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干燥秋风卷走雨季湿热。巳时已过，日光撕破云层直插下，照进堂口。
尖沙咀关帝庙香火旺盛，比乌云来势更凶是皂衣短打成阵的人群，将庙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铜鼎里香灰混烟熏气升腾，白屑沾到让两打仔押摁于石板的男人身上。
供龛里关二爷金身面相丰润，不怒自威，香炉正置于丹田之下，烛台添一对红灯，五莲入瓶并列两侧，金元宝坐中当成供奉。
“邱姐。”
嗓音清冽而底气十足，震出庙宇四墙，一字一句不着懈怠：
“油麻地话事人阿虎吃里扒外，白粉，口供，人证具在。”
四周人群以压迫阵仗为声，随高过前一波的哄喊，依次扔下几张糙黄纸，一袋分量不轻的高纯海洛因。应包袱落地，拔后腰手枪，拉动枪栓保险顶他后颅，视线锋锐自下而上，向不远处稳坐太师椅掌权者投去，几字破唇冰冷低缓，却忌惮了身份上悬殊，不逾矩替人决定：
“道上规矩，当杀。”

庙内蓦地吹进一阵凉风，悬于红漆梁上的蛛网随风散下几缕残屑，正落于面前黄花梨木桌上的茶碗旁。左手点数的一百零八子尚只捻到第八十六颗，背手弯腰上前半步，躬身于人耳侧，语调平缓低沉。
“原先阿虎身边的打仔，阿远。入堂口贰年，踏实本分，无功无过。”
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庙堂内。感受到数道目光来回于自己和立于正中那人身上，缓缓将一百零八子缠绕于手腕，站直扶正帽檐敛去了眼底的打量，抬起头将座下数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视线不紧不慢的扫过人群，最后停于前方不远窳败的庙口处。伸手拂去桌面的尘灰，托起青瓷茶碗捧于掌心，指腹沿着碗壁拭去唇脂印记。
“行走江湖，忠义为先。”
信手将碗内余茶泼洒于身前驳旧的水泥地面，三指捏起鱼化龙壶，普洱续至六分满。
“此事邱姐自有定夺。事态因果未明查前，后生仔切莫讲大话。”
随着叫好声声，庙内喧哗骤起，诸人各自振臂高呼，扬起阵阵沙尘。手腕于衣袖内拧转一圈，眼尾余光端量举动跟旁人并无不同的新秀，俯身拢起手掌对眼前掌权人耳语几句。
翌日傍晚，尖沙咀和平饭店，牡丹间。桌上几道八珍玉食无人动筷，滚水洗净茶盏碟碗，置于一旁主位的女人面前。擦净指间的水珠，正欲摸烟点火，却闻雕花木门后传来三下短促的敲门声。
“请进。”

叩门前整理过衣领，高档饭店走廊墙壁镜面里，照出笔挺西装，眼底阴霾让表情显得过于冷硬，黑眼圈加持源于夜里的噩梦。
除掉话事人刘兆虎，一切皆在计划当中。昨日在帮派众人前，也算在邱姐面前露脸。构陷加害做得滴水不漏，何况刘兆虎本就手脚不干净，人又鲁莽冲动，只能落入为其布置的陷阱之中。
：三合会邱姐，五年前丈夫暴毙，接管帮派。女流之辈人脉根基浅，不算棘手。只是身边算幕僚军师的人物，何志成，你要小心。
记忆里第一次听到邱姐的名字，是局里上司交待任务。档案科牛皮纸袋中拿出资料反复读过记牢，自己的真实身份也随这份再度贴上绝密档案封存于世。
噩梦里，一条狭长窄巷，两边灰墙不断朝身体挤压而来，强烈窒息感没过喉嗓。脚底从快走变成跑，身后传来忽大忽小的警笛声，一束强光从巷口照射进。无论如何跑，都跑不到另一端出口，直到从光线范围脱身，再次陷入黑暗。
如释重负的长喘，汗水浸湿背脊倚靠在墙，调整错乱呼吸节奏。忽然，耳边生风，一条胳膊猛勒于脖颈上，逐渐发力收紧。
濒临死亡的窒息感让挣扎变得无济于事，意识开始浑浊。
束得过紧的领带阻碍呼吸，拧颈晃两下稍松，进门同时将不佳面色掩于颔首角度之下。
房间陈设奢侈，却不显庸俗味道，一桌佳肴排布考究，应是还没动筷。余光只从下而上看到女人脖颈以下位置，态度谦忍，候在原地不多说一句
“邱姐。阿虎的事已处理妥当，现在讲——恐怕倒胃口。”

