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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9-02-18 19:39回复
    第三章: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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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并不会过来,他到底低估了沧澜的本事。
    天光大亮的时候,她从云杉盆景后探出头来,正巧看见君南卿与临忱离开的背影。
    沧澜敲了敲蹲麻的腿,浑身酸痛难耐,昨夜临忱在司药门口推开她的时候不慎沾上了她袖中的青灯蛩,再之后御花园“偶遇”被她发现端倪,还被他刻意作的戏糊弄了过去。可她也留了个心眼,临忱大半夜不陪在君南卿身边却出现在御花园里这事儿有些蹊跷,虽然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测,但眼下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但凡算错一步都足以致命。
    左思右想后,她决定绕远路走小道,一动不动地在大殿外的草丛里猫了一晚上,终于在天刚亮的时候,看见暗处走出来两条人影。
    沧澜咬了咬下唇,长出了口气,起身向大殿走去。
    一路行过假山荷塘,她站在曲桥上听耳边潺潺的流水声,殿前那一方偌大的丹陛已空空如也。沧澜踩着汉白玉宫阶到了殿门外,脑海里闪过些旧日情景,不禁欷歔万千。一抬眼看见屋脊上精雕细刻的几尊镇瓦兽列次排开,当年镇守的千秋河山如今已红殷遍染,她一时觉得疲惫,像是焰火过后的青灰色长空,弥漫着刺鼻的硝烟。
    略微沉吟了片刻,沧澜抬手拽住门环,沉重的殿门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缓缓打开,昏暗的光线与浓烈的酒气使她皱紧了眉头,她又抵着门费力一推,光束穿堂照见浮跃的微尘和满地的狼藉——杯盏四散酒液蜿蜒。大殿尽头的长阶下斜靠着一人,一身锦衣却面目颓唐。他似被阳光灼了眼,伸手虚挡了一下。
    沧澜的鞋履踩在碎开的陶片上,心里猜想大概喝到末时他已疲于将酒倒进杯中,遂直接拍开泥封往嘴里灌。待她走近,才发现那只被他抱在怀里的坛子仍往外汩汩淌着酒水,她推门的那一刻终于宾客尽退,徒留一张狼藉的席面和一个大醉的可怜人。
    她想,昨夜他定在殿中喝了一晚的酒,一面举杯敬着自己的影子,一面等着她。
    实在是令人心酸的场面。
    李沉年没有睁眼,不只是睡是醒,沧澜俯身推了推他。
    他慢悠悠地睁眼,眨了好几下才勉强看清她的脸,哑声道:“你来了。”
    她点点头,盯着他眼中的血丝,“你一夜没睡?”
    李沉年恩了一声,搀着她的手起身,“我知道君南卿没那么快走,又担心你冒冒失失闯进来被他撞见,我若醒着还可救你一命。”
    她张了张嘴想要宽慰他几句,又怕拂了他的好意,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没事。”
    李沉年丢了酒坛,低头瞅着自己狼狈模样,“后半夜喝醉了,迷迷糊糊睡了又醒。”
    他说罢,想要唤人来伺候更衣,却被她拽住衣袖,随即听她一字一句道:“卫司药死了。”
    李沉年浑身一震,脊背崩成一条僵硬的弧线,沧澜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瞬间高仰的颈后,可在他仰头的刹那,仍有一颗水珠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温热却也冰冷。
    “你哭了?”
    “是酒。”
    气氛变得滞重,他垂下头抹了把脸,将衣袖从沧澜手中扯出,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哭,是酒。”
    他像个执拗的孩童,将腰身挺得笔直,似乎想用良久的沉默来逼迫她听信这个谎话。
    沧澜望向殿外,一片绚烂的赤色霞光里响起沉闷的钟声,敲一下顿一下,就这样敲了整整二十四下。
    元德二十四年,大梁亡。
    李沉年抬起手遮住烁眼的金光,“我分明让你照顾好她。”
    沧澜闻言,轻声笑了,蜡黄的脸上像是绽了一朵桃花,明媚动人,“你明知道她是为谁而死,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他转头来盯着她,眼中神光涣散,“是君南卿吗?”
