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架蔷薇经风成帘，遮下院中竹椅，亦掩了人酣睡模样。午间小憩，寻上极风雅的地界儿，再醒时则是斜阳西拢，堪堪洒了满地余晖。时经夏至，春裳早褪，此时已是极薄的夏衫。目色自花架移至夕阳余色，此已是我往什刹海附近学弄皮影的第三日，勉勉强强算是牵的起两个皮人儿，只是不大娴熟罢了。）
（兴至而起，驱车往胡同中去，趁晚阳尚未尽数落下，再顽些时候。）
（闹市车马喧，掀帘瞧去时可见临街挑选饰物的妇人，长发挽髻，玉钗绸衣，应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子。那时粗略观其一眼，只隐约记得面容和善，如沐春风，女子这般温容，想来不论闺中或夫家，皆是待她不错。）

@沈竞节

（万家灯火，莹莹生辉。我从一捧流窜的灯火间穿梭，不觉暮色四合，老柳树上栖停的雏鸦扑棱棱地飞去了我不晓得的远方。）
（沔春已在我耳畔催促过第三回，时辰已晚，倘再不回宫便赶不上宫门下钥落锁的时辰，届时回不得景阳宫便是一桩滔天的罪过，往后都难得出宫一回。）
（我的确被她的言语震慑恫吓，却倚仗爱新觉罗氏的出身，对此不屑一顾置之不理。守城门的门将再厉害，还能把我拦在宫门之外不放行么？然而心中到底害怕，只小声央求她再等我一会子。）
（金丝胡同里的皮影戏班我已经错过了好多回，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向沔春妥协认输。人潮里，我攒足了气力往前，想站到最前面）“哎——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啦！”

杀了富察令岳
（我曾听宫中的小宫娥提及皮影，先前只单单晓得，那些一折一折的戏都只能叫人穿上戏服，浓墨重彩唱念做打演出来，皮影算来更显别致。）
（场上老幼妇孺都爱极了皮影，常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我身量还不算过高，时而能看清时而看不见，愈是看不见才愈是勾诱人。）
“这不和看戏是一样的么？还需要劳动先生指点甚么奥妙玄疑呢？”
（她肯让路给我，我贸然搭话，又盈盈一笑）“还不如想个法子往前，看到清楚了，便甚么都晓得了。”

（我喜欢掌控它们的生平爱恨、嗔痴喜怒。）
（食指微动，引得手中皮人抬起右臂，而其右臂之上便是一纸朦胧灯火，一如少时上元清夜。身侧女子身量未足，一汪笑意盈若银月，生出了些许甜味儿。）
“若是看戏，岂不教他们引动喜怒。”
（言时未侧目，只兀自提弄丝线另一端的皮人，稍带些恹恹神色。几步之遥高台中间，正以蒋王二氏娓娓道一出拜月亭记。）
“你可要试一下？自个儿作的一出戏，应要比旁人所演有趣上许多。”
（心中所结的期许，皆可托于空洞死物，相互赋予思绪。）

“我——？”（半是惊讶又半是不肯置信地凝着她的笑靥。我自小到大所闻所见，无一不是底下的人悉心伺候我们的喜怒哀乐，平素决计不会亲力亲为，看戏——亦如此。）
“我作皮影戏给他们看？”（不假思索摇了摇头，檀唇漾漾笑意）“他们怕是要笑掉了大牙罢，我又不会，只是来凑个热闹。”
（宫里矜贵之人对伶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而又沉湎伶人一板一眼之间唱出的浮生百态。皮影戏虽不是伶人亲自上手，那唱词也讲究一个字正腔圆，我哪里有这等功夫。）
“你会这个？”

“是给自己看。”
（女子华服，并未提线，只立于一侧观台中人作戏。须臾间台中正念至瑞兰拜月，思念世隆，唱腔哀婉，引得在座些许观客凝眉不语，可是拜月又有何用？寒月之中，玉宫之内，尚且还困了位念着后羿的嫦娥仙子。
“我粗浅之技罢了，掌间微动可念一出戏，觉着有些趣味。”
（朱门女子，又有几人不似木偶，不受牵制，幸与不幸多取决于族亲是否多眷顾你三分。所幸生于此间，毋需为生活低眉，至于旁人么，又如何该我忧思。）

