛逛西逛逛，一面暗暗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原本以为陈信宏看到从小长大的地方，应该会有别样感慨或者伤感，但是他一脸淡然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平静得好像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直到他们逛到院长办公室的门口，看到那个已经有些白发斑驳的老人正在门口修剪着花木。
“诶，温Sir，你又来了？是还想问——”
温尚翊连忙走过去，搭住院长老人的肩膀，直接制止他没有说出的话，他不想让陈信宏感觉他在调查他的背景。
可是眼前的景象太过于诡异，院长老人认不出陈信宏不奇怪，毕竟八岁的小孩和二十四岁的青年差别太大一时之间没法认出是很寻常的事情；可是陈信宏在一边静静看着院长老人一脸淡然的冷清就显得很是古怪了。
这个从小养育他长大八年朝夕相处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亲的老人，和十六年前的样子变化并不大，陈信宏没有理由认不出他，按照留言本上情真意切的话语，陈信宏也不可能对这个老人毫无感情。
可是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太冷清了，不是不屑不是冷淡，而就像是看到陌生人的毫无波澜，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等着温尚翊和院长互动完毕，走到下一处地方一样。
“刚刚那个人是这个福利院的院长……”等到走出福利院大门的时候，温尚翊有些压抑不住就想脱口而出询问他，可是一转过眼对上陈信宏有些茫然有些探寻的眼神，就只好把话生生吞下去。
这一刻，他完全无法从多年的刑侦经验中，判断眼前这个人的反应是真实还是作假，一脸迷茫疑惑，而又坦然平静，就真的好像是听着别人的事情，看着别人长大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他自小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怎么可能平静成这个样子？
是决心和八岁之前的自己一刀两断吗？
“陈信宏，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如果你不想说的事情，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是秘密，但是不要找一个别的答案告诉我好不好？”
天知道，温尚翊就要被自己气死，三十年来直来直去的性格，怎么遇到眼前这个人之后就开始山路十八弯地绕来绕去猜个不停而又措辞反反复复想了又想，唯恐任何一句都让他不开心。
陈信宏看着他突然有些凝重的脸，有些疑惑，“我没什么秘密，你想问的都可以问。”
“真的可以吗？”温尚翊仍旧打量着他的脸色，想要分清是真是假。
陈信宏低下头有几分自嘲笑笑，“保释我的那个晚上，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吗……你们警察对飞鹰的人，了解的应该比我们自己还多吧。”
这是两人接触至今第一次正面说到“飞鹰”，温尚翊不由心头猛然跳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反复在他心里想着要怎么说出口的问题，陈信宏倒是很轻巧就说出来，一时之间有些窘迫，反而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杀手是不会有秘密的，为什么要杀一个人，是谁出钱杀人，他们是不会告诉杀手的——所以如果你是要查哪一个案件，其实我帮不上你什么，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温尚翊认识陈信宏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长的话，可是言语中似乎误会了什么，让温尚翊不由得有些慌，连忙握住了他的手腕，“你别误会，我没有查什么案子，我是就职商业罪犯科的，这些命案不归我管我也没兴趣，我只是……”
陈信宏一脸淡然，澄澈的眼神落在温尚翊有些慌乱有些热切的脸上，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温尚翊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帮你，我同事说那晚保释前的事情，是飞鹰打算弃用你，你年纪还这么小，我不希望你去坐牢，所以想……如果你愿意，我帮你走回正道，过上和大家一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是我真的就这么简单的想法而已。”
陈信宏淡淡笑了笑，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我怎么会不信，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你骗我也没什么好处。”
听着他这样冷清而又自嘲的话语，温尚翊就忍不住心酸。
“那你……不记得这是哪里吗？”温尚翊指指身后的福利院大门。