    “是她自己。”沧澜答道,却忽然敛了笑意,“我照顾了她七年,我不欠你的,也不欠她的,我不欠你们李家一分一毫。”
    李沉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道:“你说等我百年之后,世人会如何诟病我?”
    沧澜瞥了过去,“如今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又要担心死后的名声,你不累吗?”
    李沉年与她四目相对,却没能从她眼中找出半点退却,“我真羡慕你,潇潇洒洒,孑然一身。”
    她收回目光走到殿前,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可惜你跪了一夜,也没能救回卫司药,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无力回天的。”
    她的身影没入天光之下,转过照壁消失不见,此时方觉寒露料峭,李沉年踉踉跄跄追出几步后跌坐在地上。
    ——你以为,我是为她跪了一夜么?
    可沧澜不会回来了,十年二十年,或许一辈子。这一天他得偿所愿,却也失去了更多。
    ……
    沧澜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隐约觉得有点不大对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相比浓烈的酒气,这股香倒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清雅,可它实在是太淡了,施施然充盈了她的鼻腔后又迅速消隐。
    前后左右变换了无数位置那股香气再没出现过,沧澜颇为惋惜,向前跨出一步正要离开,却感到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硬邦邦地硌着鞋履,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只石雕的凤。
    石雕的凤?
    她霍然抬头看向屋脊,那一排小兽的第二格缺了个口,再细细瞧上一圈,除了屋瓦流云啥也没有。纵使疑心未解,可眼下并不是逗留的时候,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石雕三两步跑了出去。
    她刚走出几步,方才站过的檐下飘飘然落了一枚紫棠色的小花,芯蕊交缠,状若重瞳。
    ==
    离开大殿后她回了一趟百幽阁,杜若还坐在那,好在已经止住了眼泪,看见沧澜回来了立马迎上来,一双哭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沧澜被她看的头皮发麻,眉头拧了个结道:“你做什么?”
    杜若抿着嘴低下头,“我不敢一个人进去,所以在这等你。”
    沧澜推开她快步走进屋里,把卫司药的尸体从妆台前挪到了地上,然后高声招呼:“进来帮我抬一下。”
    门外传来一声急促而短暂的惊呼声,随即便看见门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杜若苦着脸道:“我……我怕。”
    沧澜将尸体放平,语气生硬,“司药生前厚待于你,你却连为她收殓都做不到。”
    杜若的脸白了白,逡巡再三还是走了进来,“对不起。”
    沧澜示意她去托住双腿,然后两人合力将尸体抬了出去。
    事出匆忙,连一副薄棺都来不及准备,两人在宫外的后山上挖了个土坑,尸体一埋,黄土一盖,木板作碑,刻上生平,最后二人磕了三个响头,坐在坟前良久无言。
    杜若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你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沧澜捏着一根狗尾巴草转了转,“没有,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大梁是待不得了。”
    杜若急忙问:“那你要去哪?”
    沧澜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天大地大还怕没地方待?”
    杜若眼巴巴地望着她,“你能带上我吗?”
    沧澜掸灰的动作一顿,“你不是觉得我薄情寡义么?”
    杜若环抱住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我其实看到了,君南卿来的时候你护在我身前,如果你薄情寡义又怎会顾及我的死活。”
    沧澜心念微动,挪身到她面前,“可你如果想跟着我,今后可不只要搬尸体,你还得杀人,你敢吗?”
    杜若将脸埋在大腿上,声音闷闷地传来,“不敢。”
    沧澜怔忡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知道了,想学吗?”
    杜若噌地抬起头,“你愿意带上我一起了?”
