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照在一小簇黄色花丛上。但也可能是白花,蝎子想。
他拔下车钥匙,从一堆零零碎碎的小挂件里翻出结婚戒指重新套回手上。解安全带时碰到了伤口,于是他静静呆在驾驶座上,等待阵痛过去。他花了一些时间思考窗台下花的颜色,没能得出结论。他对着后视镜最后检查脸部——没有血渍,没有伤口,也没有战术护目镜的压痕。
这是蝎子的规矩——他从不把工作带进家门。
他故意等到推开家门后才锁车,汽车发出急促短暂的鸣音可以代替“是我”“我到家了”之类问候。蝎子像葛朗台爱惜金币那样珍惜每一个字,任何无意义的话语都夭折在喉咙,残骸落下积成磐石附在心脏瓣膜。而蝎子的伴侣从不为此担忧,在狼蛛001发现这一点之前还有好多话要说。
果然狼蛛001的声音在厨房响起:“嘿回来了?今天上班怎么样啊?”他并不需要蝎子回答,继续说下去,“今天周五嘛,下午健身房被包场了,老板说那群小年轻想自己玩所以不需要我在旁边,就提前放我回来了。今天吃意面,我忙了一下午准备肉酱,面就快煮好了你等着啊……”
剩下的话蝎子没听见。他死死盯着堆在可回收垃圾箱最上层的空肉酱罐头,一周前它们在沃尔玛里堆成小山贴着大降价的标签。
狼蛛001的脚步声响起,蝎子把目光转向窗台。暖光打在花丛上还是看不真切,蝎子推了推金边夹鼻眼镜,好像它一整天都稳当当地挂在那里似的。
“窗台下边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啊?”狼蛛001显然没有想到蝎子会问这样的问题,端着盘子愣在原地,“嘿,让我想想……红色的?紫色的……这是哪门子问题啊,谁还记得呢?”
可你应该记得的。
那时他们在挑房子。蝎子眼光极高,这间隔音不好那间交通不便,把周边的卖房公司都转遍了居然没有一间能入他法眼,就这样他们愣是在租来的公寓里多住了几个月。轮到这间房时蝎子也是一脸不悦,眉头紧锁马上就要否决。狼蛛001一看情况不妙连忙指着窗台说你看这视野多好我们可以在窗台底下种一丛花,春天的时候是毛绒绒的花骨朵夏天会有蜜蜂蝴蝶流连忘返,秋天它凋谢了落英缤纷冬天它们就藏起来等来年春天。这样的话每天你到家时只要看见屋里的灯光照在花丛上你就知道我在家了。他连珠炮似的说完一大段偷偷瞟一眼蝎子的脸,还是阴云密布毫无变化,心想着这间又要泡汤下一秒却听见蝎子嘴里蹦出个“好”。
这是他遇到蝎子以来听见他说的第二个“好”。
从此四方漂泊的两个游魂有了歇足之地。每天蝎子到家时都能看见光从窗户洒出来,还有狼蛛001系着围裙在厨房进进出出。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狼蛛001的手艺真是糟糕透顶,也是那段时间把蝎子磨练得如忍者一般能面不改色吞下所有食物还来一句“不错”,然后悄悄躲进卫生间边漱口边怀念工作餐。“Black Widow”对食物的品位从来不会差,可狼蛛001的就有待商议。
蝎子又无由头地冒出一句:“我们结婚多久了?”