陈信宏转回头望了一眼，轻轻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你小时候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温尚翊有些困惑，“八岁之前，你一直住在这里，院长伯伯，青椒炒面……”
陈信宏又一次转回头凝目看了看，皱着眉想了又想，“我真的想不起我来过这里……”
“是想不起还是没来过？”温尚翊觉得很奇怪，这种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想得起或者想不起的状态？
“我八岁那年，连续发高烧将近半个月，在那之前的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
温尚翊突然就呆住了。

【24】
“你八岁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温尚翊皱着眉觉得难以置信。
所以这就是他这十六年都没想到回来看看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那个照料着他整个童年的老人吗？
“不是完全不记得，就模模糊糊的。”
“那为什么你有两个名字？是八岁之后他们帮你取名陈信宏吗？”
陈信宏微微蹙着眉摇摇头，似乎也是努力回想着记忆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我不知道为什么，怪兽告诉我，我的名字叫做陈信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给我的证件，名字是陈阿强。”
温尚翊忽然捕捉到一个关键名字——怪兽。
查阅飞鹰和陈信宏资料时，他曾看过几眼这个飞鹰新家主的资料，但当时只是瞄了几眼就过去了。
“你八岁那年就认识了怪兽？”
陈信宏忽然抬起头看了看温尚翊，眼神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茫然，“不是……”
“那是什么时候？”
陈信宏垂下视线似乎苦苦思索了一会，“好像……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在我身边了。”
“是他逼着你去做杀手吗？”
陈信宏连忙摇头，“不是，他只是跟我说，去参加训练后，就能回到他身边。他对我很好……一直都是。”
尽管说到最后，语气有点不敢确定，但是那些流逝的岁月里，怪兽给过他怎样的温暖和呵护，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身为一个旁观者，温尚翊却不以为然。
那一场发烧绝对不是一个偶然事件。
一个体育细胞那么发达身体那么健壮的小孩，怎么会无端端发烧半个月？
如果不是受尽了飞鹰的折磨，就是他们故意用药物的方式让这些可怜的孩子失去早前的记忆，和从前一刀两断得干干净净，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他们忠心耿耿的杀人工具。
温尚翊只觉心中有怒火在升腾，因为飞鹰作恶者的残忍冷血，也因为陈信宏毫无意识说出的那句“他对我很好”。
让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去做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的人，怎么可能对你好？打算一石二鸟一手解决了不听话的下属一手将可能成为异己的你送去监狱的人，怎么可能对你好？
虽然听石锦航说当晚在他保释之后的两个小时，飞鹰的人就过去打招呼，案件又如从前一样转到别的组去，但这样的试探内里意味未免太过明显。
可温尚翊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飞鹰新家主到底在忌讳陈信宏什么，这样一个连杀人的钱都不愿意用宁可去刷盘子清贫度日的人，怎么可能觊觎他那个破位子？
但这些怒气他无法对着陈信宏喷出，也许越是愤怒，越是心疼。
干净得犹如一张白纸的小孩，连怎样成为别人手里的工具都不记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美好的人，那些人会舍得这样残忍对他呢？
抬起头看着陈信宏有些茫然有些惆怅的样子，心中的不忍又深了几分，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先不要说这些，现在这个时间回市区，还能带你去一个新地方吃饭哦，好不好？”
陈信宏皱皱眉看了温尚翊一眼，有些奇怪问：“你……很喜欢吃东西吗？”
温尚翊有些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每次见到你，都说去哪里去哪里吃。”
温尚翊顿时堪比六月飞霜的委屈，难道不是因为你看起来很喜欢吃东西吗……但察言观色从善如流似乎才是眼下要做的事情，于是笑笑握住他的手腕，“对啊，我超喜欢吃东西的，你不介意陪我吧？我整天孤家寡人的，都没人陪我吃，好可怜的。”
“我也……很喜欢吃东西。”陈信宏笑笑，低声说。
温尚翊心里暗暗扶额，当然知道啦，不然他需要整天利用晚上睡觉前的时间搜刮全城哪一个餐馆比较出名比较新鲜以博眼前人一笑吗？
从陈信宏的公寓离开时，温尚翊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回到了警局。