    沧澜抬手掷出一柄羊角短剑,剑身穿过一片落叶钉入她身旁的树干里,她眨眨眼,笑意温软,“想学吗?”
    杜若点头跟捣蒜似的,起身跑到树干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柄短剑。
    沧澜站在她身后又道:“其实司药两日前曾醒过一次,我劝过她。她等了大半辈子,却等来李沉年逼宫僭位的消息,她固守礼法,忠君爱国,既不愿李沉年后半生背负逆臣贼子的骂名,更不忍他从谦恭有加的仁士变成挟势弄权的宵小。”
    杜若握住短剑费了好大的力才拔出来,转头向沧澜道:“五皇子得势后再没来过百幽阁,真叫人寒心,这么说来,司药之死全是因他而起?”
    沧澜耸耸肩,“谁知道呢,或许都没有错,不过是造化弄人。”
    说罢,她大步流星扬长而去,杜若捧着羊角短剑紧跟了上去。


    3楼2019-02-18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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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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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澜慢慢悠悠地在前头走着,林中遽然吹过一阵风,风里带着酒气,似要把人吹醉了去。
      杜若显然也闻到了,抻着脖子到处嗅,“你有没有闻到酒味?”
      沧澜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那条路,山路尽头已被杂草淹没,高耸的坟堆也只剩下了一个土尖。风吹得半人高的草动摇西摆,偶尔被压得很低时,还能从密密匝匝的缝隙里看见一片翻飞的衣角,明晃晃的十分惹眼。
      杜若去扯她的衣袖,张嘴唤了几声,见她无动于衷,也踮脚往她瞩目的方向看去,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沧澜反手勾住了脖子,然后被她挟着调转方向匆匆离去。
      杜若被她箍得难受,不停地抠着她的手臂,沧澜自顾自地走了许久,直到空气里再也闻不到酒味,回身时再也看不到坟头,她才松开杜若,顺便揿着肩膀松了松筋骨。
      “你干什么呀!”杜若气呼呼地挣开她的钳制,捂着脖子瞪她,“你到底在看什么呀?”
      沧澜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石子,嘴角略微上扬,“看一个千古罪人前来悔咎。”
      杜若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沧澜懒得在这件事上耗费口舌,挥挥手止住了她一连串的为什么,顺势将话头岔开,“前面不远就出山了,我们得去雇两匹马。”
      杜若左右顾望一番,拧起眉头道:“可这附近不像有马鹏的样子啊。”
      沧澜双手负在身后,泰然自若地斜睨她一眼,笑眯眯道:“雇不到……那就抢呗。”
      ……
      只可惜这地方当真人迹罕至,两人从天光走到了天黑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入夜后山中气温骤降,顶着深更重露赶路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策,两人合计一番决定就近生个火堆,凑合着捱一晚上。
      杜若一顿忙活寻了些枯枝来当柴禾,可南方的天湿冷得紧,这些枝叶大多都受了潮,外表摸上去湿漉漉的一层。杜若鼓起腮帮子吹了许久,那零星火苗也不见半点燎原的迹象。
      沧澜的目光在一堆柴禾里挑挑拣拣,终于伸手拎出一根,唰唰几刀将树皮削了下来,然后往火堆旁一抛,“试试这个。”
      杜若捏着火折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正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那把羊角短剑。须臾功夫,那木头堆里终于燃起一缕岌岌可危的火苗,沧澜捡起一根木棍走过去,往里拨了几截掰断的细枝,杜若又鼓起腮帮往里吹气儿,没吹几下就被沧澜提着后衿往旁边一扯,火势渐旺黑烟滚滚,不知打哪儿吹来一股妖风,登时将浓烟吹了她满面,杜若睁不开眼,若不是沧澜那一扯,估计自己连眉毛带衣裳都要烧着了。