“可是这里还有这么多看皮影戏的人呢！”
（与她碎碎叨叨的短短一瞬，便不晓得那皮影人儿将戏唱到了何处，单看皮影人儿在白布帛上的影，又不愿错过她的话。）
（我私心里，其实还是很愿自个儿去试一试，只是这班主未必愿意。况且我还要赶回宫中，万不可再因贪顽而违背了规矩，丢了往后出宫的机会。）
“我今日不行，你叫甚么名字，我赶明儿有空出门了再来寻你，届时咱们就来这里自己戏皮影。”

“她们不晓得我是谁，我便不怵着。”
（研习末流娱人之技，若教家中晓得，多是一场风雨洗礼，不将我心中此念洗清绝不罢休。我知是错，错便错了，只要我心中觉得欢喜。闻言偏靥，玉手轻遮，只她可见我唇形。）
“京里富察氏，九格格。”
（语落后，略观周遭之人，无人知晓便好。来日倘若她当真寻我，二人独僻小阁自娱自乐亦未尝不可。世隆再登场，一纸小人映于屏上便大了许多，与妻分离，际遇使然赴京赶考，此离奇之事应也只可于戏文中为人知了。）
“若是府中晓得，说不准儿要如何长篇论之呢。”

“原来你也是富察氏的族人。”
（千丝万缕的缘分，一丝一毫将我与富察氏拉拢、趋近、打结一般。我的一双瞳睛里闪烁了夜色之下，灯火点缀之中另一点光彩。）
（我与令观相识在幼年，与敏娘娘她们作伴已七八年，便是她们富察氏的儿郎也有过两面的缘分。纵然平素过问最多的是额涅母族温特赫氏，然近来与富察的缘分，愈发深厚。）
“这便好多了，你们家的令观是认得我的，还有你们家那个——”（话到嘴边才惊觉，我记不得那人的名，他也未曾透露，挠了挠头）“守城门的将军，我也认得……”

“既然都是知晓的人，你可莫要替我说漏了。“
（虽提及了一二，倒是不算惧怕，可怎么也不能轻易说漏了话，引得一顿说教，可当真是不值得的事儿。也不知道她可听清了，也揭过不提，道是她提及令观时，略作思索。）
“令观是我族中七姐，守城的将军，大抵是她的兄长，我族中的三哥。“
（她话虽随意，不见有羞涩之意，也偷偷打量着她的神色，女儿家的事儿，若不是有意记住，只怕难得会想起。）
“原来都是绕不开的缘份。“

“那你今日——”（将其从头到尾一番端量，纵然知晓此举不合时宜，却怀揣了许多欣喜。）“是溜出来的？”
（恰似我从前在宫中，不爱听皇仪院的老嬷嬷镇日聒噪，也不喜欢老夫人之乎者也说个没完没了，时常独自溜走。去宁寿宫也好，去建福宫也罢，总之无人管束最好。）
“你是他们的妹妹呀？”（富察一家子人也忒多，一会子七一会子三，直直将人头也绕晕。我虽姊妹兄弟更多，却鲜少以排行论，何况亲近的人本也不多。）
“我都碰不到他们，如何还能说给他们听？你大可放心！”

“自然是溜出来的，总是得想许多借口搪塞。“
（家中管教甚严，平日里亦不敢若有逾越，难得有分出格的喜好，自然得瞒得紧。似一句抱怨，又再揭过不提后话，只应了句她的话，将话题移开。）
“我是家中年岁颇小的。“
（一句算是应了下来，也不再多提府中的事儿，论家族富察本就朝中大族，历朝历代绵延下至此，盘枝末结早已不是那样轻易能分清的。听她应承下来，娇嗔一笑算做约定。）
“如此便同你说定了，这是我俩的秘密。“

“好！”
（虽彼此不算熟稔，可一点义气我还是有的，朗声应下她来。旋眸处，一处皮影戏已是尾声，再看诸人意犹未尽兴致勃勃，而我却不能再逗留。）
（沔春又牵我衣袖示意，此番如何也不敢再推脱，只得回宫）“我要回家去啦，你慢慢看罢，听说大家闺秀溜出来不容易的。”
（话毕与沔春从人潮中挤出来，迎着漫天璀璨的星光，与看过人间盈盈的灯火，踏上回程，期许与京城的下一次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