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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徐行，在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内轧出两道清晰的车辙。宫巷冗长，车辙延绵向远方。
我撩起车帘，注视着这高墙红瓦，墙高十丈，瓦立瑞兽，浮华却又厚重。是这江山天下中，最至高无上的地方。但我抬眸，却只瞧得见半方天宇，灰沉，逼仄，仿似一方囹圄。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这座监牢死生都不顾，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卫跃认为我亦在其中，并坚信不疑。
风拂帘动，又一场春雨将至。
我正欲收回手，回眸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猝不及防闯入眸中。
马车依旧缓慢地前行，我依旧掀着帘，只不过眸中的十丈红墙换作金紫垂腰，朱衣玉冠。
春雨渐起，微雨之间，水雾升腾，阻隔了我看往他的视线。
我看着他，看着他熟悉的身形在甬道尽头若隐若现。水雾化作千山，化作深海，化作万千沟壑，将我二人截断在天地两端。
所爱隔山海——
水雾渐浓，春雨渐急。
春雨渐急，马车便驶得也快了。
于是我看见那紫金袍上晕开的痕迹，那发丝间缀上的雨珠。眉间不由折起，心头浮上不虞。却在须臾之间，折痕拂去，不虞消散。
马车在他身侧缓缓停下。
我撩着帘，与他对视。扫过他一身从不曾见过的官袍，眉梢微挑，唇角轻勾，眼中恶劣一闪而过，
“相——相。”
我倚窗看他，没有了雨雾遮挡，他的眉眼清晰，他的身形颀长——
都是我所钟爱的模样。
所爱隔山海。
山海亦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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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点都没有我方才那缓慢而沉重的思虑，速度之快，险些让人生出了愧疚来。不过，到底也只是险些。
轻而易举被人逗笑，眼波似落入了春雨，一圈一圈漾出笑意。抬指抵住他的肩头，将凑过来的人按在半臂之隔的地方。我倾身，凑近他，在他耳侧悄声道：
“上了陈王的车，就是陈王的人了。相爷……可想好了？”
话音落下，我退开半寸，做足了给人选择安心等待的模样。却未曾想，退得远了些，那一张脸彻底映入眸间，狡黠的眉目，分明的棱角，因笑意而柔和的线条，生得不是极好，也比不得罕见的美人，但在春雨中走过一遭，便似在山水之间浸染过一般，取尽了山川河脉的精粹，让人挪不开眼。顾不上装模作样，记不得玩笑，指尖按上他的眼角，拂去眼睫上的雨露，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没想好。”
可能陈王也没想到相青钧这么快就否定了。他仍旧眼含笑意地受了那一吻，随后一本正经道
“明明陈王是本相的人。”
马车缓缓向宫外行去，他忽而收了玩笑的意思，将他刚才擦过自己眉间眼角的手拢住，认认真真地瞧着这刻在自己心上的面容
“只是我怕将你牵扯进那些事，我知道你素来是厌恶的。”
他如今金紫垂腰朱衣玉冠，已然步入了这长安风云最为诡谲之处，而他和陈王交游甚频，也必然让素来为闲散王爷的卫渐之在有心人眼中多了些存在感。这是相青钧所不愿见。
他眼中的卫渐之，就应占一方纱帷帐暖，将珍禽奇果陈列案前，在温香软玉之间吟诗把酒，只需快意便可。
淅沥雨声在他耳边，作一首轻快的歌。他随即又转，一本正经地闲话
“晚上要喝枸杞银耳羹暖胃，去陈王府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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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没想好”入耳，便如惊雷一道劈在心头。
