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我亲自下令，要召这位新封的五品夫人入宫来见。可待知春来报，道是她已候在我殿门前，却忽改了主意。身子往纹祥扶手边倚了，柔荑向鬓边一扶。）不见。就说我身子不适，让她去敏妃那里。
（知春的脚步在耳畔远了，直到余光里她的身影已将将至了门边，又亟坐起，把人唤住。）
等等——（我听见自己起了一声轻叹。）请她进来。

【三天一过，就算是过了最忙的时候。我才得空看声姐的诏令，摊开在桌上，用柔笺一笔一划勾勒的清楚，而从未有像此次这样不想入宫，这事情矛盾的很。手里的帕子打了个结，又抽着一头拉开来，又是一块无痕的绣帕，这把是是我从天桥下面学来的，如此反复了三次，花穗说车架准备好了，这才出门。】
【天冷的很，老天爷打了个喷嚏，喷的是满城的烟雾缭绕，不知道，以为是仙境。仙境终有尽头，一扇朱门吱——的被推开了，是声姐旁的知春，我来过这儿三回，都是她接待的我，她与我，一次比一次话少，此番更是索性不说话了，我也不自讨没趣，只跟着她进去，匍在地上道】
：“皇贵妃万福金安。”
【是了，昔日她只是慧妃，我只是个毛丫头，此刻的声姐协力了六宫，我也嫁做人妇。】
【命妇的衣服第一次穿，有些压肩。】

（自毡帘打起，我的眸光便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我在打量，这位才嫁入高门不久的新妇，脸上该是怎样的神情。我妄图，从她的言语间，神色里，甚至是步态当中去捕捉一丁点儿不顺遂的意思，大抵，那可以给我嫉妒如狂的心送上丝许可怜的安慰。）
（以致于，我瞧着她匐于跟前的背影，和脑后与往日长辫不同的妇人髻，险些忘了要允她起身。）
（后知后觉的，我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冷漠的一声。）嗯，起吧。
（字尾音落了，唇尚未阖，一翕，似有话将出，却又被我生咽回去。一时间，我在她面前，竟莫名有些生怯。）你……你坐。

【抬头的时候与她眼神正巧对在一起，满目的欢沁对着满目疮痍，我一时错愕，打算将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的心思，被这眼神浇灭一如被水浇灭的篝火，发出吱吱的声音，飘着袅袅的烟，再也冒不起一丝火花。我一向后知后觉，不知道她如何面对我是如此，一时间她也说不出话来，我望着她的眸子，上面清楚的应着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良久，我犹豫着坐下，想向以前那样问候，张口却不一样了】
：“声姐……没事吧？总觉得娘娘今日精神有些不济。”
【她的两个妹妹，皆是败给了阿鲁特，三姐和他两情相悦，我却嫁给了她，这样纠结的事情，我有些担心的看着她，不自觉的往她身边靠了靠。】
【忽然就不想说了。】

无碍。（勉力勾了勾唇，如是应她。）
（眸光仍半寸未移地黏连于她身上，面对这个往日亲昵的妹妹，我难寻到一个可将自己摆放平衡的位置。我心心念念，穷极所有也未能拥有的东西，她甚至连一点儿力气都用不着，便有人替她将一切都打点妥帖，只消她动一动手指头，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而我，甚至从没有将她视作过对手。）
他……他对你好吗？（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面对这一场未曾登临战场就已输得片甲不留的仗，我来不及追究她如何让我输得片甲不留，更关心，打了胜仗该是什么滋味。她仿佛有些怔忪，教我疑心，是不是方才的话问得太过踟蹰，才让她的回答也来得这样迟缓。于是，我朝她靠近一点儿，补上更加殷切的一句。）告诉我，他对你，好不好？

【她总是这样说，无事，可我知道有些话是从嘴里说不出来了的，是从眼睛里出来的，手里，动作里，一桩桩比话里说的更全，我有些狐疑，为何她这样问我，像是云烟从我眼前飘过，忽然一下就不见了，我想伸手的时候，连那一点点薄薄的雾气也看不见了。复又往她旁边靠了靠】
：“好……”
【这话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单薄，就像是她迫切的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我却又一瞬间觉得，她又是再问我，阿鲁特颂阳过得好不好。迟疑了一下】
：“应该算是尚好的吧。”

（我心中并未有过预期，她一定要给我怎样的答案，才会令我满意。事实上，什么样的回答也不能。可当她一个好字落入耳中，平白掀卷起我心头无端的怒气。）
（攥上她的手腕，压抑着，生生挤出两个字。）说谎——
（若说，阿林与秀秀是自幼相许的情谊。他为了秀秀狠心将我推却，我尚且可以用他的深情作为借口来慰藉自己。那么云清又算什么？我不敢想，更不愿信，他会待她好，纵然他在我心里，一直是那样一个宽和且温柔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对你好？你说谎！

【她突然的怒气，教我有些不知所措，我顺势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手里的帕子用双手绞着，不知为何她生气了，我是个瞒不住事的，只想着和她一通说了，慢悠悠的娓娓开口】
：“几年前我从川蜀回来，就听说两位姐姐入宫了，我去找过他，他信誓旦旦的和我说，他不会忘了三姐姐。后来，阿玛让我嫁人，我又怎知道是他，我——”
【磕巴了一句，却犹如鱼刺在喉，哽住了，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我望着她一时间有些恍惚，边说着，眼眶又红了出来，我喜欢他，这事总是说不出口的，哪有姐妹两个都喜欢上一个人的，况且他又是不心仪与我的。这才又道】
：“现在只能把他当做个简单的夫君，声姐——你可知道？”
【我更情愿没有听他说过那样的话，没有见过他。】

