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冬隅中，因雪故，日头尤昏。且不顾昨夜已下过一夜雪，上过早便往延正街去。是因日前阅李拾遗乐府作时，见得结客少年场行云云，他素来跳脱，前儿不知看了什么话本儿，又念起了习武。恰趁他起兴儿，不若替他打把匕首，也算顺道将他这岁末的年礼备了。
踏碎琼一路至那槛前，略顿了顿抬首瞧了眼那匾，里头脆生生的，是一通打铁声，便是在门前立着，尤可勘里头的热络，方解了裘予引泉拿着于门前候，自抬步入。
早前想了许多式样，亦去书局瞧了些锻造图册，如今才有了些底。
入内时，未免不适这地的粗旷，未发一言，待左右瞧过，见得那老师傅正督着他徒弟锻块黑铁，遂往他们那处去，为防那炭火星子迸到衣裳上，略离了几步站定，轻声
：劳烦，可能打一把匕首？

闻一脆声同自己所言交锋，音落的仓促，不禁侧首往那处一望。是个打扮利落的小格格，简装马尾，很合这冬意，又合上俏皮二字。目光一汇，略与她点了首示礼，复转回首，向那打铁的师傅看去。得允，方将手里前儿个打旧图册里临摹的样子递了去。
：劳烦了。
言罢，自便欲离，尚未及转身，借那火舌卷着烧红的铁作响的间隙，她那轻地几乎不可闻的话恰传入了耳内。倒未恼，单是眉一舒，侧过首与她道
：兵器之属，合适最要紧。

剑经她手，虽未开刃，然出鞘时已可见其锋芒。收剑入鞘，剑自鸣，方亦知是好剑，未及多看，泠泠一语入耳，又见其面儿上多是含着些倨傲之色，方知她是误会了自己所言，然如今再辩总是自误。
既同她言不到一处，亦未想再勉强为之，略颔首避过她针锋而来之语，也算示意过，自接了那打铁之人递回的图纸便欲离。
谁想她复一语掷出，虽短却足叫自己听分明。行动一滞，手徒停于半空，偏自己最不善回绝，一时递去也不是，不递亦不是，自立于原处陷于了尴尬两难之境。

手中图样为她抽走，指微蜷，复收回了臂，只得立在原处由她细瞧那图纸所绘的样子。
原亦未想她识得，自初绘稿时，亦是寻了许多古籍方才借得些意思，不想她一个格格倒于这些很懂，然念及她行事举动的性儿，复也体谅了。魏太子造百辟匕首二：其一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二曜似朝日，名曰扬文。虽当中确是有仿着古籍所述，然亦不过是弄小巧罢了，比不得其原本所铸的样子与心思
：自然是不比旧时所造之物…
甫一顿，那雪携风便从支棱的窗棂卷至了她怀抱的剑穗上，亦不知是受她动作牵引还是因朔风故，目便为其一引，俶尔回神，自亦不好瞧她，遂移目于那打铁匠手上的那柄大锤上，复道
：不过是拟着古籍，借些流传的图样勉强绘的罢了。

（虽有几分乍见的难舍，到底递还了）还你。不过（犹疑着一顿）你那里可还有扬文的图样？（扬了睫，本欲与他四目交接时，却未曾想，他竟是偏着首，凝神瞧着那锻剑的把式）
（当真是怪人。心中如是忖着，却未表分毫，因着尚有一事相求）
若是有的话，可否先借与我，我让师傅依着样子，为我打一柄（将“借”念得分明。知晓的，如他这种人，纵馔玉炊金，却仍迷痴与计较于这些旁人眼中一文不值的身外物）
（缘何知晓？只因也称得上同道中人）
（倏然垂了的浓睫下，海珠似的明眸抱憾，轻一声叹）我少时读书，便总想瞧一瞧这百辟匕首是如何的锋芒；何况这两柄匕首本就是一对，如打成了，也算弥补了遗憾。
（“一对”二字滚过齿间，丝毫未觉，这简简单单的一词总会被人赋予什么绮丽的深意）

自她递来的手里接了那纸回，垂首自徐将那图样叠了收好。复抬目时，她正话及扬文，言语间亦不扭怩，不禁弯了唇角。只是闻言方知这格格倒很有少爷心性，其怀中圈的那把剑亦是。
闻她所道出的前因，未置一言，仅略略循她所言点了首。一则她所想同自己初寻兵器图谱时是一般心思，因平日八股诗赋阅得多了，闲来无事看些旁学杂收的书时，便见了此。到底是少年心性，这事儿亦埋了根，若非今岁年礼未与他备，许也不会想起这一遭来。
：明日我正要来取匕首，若格格得空，届时我将这图样带来予你。
思忖过，终是在这儿予她要妥当些。也免她再去旁处耽搁了来回
：只…这图是我临摹的，多少有误……
：格格别见怪才好。

（清亮的眸光掠过他萧萧肃肃的身影）无妨。
那我明儿便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便不走（话语间颇有尾生抱柱的决绝。略一顿，却转而慧黠道）你若食言，你订下的这柄匕首便归我了。
（话至此，才想起来往间，尚未与他互通名姓）我叫杭津归秦（利落地反执了剑，错金雕花的骨质剑柄在他肩头一捺，扬了下颌）记住了（脆亮又娇俏的话音，却是极认真严肃的话意，仿若让他记住珍宝般）
（并未问及他的名姓。总会再遇见的，到那时，也不迟）
（提步往外去，侍女业已将暖帘挑起，在迎面的雪霰与凛风里，将手臂一扬，高擎着的剑穗拂过雪颈，头却未回，只朗声笑盈盈道）别忘了。
（也未将兜帽戴上，只怀抱着那柄剑，登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