那一天查阅资料时他光顾着看陈信宏，却忽略了怪兽的部分，在今天福利院之行之后，温尚翊忽然对这个人充满好奇。
怪兽，今年四十岁，曾经也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杀手，同时也和飞鹰本人关系非常密切。据说和别的杀手不同，飞鹰本人还在当警察的时候就收养了他，是以飞鹰对他的感情，和对其他杀手始终不同，二人可以说是形同父子。所以后来，飞鹰一手搭建了这支杀手队伍，怪兽在其中做出的贡献，不可谓不大，因此飞鹰本人老死，他成为新家主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
后来飞鹰凭借着政府中强大的保护伞，几乎达到和警方和平共处的局面；明面上飞鹰杀手小心翼翼，对警方战战兢兢，实际上他们和警方的关系却远远不是敌人而是朋友，烂摊子总有人收尾，万不得已也会扔出几个弃子充当替罪羊。如此融洽的一个关系，共同造就了这个神奇的国度层层保护网下勾心斗角和排除异己的大戏场场精彩纷呈。
不管是从前的飞鹰也好，或者是现在的怪兽，他们都是为隐藏在背后的权贵服务，这个对他们警方的人来说，不算是秘密，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温尚翊还是忍不住对怪兽这个人满腔愤恨，就是这样一个人，伪装良善，将八岁那年犹如一张白纸孤苦无依的陈信宏推入这十六年非人的境遇。
纵然知道陈信宏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可是作为一个凡俗的人，除了那些人皆有之的正义感之外，他更多的心疼也许也是来自，这是他心心念念喜欢的人，这是日日夜夜沉浮在他心海之上的人。
即使比陈信宏的资料多一些，终究还是隐蔽，温尚翊只能拉出几张模模糊糊的照片来回看，有独自站立在监控下冷峻的表情，坚毅的嘴角，一双眼睛有一些穿透照片的锐利；也有置身属于赌场的灯红酒绿间，像个落拓酒鬼叼着烟，右手抱着一个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一脸不羁。
温尚翊撇撇嘴，极度鄙视这个叫做怪兽的人寻找床伴的品味，却忽然在瞄到图片右下角一处模模糊糊的所在而顿时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将图片拉到最大，即使有些模糊，温尚翊仍旧一眼看到了那处蓝色的所在，是一包香烟，是和他一向以来抽的烟一模一样的牌子——ROTHMANS。
他的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像忽然明白了什么，理智上却顿时不想那么快反应过来，兀自在原地挣扎、放空。
陈信宏第一句对他说的话是：“你，抽什么烟？”
在那之前，他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都对他不理不睬；直到他拉住他避开疾驰而来的汽车，将他拥入他怀里，陈信宏那一刻才发现他身上的烟味——和这个怪兽一模一样的烟味。
所以陈信宏问他：“你为什么不抽烟？”
所以陈信宏问他：“你，在家里抽烟吗？”
所以陈信宏问他：“今晚，可以去你家吗？”
那是因为，他眷恋着他身上，和另一个人相同的气味。
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只如外人所说的，只是是新家主和杀手下属的关系吗？
然而这一刻，温尚翊的心情，不只是疑惑，明明有更多的——失落和心酸。
尤其是当他想起陈信宏说着那一句“他对我很好”时，脸上的表情，和眼神。

【25】
只能图片

【26】
原来蔡玛莎说的损友聚会，他们也选择了这家日式料理的铁板烧作为第一站，那个身材高大犹如男模特的男人，正是蔡玛莎口中所说的“阿豪”周家豪，他们和温尚翊、石锦航四个人从进入警校就认识厮混到现在十几年，是彼此的过命兄弟。
只是作为父亲是警署高管母亲是珠宝世家独生女的高富帅小少爷，周家豪毕业之后没有成为警察，而是接管了母亲的珠宝生意，在两年前因为要处理位于芬兰子公司的业务而长期定居国外，是以已经有两年没有回来。
“阿豪，好久不见！”看见分别两年的损友，温尚翊也很是开心，用力地拍了拍周家豪宽大的肩膀。
高大威猛的周家豪，此刻却效法刚刚那个女人的动作，一脸幽怨地擦着脸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侧着身体对蔡玛莎哭诉：“玛莎，你说男人的心就像六月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跟他十几年同床共枕的感情，也比不过人家眉清目秀一个小少年，他宁可跟人家吃晚饭，也不来见我这个两年没见的故人，我还是……继续远走他乡吧，呜呜……”
“噗……”温尚翊直接给了他胸口一拳，“你的戏演得还不够吗？你在芬兰生活很滋润吼，又胖了十斤最少吧……”
“玛莎，他在嫌弃我的肉体……”周家豪继续抱着蔡玛莎哭。
“靠……石头呢？他怎么也不来？”温尚翊望了一圈，没有看到石锦航。