      火光驱逐了几分黑暗和冷意,沧澜蹲在火堆旁搓了搓手掌,顾不上一边絮絮叨叨抱怨不停的杜若,满脑子想着适才刮过的那阵风。吩咐杜若搭柴堆的时候她留意过这里的风向,是自南往北的正南风,按理说山风大多受山势影响,所以风向不会有较大变动。可是刚才那阵风却是自北往南逆向吹来,要不是她反应快,杜若恐怕要遭殃。
      沧澜用木棍戳了戳火堆底下,随即听到里头爆出一阵噼啪声,有几粒火星飞溅出来,又在她的手背上迅速隐灭。她摸了摸被火星溅到的地方,倒被这刺痛感唤回了神智。
      ——这不是山风。
      杜若爱怜地抚摸着劫后余生的两道柳叶眉,呜呜呜地嘟囔了半晌。
      沧澜突地站起身,丢掉木棍,拎起包裹,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模样,“把火灭了。”
      杜若一惊,下意识拒绝,“为啥呀?好不容易生的火。”
      沧澜将包袱往肩上一撂,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一棵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大树,用短剑在树杈处劈了几下,那截枝叶被她折断后掉在地上,顿时扬起一阵迷眼的尘土,沧澜冲杜若喊道:“快拿着这根树杈去扑火。”
      杜若自然是百般不愿,毕竟是好容易生起的火堆,她还指望着今晚靠它睡个暖和觉呢,可是一抬头看见沧澜火急火燎的模样,还是乖顺地捡起树杈去灭火了。
      沾了寒露的枝叶只在火焰上扑了几下,火势便弱了大半,待火苗灭尽,沧澜还在火星子上补了几脚。
      四周又恢复了先前的阴冷与黑暗,杜若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口气里饱含怨愤与委屈。
      沧澜没理她,自己竖着一根手指比在嘴边,“有人。”
      杜若弯腰踩着小碎步挪到她身边,“有人怎么了?没人才可怕。”
      “哦?”沧澜眉毛一挑,存心吓她,“这么晚了,你就知道一定是人?不怕是别的什么东西?”
      杜若脸皮一白,抓着沧澜的手臂微微发抖,“你你你……你别吓我。”
      沧澜见她还真信,忍俊不禁道:“我只是在想,能弄出这么大一股风来,应该不是普通人。”她又想了想,“我怕是君南卿,毕竟他深藏不露,万一武功高强追了过来,我们燃着一堆火岂不自掘坟墓。”
      杜若听她这么分析,也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我们出宫的时候走的是偏门,还是翻墙出去的呢,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不,”沧澜打断她,语气变得凝重,“他应该发现了。离开的时候我折返回百幽阁拿羊角短剑……刚准备从屋里出来时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当时我藏在柜子里,从柜门的缝隙间看到他的目光在柜子上停留了很久,可他最后却掉头离开了。”
      杜若当时正带着卫司药的尸体先一步去了后山,所以对于沧澜当时经历的事情并不了解,但也觉得奇怪,“他没有抓你?”
      沧澜摇摇头,耷下眼帘,心里生出一股挫败感,君南卿这个人就像云雨中的山川,只可窥其轮廓,不可究其内里,“我想……他是故意放我走的,但不排除他现在后悔了,秋后算账追过来,所以还是小心点好。”
      杜若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也就任凭安排了。两人就这样躲在石头后边,就着冷风寒露昏昏欲睡。
      眼看着就要交睫睡去,迎面又吹来一阵冷风,吹得沧澜困意全无,杜若也醒了,打了个寒栗不敢作声。
      逆风过后一阵长久的寂静,随后噌然一声琴音划破清冷的夜色,起势如风卷青萍,于微末间轻轻旋开。音韵悠长如缕,在平旷的山谷间迂回不散。随后一段琴音滚拂而出,音势如风撩的枝叶唰唰作响,乍听凌乱却应和琴声似击节相迎。拂毕按弦取音,抹挑勾摘,嘈切激昂,清如溅玉,颤若龙吟。沧澜只觉自己一颗心也随琴音穿云渡水,时而见月华流泻青岩松林,时而听莺语泣诉暮雨潮头。
      乐曲终了,琴音收束,沧澜怔然,仿佛刚才那一遭已将人间美色看尽,若用画来比拟,便是将万千盛景次第排开,叫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糜音,真真糜音也。
      这琴音听不得,只怕入了神,着了魔,失了智,丢了命。
      其实她猜的不错,这琴音确确实实是用来杀人的。
      杜若还呆愣在原地,错愕的表情久久未变,被沧澜推了推,勉强回神,目光呆滞,“啊?”