“七年多一点点。”
七年。
七年的时间可以让狼蛛001忘掉当初描述的花的颜色,即使它真的春天毛茸茸夏天招蜂引蝶秋天像一层地毯冬天就销声匿迹,即使每天晚上的光都不偏不倚地打在它身上。
而对蝎子来说,七年可以让他忘掉他已经结婚了七年。
“都问的些什么问题啊,再不吃就凉了!”狼蛛001如梦初醒,总算把端了半天的盘子放下。蝎子眼前又浮现红底黑色加粗字体的罐头包装,还有罐头内壁没刮干净还在往下滴的番茄汁。可他甚至没有体现出半点犹豫,迅速吞下一大口,大有慷慨赴死的感觉。这是狼蛛001刚开始做饭时养成的习惯,再没能改掉,每次和“Black Widow”共同进餐时都会被对方揪住大肆嘲笑。
“好吃吗?”他听出狼蛛001声音中骄傲的意味,孩童般无故的自豪,“我想尝试做正宗的意式肉酱,工序复杂到我这辈子不想做第二回。我一回来就忙活上,至少有两个小时……”
黑胡椒放了很多。舌尖的刺痛令蝎子微微皱眉,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刻意要掩盖罐头的味道……
“不错。”他最终这样说。蝎子的脸上还是看不出喜怒,可狼蛛001已经满意了。对蝎子这样的人来说,他的一句“不错”相当于别人的十句“超级棒”。
“好吃就好!你看,为了剁肉酱我还把自己的手割伤了……”狼蛛001伸出手,手背上是一道不浅的划痕。新伤,已经简单处理过,仍渗着屡屡血丝。
蝎子猛地抓住狼蛛001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细细端详伤口,接着对上狼蛛001的双眼。他的眼里是一种狼蛛001从未见过的神情,深不见底漆黑一片。有很长时间狼蛛001觉得有什么话在蝎子的胃里打转呼之欲出,可到底他什么都没说,又放开狼蛛001的手腕。
蝎子又卷起面条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吞下。良久,他突然说:“很好吃。以后小心点,别再伤到自己。”
蝎子正在洗碗,听见自己手机的提示音。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内容很短——“我是Black Widow。”
蝎子对着卧室喊:“碗我待会儿洗,我先去下洗手间。”也不管狼蛛001听没听见,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厕所,随手反锁房门。
蝎子马上掏出手机,回复那条奇怪的短信:“在。什么事?”
对方也很快回复:“加班。明天八点半来总部找我,具体任务到时告诉你。”
蝎子揉了揉太阳穴,耳朵上方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他回复:“我和别人有约。”
“不行。紧急任务,非你不可。”
“我和狼蛛001约了要去看球赛。”
他把手机按在胸前等了一会儿,好几分钟后新消息的提示音才响起。多半是Black Widow去吃东西了,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嘴唇粘上蛋糕屑的样子。下午茶——她总是那样描述,像个贵族,尽管这根本说不通。叫宵夜可能会贴切。
“我不管。那就推掉呗,会计师加班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吧?你过来就是了。明早见,别忘了带‘东西’。”
直截了当命令,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一向是Black Widow的风格。蝎子敲了半行字又一一删掉,直觉告诉他和她争辩没有什么好结果。专横跋扈的上司从来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删除和陌生号码的所有消息,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接受固然繁难,尝试和Black Widow理论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生活不尽人意。他已经有足够多的麻烦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把它们挡在房子新漆的铁门外。他内心深处有一丝隐约的害怕,害怕把狼蛛001牵扯进来。
周六全天无休。加班。这意味着看上去他不得不和狼蛛001谈一谈。不过在这之前,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脱下自己到家前才换上的衬衫,镜子里的他左肩缠了几圈绷带,血液在白绷带上染出一大片赤色。
蝎子慢慢解开绷带,深吸一口气,用镊子夹了沾着酒精的棉球,安静地、悄无声息地压在伤口上。
蝎子进屋时狼蛛001正戴着耳机讲电话。看见蝎子进来,他对着那边应了几声“好”“就这样”便挂了电话。
“狼蛛001……”
“嘿亲爱的……”
“我有事要跟你说。”
两人异口同声。狼蛛001忍俊不禁,向蝎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天你恐怕得自己去了。公司加班。”蝎子叹了口气,想象自己只是一个痛失休息日的普通会计,“我很抱歉。”
“没事的!我刚想说恐怕我们要退票了,老板打电话过来说明天那群小年轻还要包场,还点名要我去带他们。不就是一场球赛嘛,也没什么好看的……对吧……那么,工作日快乐?”
“工作日快乐。”
各自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