眼睑轻垂，我再听他说着闲话，却怎么也入不了耳。任由他握了手去，被春日雨水浸染的寒凉沿着指尖一点一点散入血脉之中。
“不与你说笑，你且想清楚些——”
我低声道，退开了些许，垂下眸，去瞧那只握上笔便可指点江山的手。
“与我相交，会断你青云路，毁你千秋名，或许，连命都留不住。”
这世上没有谁比我还更清楚眼前这个人才高几何，他本该金紫垂腰，封侯拜相，日后为太子师，为帝师，一路青云直上，名垂千秋。然而，莫说我二人真实的关系，便只肖得与我牵扯过密，那也足够卫跃生疑，心起警惕。那所谓的帝王心术，谁都不敢猜，也猜不到。
反手握住他的指，将它送至脸侧，轻轻贴了贴，再用唇去碰。我流连过他的骨节，亲吻他的指尖，抬起眼望进他的眸，
“我厌恶这些事，是因为我惜命，我想活得长一些，想多喝些美酒，再看些美人。可相青钧，比美人更得我心，比美酒更合我意。和相青钧在一起的时光……”
我轻轻笑出声，缓慢而笃定——
“比命重。”
我望向他，笑意敛到一个浅淡的弧度，
“所以，且想清楚了，要走，我送你最后一程，前尘往事随风散，要留，那陈王把命给你，也容不得你日后反悔。”

“哪有你这么说散就散的。”
指尖传来几分温热，驱散了雨天的冷湿气息，他心满意足地把手捂在对方手里，享受这片刻的安逸舒适。他懒懒地靠在马车车壁上，抬眸
“青云路，千秋名，哪有你重要？”
相青钧嘶了一声，忽而直起身来，身子前倾，几乎快贴到陈王面上去
“当初我还在幽州做知州，你口口声声说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没想这么多。莫不是我老了，你考虑的也多了。”
他抽出一只手来，有模有样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大言不惭地
“我觉得我还算青春永驻——”
只是瞧他神情严肃，也不好不正经太久，此刻他从翻飞的车帘中瞥见，马车已行出了朱墙碧瓦的宫城，路上行人稀疏，京城别有几分肃静
“我当然要留。”
宰辅正色肃容，端出几分于政事堂议政时的郑重来，仿佛提笔勾决般深思熟虑过
“也不会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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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来得急也褪得快，顷刻间云散雨歇。一如此刻我眸中的深沉与凝重，我们近在咫尺，我清晰瞧见，他幽深瞳仁中的自己，容色软和，真切的笑意攀上了眼角眉梢。有日光透过细碎云层落入人世间，自跃动的车帘内打入，落在他的唇角脸庞，轮廓愈加分明。
“相爷大言不惭，还青春永驻？且瞧这，” 我抬手拂过他的眼尾，去触碰那不曾存在细纹，一本正经叹道，“美人迟暮……”
他提当年，我怎敢说当日只觉得他有趣，心生喜欢，不觉得一个小小知州能走多远，这些，自然也便提都不提。更遑论当日不过喜欢，若触及自身，便舍了，兀自全身而退便是。可哪曾想，他的才华他的名声愈发遮掩不住，一路扶摇直上，更不曾想，当日欢喜，至今已如山重似海深，割舍不得。
可这些话，现在怎么敢说？便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错开话题。

啧了一声，相青钧握住那人的手，并且一如他方才那般吻了他指尖。
昔日他进京述职初见陈王，瞧见那副京城传唱的好容貌，起初不以为意，随后偶然之间得以深交，却如获至宝。
卫渐之是从深宫殊死的争斗中淬炼出的颖悟通透，关于那些时政朝局，他每每见解独到，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明。偏偏还颇投相青钧的癖好——
他笑弯了眉眼，继续大言不惭
“迟暮如我都能让殿下以命相陪，想必昔日……”
若是旁人瞧见门下侍中这番讨好模样，不知是否该毛骨悚然。
新衣上的水渍终而尽净，他如愿靠过去，将陈王圈在怀中，侧眸瞧着近在咫尺的他，满眼都是那个美名盛传的容貌，如同眸间映入一副清绝的山水画，让他流连忘返
“我方才初瞧见你，并不十分欣悦，若是为了我担忧，倒大可不必。”
他能从知州一路做到政事堂而毫发无损，自然不是什么天命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