整幢和平饭店43层，除却顶复的总套，38楼旋转餐厅牡丹间视野算最好，400余平方呎包厢开阔，面宽近30呎的落地玻璃，俯瞰而下城市风貌如同阶层的切片：近处叠嶂的玻璃建筑立面剔透，往远衔着错落城寨，尽头苍翠的植被随着连绵山体起伏，偶有一两处反白的建筑轮廓——是论亩算面积的庄园独栋。
进门时主座背后尚放着新配屏风，墨色的山岭陡峭，层层叠叠横满几近一墙，领位服务生谄媚介绍是大陆名家珍笔。“近十年唯一的大作，与您十分合衬。"
笑了笑遣她去拿今日生鲜时单，回来时经理在前面领着，远处还是笑脸的人走进往屋子里一瞧便笑容僵在那里。“您先入座，这屏风前段时间坏了边角，正好来抬的人在楼下，这正准备抬走。"
“无妨，大佬去后几乎无人再说我好福气，有‘靠山’，偶尔也会怀念。”一面看着眼前额间冒汗往自己腿面铺餐巾的人，一面含笑柔声道，门口立即有人推门躬身将东西搬出，点单后一行服务人员撤出，随身几个马仔跟出把门。
面前丰盛小碟盛着餐前冷点，看着身旁男人涮洗餐碟行如流水，笑意总算是上了眼底，没旁人时语气稍带娇嗔“这些事倒抢着做。”忽地想起中午收到的讯息，神色稍正。“上次缅甸那批货边角料有些问题，下礼拜过来的已经到那边，明天你去果敢，就地先验，无误留人跟送。”
端杯浅抿，桂皮果香沾了满唇。“……注意安全。”
还欲补些什么，敲门声响，身旁人开口准入，昨日堂前拔枪的面庞出现眼前，指了斜对面空着的第三只凳，放缓了声音。
“找你来是听好事，明日总华探长儿子大婚。”

见人拉椅入座，拢掌点火长吸一口，粉尘入肺回旋一周，徐徐吐出白雾遮了视线。抬眼径直望向对面的男人，语气平缓却未留余地。
“周豪探长之子周子琛，借他爸的势，黑白两道都有一定话语权。明日我有要事不在香港，需要一个有能力敢做事的人，跟邱姐一道入场。”
话毕碾灭指间香烟，取滚水入壶沁出茶香阵阵，手势娴熟地倒入面前茶杯，置于旁坐的女人桌面。拿过一旁的米色文件夹打开封口，放在玻璃圆盘上，手腕一转旋于男人面前。
“据线报，届时各方势力都会派人出席。其中，总警司唐天杰、14K副手林昊、青龙堂‘太后’……都是需要特别注意的人物。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做得好，阿虎的位置正缺个话事人。做不好——”
话头戛然而止，指尖轻叩桌面，沉默数秒。余光扫见主位开始动筷，伸手夹过一棵白灼菜心咬掉根部，咀嚼片刻咽下。脸上神色丝毫没有波动，口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音量渐低——
“我要你在宴会上嫁祸一个人……”
翌日清晨，坐上预备开往机场的轿车。抬手看了眼手表，侧头往宅邸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片刻后在发动机的轰鸣中绝尘而去。