      沧澜弹了她个脑瓜崩,“魂归来兮。”
      她捂着额头,一辆茫然状,“怎么了?”
      沧澜正要发作,腰背刚直起来,头发顶忽然擦过一道劲风,旋即几根断发落在了鼻尖上。她咻地蹲下身,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去拈鼻尖上的头发丝。杜若一双眼瞪得跟铜铃似的,方才电光火石一刹那,沧澜若再站的高些估计就让人开瓢了。
      罪魁祸首一只手还揿在琴弦上,此时两端眉梢斜飞入鬓,朱唇一角稍挽,“呀!偏了。”


      4楼2019-02-18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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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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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澜:“……”
        杜若:“这声音可真好听。”
        沧澜抬手给了她脑门一下,气哄哄地呲了呲牙,“偏了?偏***的!”
        可她却只敢躲在石头后边张牙舞爪,声音更是比蚊子叫还小,被石头隔在外头的男子随手又抹开几根弦,铮铮几声,音刃横飞,一时草木山石皆被削断。
        男子立在原地,宽大的襟袍当风而动,他耐心极佳,拂着七弦琴席地坐下,明眸点漆,眼波流转似灵丘温汤,落满韶光星斗。鼻悬玉山,巍而远观,红唇白齿,娇花辞树,行云出岫。他伸手将散开的衣襟拢了拢,指腹下一只金丝平绣的凤凰振翅欲飞,拢衣时鸟喙恰衔住右衽处那颗沧海明珠,明珠下以赤线勾勒的榣山若木,在月下闪烁微光,若非细瞧其实看不太清。
        沧澜觉得自己这几日时运不济,不是被君南卿围堵恐吓,就是被眼前这位不知何方神圣削发断头。
        敌不动,我不动,她今日就准备在石头后面生根发芽了。
        “姑娘。”他的声音似乎近了些。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好像更近了。
        “我又不吃人。”这句话轻飘飘地当头砸下,三句话的功夫,他已经落在了沧澜面前,此时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二人。
        沧澜的目光在他那双翘头方履前端的双兽纹样上逡巡,随后向上移到那副银丝滚边的云袖上,再然后是……脸?
        脸?这么快?手都还没看到呢。
        男子躬身将那张冒着仙气的脸凑到她眼前,“姑娘看的过于矜持,小生孟浪,多有得罪。”
        杜若禁不住伸手摸了摸,“活的诶。”
        沧澜汗毛倒竖,拉着杜若往后避开一段距离,语气不善道:“为什么杀我?”
        “杀你?”他缓缓直起腰身,从岩石上飘了下来,抬手作势要抚琴,见沧澜吓得怒目圆睁,不忍轻笑出声,遂将手放下又道,“我要杀的可不是你。”
        她并未因为他的话而放下戒心,态度强硬道:“你刚才把我魂儿都吓没了,现在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会信。”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后退。
        男子见她后退,慢慢悠悠出声道:“诶!”
        他话音刚落,沧澜就踩到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整个人向后倒去。
        “砰!”