我不知道！（我心头有满腔积压的妒火，很想冲她发泄，但我寻不到由头，更是，寻不到立场。她是阿林明媒正娶迎过门的妻子，是今后唯一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的女人，而我此刻，找不出任何说辞来辩驳她那句，简单的夫君，纵使它们听起来那样扎耳。）
（何况，在她看来的这段几个人的爱恨纠葛中，我甚至都没有姓名。）
（可我无从向她言说，我对阿林的爱恋，只因为，她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遑论我二人的身份地位如何悬殊，都要我觉得，我是低她一等的，那么在她已成定局的胜利面前，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主动送上门，要自己输得更难看。）
云清——（一嗫，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在与她的相视中，忽又生出那么一丝恻隐。是呀，他是忘不了秀秀的，他那样温柔的人，也会在我触及秀秀时，竖起浑身尖刺，露出那样冰冷的神情。我仿佛可以看见，他拒绝她时的样子，她大抵，也是个可怜人，我与她，原应相惜才对。这样想着，仿佛要我心里好受许多。）
（一叹，一壁将手边的小瓷骨碟往几那侧推过去，里头盛的，仍是她从前入宫时，长姐每要备下的烤栗子，仍是那句。）
你坐吧……你坐。

【错愕的看着他，那一瞬间，我像是看到了三姐的模样，若是我此刻去见三姐，她应该是对我这样的吧，我不懂声姐为何如此，待我深思熟虑的时候，她却喊了我的名字，我呆呆的看着她，却没有等到下话，她眼里暗潮涌动，眸中的水光，我能清楚的看清我此刻的模样，怕，却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只是她目光柔和，我确实看出了动容，喃喃道】
：“姐姐，我一直在呢——”
【这才坐下。低头剥着烤栗子，想起来那年我和几个姐姐去沸水汤池里面玩闹，吃了便是烤栗子，因为我爱吃的很，姐姐都说以后见我少不得这份礼，这烤栗子的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怕的是物是人非，默默的吃着，因为想事情，故而塞得有些急，许是如此，竟作呕起来，连忙要了帕子，转过头去，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竟不知道身在何处。】

（她掩面作呕，要我的心突地一个咯噔，沉至更深。一个念头在心间闪过，我甚至不记得要去关切她，只慌忙侧首向西羌。）快，传太医。
（待她缓过劲来，说着并无大碍，不必惊动太医云云的客气托词，我只道，还是诊一诊才安心。我不知道，等待太医来的这段可称漫长的时间里，我在她面前是否显得坐立难安，只觉得，太医院的出诊效率太慢，需得好好整顿才是。）
（喜脉。我久久溺于这两个字，连西羌什么时候又将太医送走也未可察。良久，方反应过来它的意味。我起身，到她那侧去。）你……有了他的孩子。
（有些无措的，四下一顾，没名地将她手边的茶盏端起来，再之后，我低头瞧一眼手中的瓷盏，却想不起，我为何拿它。半晌，我方讷讷地为自己寻着了理由。）你有了身孕，不宜饮茶了。
（一侧身，我想将这盏交到西羌手中去，手却不稳，将茶水泼洒出来，正洒在她膝头。便有些局促地俯身下去，拭她那里的水渍。拭过两下，手上一顿，又试探般的，将掌覆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扬起首来，似问非问的一句。）这里……有阿林的骨血。
（我大概咧了个极难看的笑弧。）原来，他是真的，待你好。

【在一旁难受着，等到不那么恶心了，方才正过身子，看到她在我膝头趴着，又伸手抚摸着我，一时间五味陈杂，我心里除去欢喜，还有些庆幸，庆幸她不是三姐，我实在难以想象。毕竟情这种东西，是说不出来的，摸也摸不到，要么就是如沐春风，要么——来不及我想下去，我看了一幕难以理解的笑意，木讷的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太医来的是时候，由走了，带过一堂风，刮着药香味，良久，直到宫娥又添了新的沸水来，我这揣着一丝笑意。问了出来】
：“声姐……不喜欢吗？”

（怔怔然的。）……嗯？
（她问，我不喜欢吗？我听清了，却无力答复她。若说不喜，要面对她惶惑的神色，我犹嫌解释太累，可我也无法违心地道一句欢喜。事实上，其他的话，我也没力气再她多说了。我只是自她跟前站起身来，一丝一毫周旋的耐心都拿不出来，摆了摆手，留给她一个背影。）
我有些乏了，你走吧。

【她像是逃也似得走了，留我一个人怔怔的在原地，良久，我扶着花穗离开了】
【出了二门，就是我们两个慢慢的、远远的跟着一个小太监。花穗问我：“您别想多了，许是，娘娘她也想要个孩子吧，皇宫里的事情，我们也说不清楚，奴看来，娘娘八成是和万岁爷之间，有什么沟壑的样子。”她开导我，我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了，说实在的，我在想声姐，也在想另一个人，出门上马车之前，和花穗道】
：“这事，我想亲自说给他听，你别走漏风声了。”
【花穗喜滋滋的应下，我怕，他并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