从半岛酒店顶层俯瞰半岛，别具风情。上为青天，下是黄土，人在局中。平层独辟幽境，不吝成本打造日式庭院，以浮世绘相马旧王城画屏分割空间，苔玉柏树盆景作迎客状，装潢极简，为的是不喧宾夺主。
周探长公子周子琛一半日本血统，加上迎娶的是三菱重工总工程师的千金小姐，婚礼规矩便从了日式。
上流社会宴请，不论黑白，假面戴得牢靠。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生意人只讲合作，风月场权作把戏。立于女人身后适当位置，不着痕迹览她半截背影入眼，审视目光多层另眼相看。
：阿远。这次联合扫黑，本不应该让你参加。你作为警方楔进三合会的钉子，能不动，则不动。只是这次，要真要变天了。
：我还有多长时间。
：至多三个月，上峰给了压力，总警司这边也顶不住了。
：好，知道了。对了...关于林峰的档案，我需要82年9月到83年3月的全部资料，老规矩，放在星湾，我去取。
分属九龙地区总警司管辖的三大帮派悉数到场，生熟面孔打了照面。跟在邱姐身侧，一路接过酒杯只当作生疏打仔，除一身西装革履外，与熟稔应酬的众人格格不入。
“邱姐。”稍探上身，女人体香轻易牵动嗅觉，语气低平，不逾规矩，视线往不远处递去
“青龙堂太后进场。”

入夜沿岸灯火星罗，偶有载着欢声笑语的船艇经由水面，尾部剖出一条被月光染成银白的褶皱，波痕由近向远地扩散开去。
迷人景色被巨大窗框变成会场的墙面挂饰，摇晃纤细郁金香杯轻嗅，端起杯子微斜置于眼前，背景是模糊的维港，眼前充盈绵密的气泡争先恐后从杯底向上，好似每前赴后继的人，怀抱着对顶端风景的憧憬，撕咬搏杀攀爬，稍有不慎便跌落成泥。
有人费劲千万苦心才够得着的位置，不过是另一些人呱呱坠地的起点。
不远处众人聚焦包围的今夜主角大抵酒量薄弱，只是几轮敬酒道贺，白净的面颊泛起微红，配着精心造型的油头与高挺鼻梁，倜傥之余多有几分风流韵味。
新娘方才结束神前式，被仆从簇拥着去往更衣室，此时遥遥推门而入，色打褂的艳丽花色衬得她面若桃李，浅色垂穗在前襟平添娇俏，迈着小步往伴侣的方向走，雀跃之情难掩于表。伴着香槟酒体入口，花果芬芳在舌面炸开，远看着那对壁人不知觉嘴角带上一丝笑意。
“青龙堂太后进场。“身旁跟着的男人倾近低语，简短话后似乎想要继续说些什么，抬手示意他噤声。饮剩小半的杯子交予他手，手搭上他肩头压了压，目光上下打量。
“衣服不错，你还是适合坐办公室，整天打打杀杀的，倒是浪费。”抽手转身往“里面闷，我去透个气，你自己转转，各家千金们今天也都在……”话尾被两人已经拉远的距离吞了大半。忽地想起什么，顿住脚步朝身后稍大声：“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晚些我来找你。“继而恢复脚步往人群深处去。
推开宴会厅的边门，余光扫眼身后，酒会已经进行至后半场，上半场的端庄被源源不断入杯的酒冲散，饮至七分酣的客人们端着酒杯将新人围在当中轮番道喜，拧开门推了一条窄路，往外时由包里夹出一张卡片，刷电梯后按下俱乐部空间层。
俱乐部楼层VIP空间门口，抬手揿门铃，内里一片寂静，片刻后悄然开启一条缝隙，露出里面一双冷冷的眼睛。
“不热情请我进去吗，珍珍。
靠着门框看着门内女人，改良式旗袍露着大半脖颈在外，上面缠绕着张牙舞爪的盘龙刺青在昏暗的室内令人产生几欲腾空而起的错觉，同她相对无声而立，沉默半晌后轻笑出声，”还是要我先给你请安，才能获得准入的资格，萧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