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云清走后，心绪翻涌再也按捺不下。惯如先前那许多年我一直在做的那样，在他要途经的地方守株待兔。自池畔别过，我已经久寻不到理由再见他。偶然狭道相逢，他也神色冰寒如冻，在他眼中，我甚至连陌生人也不及。）
（是故，今日重拾从前熟捻于心的旧路，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当他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惊掠眼前，我只怔怔望着他随步飘摆的衣袍，而忘了自己该做什么，险些错过他的背影。回神时，追步与声音一样，都难抑的有些急，一点都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淡然。）
阿林——

（当见他的脚步如期顿下，方悄自顺了气，深吐纳一回，才提步上前。）
你明知故问。（他敷衍的寒暄要我觉得讽刺，勾了眉尾，直应过去。）我来找你。
（我的表里，早已彻彻底底翻出来，摊在阳光下要他看了个干净。在他面前，我再也用不着藏掖遮掩我的心事，这是我觉得，对他剖白内心以来，唯一要我稍感轻松的益处。）还未恭贺大人，新婚。

（一怔，自鼻息嗤出一声气音儿，又一声。如是笑了两下，想状若不在乎，可越是佯作轻松，越觉得心里头的苦闷愈烈。我知道他在说谎，心思干净几个字，是他刻意说来刺我的话。饶是这样清明他的意图，心中仍旧挡不住的泛酸。）
（拇指的指甲深掐进食指的侧肉里，后牙狠劲一咬，才挤出来这么几个字。）
是吗，那很好。
她方才，到我宫里请安。才闻见栗子味儿，便险些吐出来。（举眸看他，勉力将眉弯了个不由衷的弧度。）阿林，你猜，太医怎么说？

（见他转身，声扬了，却是不疾不徐。）你又要当阿玛了，阿林。
（他果如预期的顿住足步，眸光在他肩背梭巡一番，自行提步，到他身前去，待到可将他的神色看个分明的位置，再复重复一回。）你又要当阿玛了。想不到，你真会愿意碰她，你真会愿意，让别的女人，为你生儿育女。
（毫不掩于话到末尾，抵挡不住的黯然神伤。我心中痛极，但一转念，想起清漪园的那个共酌的夜，便又勾过唇角，总归，痛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说，若是秀秀知道，她该会是什么反应？

（纵使从他闪避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一丁点将为人父的欢欣，心却还是不能从他那句，明媒正娶的妻子中幸免。妻子二字，实在太过要我神往。无论他是用怎样的心境说出这句话，但这又何尝不是，对云清的一种维护，只因为，往后的几十年，她都将是唯一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与他携手共赴尘世的女人。）
（这要我，甚至顾不得他那句警告有多么冰冷，只是长久地凝视他，准备好要讥讽他的话，也尽数哽在喉间。一时间，连日来几欲冲溃我的遗憾和后悔席卷而来，汹涌到无以复加。）
若我不曾入宫，若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向他说起，自知道他们的婚约开始，便在夜深人静后，午夜梦回时，枉自做了千万遍的假设。）
（情难自已地，向他迈近一步，抬手抚上他侧颊，献上我自说自话的深情。）阿林，我只差一点，就能嫁给你啦。

（掌心尚来不及触碰他的皮肤，便被他一把将腕捉下，狠劲揪攥皮肉的痛，不及心中半分，却又早已麻木成一片。）
一定要这么严肃吗？
（他的话，不能撼动我幻想中的蜃景毫分，我就是一心认定，若我未曾入宫，两族联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云清头上。她将要与阿林共度的，便是我错失的一生。这样的假想或许会要我悔恨终生，但我却一点也舍不得否定它，只因，它让我觉得，自己曾经离阿林那样近。）
（我想，我确乎是有些疯魔了。以致于，我在他这样的横眉冷对里，蹙起眉心，眸中甚至有些惑然，就像曾经作恶多端的人不是我。）
你就真的，恨我，到这种地步？

（将被他甩开的手臂收回，抬手抚过腕间被捏疼的地方，因为骤然的狠劲，那里红了一片，触手是因痛处血流加快而造的温热，我却愿意将那视作，是他的体温留在我的肌肤上。）
（错愕了一瞬，像是恍惚间，刚拾起过往所犯下深重罪孽的记忆，嗤地笑开。）
好呀，这样很好——
（我回忆起，在钦安殿曾与长姐说过的话。我执迷去犯最滔天的罪，去做最深的孽，只为了要佛祖看到我欠下他这样几多血债，来世，才能再安排我们重逢，让我偿还他。长眉勾起，笑靥显得愈发恣雎。）
阿林，那你就牢牢记住这种恨我的感觉，将我痛恨进骨髓里，一辈子也别忘记。
（许多年过去，我曾以为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直至今日，才惊觉，原来我还是从前的容声，是那个不论暗地里有多狼狈，也总能找到借口，要自己看起来自得的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