“石头天天晚上都通宵出勤，他没办法来我们都理解，你这家伙重色轻友到这种程度我们实在理解不了，这三个月来每一次约你你都说没空……要不是今晚给我们撞见了约会，改天遇到你肯定又说是加班，这么多年人渣本性倒是一点没变啊。”刚刚在楼下故作娇柔的高挑女人此刻恢复了正常声线语调，给了温尚翊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个女人名字叫简小致，是周家豪高中时候读美术班的同班同学，这些年来两个人说是好友多一点说是情侣又少一点，有些暧昧有些说不清地厮混在一块。从大学时期一直跑到警校找他们四个大男人一起玩，到毕业之后自己开了个饰品设计工作室，偶尔和周家豪的珠宝公司做一些合作，彼此之间关系始终不远不近，但不妨碍她和其他三个大男人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这三个月来每次大家相聚，想着把原来远在天边的温尚翊叫过来一起，每次都被他以“没空”直接拒绝。最开始还以为调任此处后工作暴多，后来才听蔡玛莎说出背后的故事。原来一向花心成性的温警官这次对一个人一见钟情，然后居然破天荒在那里等了四十多天，听说最近终于有点进展了。
“只是我们实在没想到温Sir你可以重色轻友到这种地步，不就是吃饭吗？你带着小情人过来一起吃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啊。”简小致一脸鄙视。
“诶，别乱说啊，我们还只是朋友而已，刚刚你们差点让我吓死了，我要是没后续以后孤独终老你死都赔偿不了我的损失。”
“哦，只是朋友吼？”蔡玛莎翻翻白眼，伸手捏住周家豪的手指，拉到面前，一脸又爱又怜，“小手摸起来好舒服吼？朋友就应该这样拉拉扯扯对吼？”
“好啦，不跟你们说啦，改天再向你赔罪啦阿豪，我先下去陪他吃饭。”温尚翊转过头望了望楼下陈信宏的背影，不由得心头柔软地笑了笑。
“呃，玛莎你看他那个笑容好猥琐……”周家豪嫌弃地撇撇嘴。
“等下我们吃完饭就去工作室的楼上喝酒玩吉他，你要不要来一句话说清楚。”简小致甚是无语，“把你朋友带上啊，介绍大家认识以后就可以一起玩了。”
温尚翊直接就想拒绝，总觉得陈信宏清清冷冷的模样，可能不太喜欢和这帮猥琐无底线的死党来往，但忽然想起刚刚他那个带着调皮笑意的眼神，似乎又在瞬间改变了想法。
也许，让他多交一些朋友也是好的？
“我问他一下吧，他愿意就去，先说好啊，他还小，比较内向腼腆，你们不许整他闹他。”温尚翊回过头瞪了周家豪一眼。
“还小吼？我看着也觉得好像未成年，温Sir你是不是**啊，居然骗未成年小男生。”
“未成年你妈，他二十四岁了。”
“那你还说小，你是母爱泛滥啊！”
“***事！”
……
“对不起，那帮都是我读警校的朋友，十分的不正经，你不要被他们吓到啊。”回到楼下后，点好的食物已经铺满整个桌子，陈信宏却没有动筷子，只是静静等着他，“快点吃啊，很饿了吧？”
看见他回来，陈信宏才带着隐约笑意抓起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温尚翊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心情也莫名变得很是雀跃，拿起筷子却不急着吃，笑着说：“刚刚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是我表弟，名字叫黄士杰。他很喜欢整人，但是脑子比较蠢，经常都被大家反整回去，你知道吗？以前我和玛莎在他面前假装闹翻吵架，居然把他骗得直接哭掉。”
陈信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眉眼微微的弯弯，有说不出的好看。
大概得到这份鼓励，温尚翊脸上的笑容越是灿烂，“然后吼，那个女的，叫做简小致，经常跟我们混在一起，跟男孩子一样。上次我们一起喝酒然后去洗手间，她迷迷糊糊跟着我们进了男厕所，然后成功把里面所有人吓跑了，剩下她自己一个人。解决了私人问题后出来在门口遇到一个男人，她抓着人家的领口说，你走错边了，去另一边——然后那个男人真的去了，结果被那边的女人扇了几巴掌扔出来……”
陈信宏微微有些吃惊，诧异竟然有这样的操作。
“我这帮朋友是不是很不像话……”温尚翊看着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努力撇清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丘之貉。
陈信宏却笑了笑，“他们……挺好玩的。”
这下轮到温尚翊吃惊了，陈信宏对这些人渣的反应居然是“挺好玩的”？！
“那……他们等会吃完饭要去喝酒玩吉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温尚翊有些紧张，如果向来独来独往的陈信宏直接了当拒绝他也不意外，不过他还是希望他可以多结交一些朋友。
“吉他？”
温尚翊清晰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有好奇和惊喜，连忙点头说：“对啊，我们这帮人读警校的时候经常凑在一起玩吉他，然后就一起唱唱歌啊喝喝酒这样，很好玩的，等会去看看好不好？”
“你会去吗？”陈信宏有些犹豫地问。
“会啊，我们一起去，我不跟他们玩，都陪在你身边，好不好？”温尚翊丝毫没察觉自己此刻的口吻很像是哄小孩。
陈信宏连忙点点头，眼睛亮闪闪的，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小孩模样。
看见他这个眼神，温尚翊忽然就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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