        她跌坐在一团肉垫上,昨夜御花园的见闻瞬间涌上脑海,顿时头皮一阵发麻,飞快地起身蹿出老远。
        站稳后才回头仔细打量刚才垫在屁股下的东西,借着月光能瞧见那是一具黑豹的尸体,脖子上的疮口还在冒血,嘴一张一合却已发不出声。虽然也瘆得慌,不过好在有昨晚尸堆的铺垫,她还不至于失态。
        男子的指尖在琴身上敲了敲,试图引起沧澜的注意,“小生不曾说谎,姑娘莫要冤枉好人。”
        好人?
        她半眯着眼,满腹狐疑,就算他对她没有杀心,也绝不是什么好人。
        “我……”她刚措好一堆辞要拆穿他伪善的真面目,没留意面前半死不活的黑豹突然睁眼,下一刻已从地上弹起,直冲他扑来,沧澜来不及反应,眼看豹爪就要拍上脑门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绝望地闭上眼,不愿在弥留之际看到自己脑浆四溢的惨状。
        等了良晌,她还纳闷怎么一点疼痛感都没有,耳边还能听到黑豹喉中发出的低吼,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豹爪在自己额前寸许停滞不前,像是被一股力量挡住了,此刻那张血肉模糊的豹脸格外狰狞, 黝黑的眼珠里充满了不甘。而后爪尖竟窜起一点紫色的火苗,火势迅猛扩散至全身,沧澜眼睁睁看着它在地上翻滚宛若一只紫色的火球,整具尸体瞬息被火舌舔舐的一干二净。
        她惊愕的无以复加,喉咙里发出几个短促的气音,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男子企图挑弦的指尖微屈,转而覆掌按住了颤动不已的丝弦。
        ——有意思。
        可怜沧澜的魂儿今晚周而复始吓没了两次,一次被眼前的男人,一次竟是被自己。
        杜若呆若木鸡地看着她,面露惊恐。
        男子不知何时到的她身后,身段轻渺,像是一片鹤羽,“小生花辞树,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沧澜跪坐在地上,浑身乏力,好半晌才道:“阿澜,京城人。”
        ……
        沧澜与杜若莫名其妙就有了马,不只有了马,还有了一个同行者。
        花辞树问她此行去哪时,她先是答了燕国,于是他拍手叫好,声称自己正好也要去燕国,可结伴而行。
        没过多久,她又说自己临时起意,决计先去楚昭,花辞树还是拍手叫好,声称他反正没有要紧事,先去楚昭感受一下名山大川也是极好。
        沧澜总算明白了,就算自己再改口说去北渊,他也能编出无数个荒唐的借口来同行。
        杜若倒不像她这么惆怅,反而觉得有美同行,连路上的风光都变得赏心悦目起来。眼下正骑在马上颠儿颠的,两条腿晃来晃去好不自在。
        沧澜心里骂她没心没肺,胳膊肘往外拐,面上还要摆出一副受人恩惠的谄媚样,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况且面前这尊大佛武功高深莫测,万一不高兴再给她脑袋开个瓢就不划算了。
        离开大梁京都的时候,花辞树倏然勒马回神道:“适才火焰从你体内挣出,你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沧澜认真想了想,伸手摸了摸眉心处,随即摇摇头,“除了眉心有些灼热感,其余并无异常。”
        花辞树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沧澜追上去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盯着她的眉心看了良晌,故弄玄虚,“好东西。”
        杜若禁不住插了一嘴,“刚才就应该让你往柴堆上喷火的,多省事啊。”
        沧澜剜了她一眼,她缩了缩脖子,哈哈两声装傻充愣。
        三人就这样各怀鬼胎地走了数日,终于到了燕国南部的一个边陲小城。
        这几日里,虽是面对着同一人,可沧澜心不在焉,杜若却心猿意马。花辞树这个人嘴边整日都挂着得体的笑,他的笑还挺有讲究,既不过于灿烂以至谄媚,也不过于清浅以至疏离,总之就那么一点得宜的弧度,笑的看客心里如沐春风倍感关怀。
        这是沧澜最为愤懑的一点,分明是他死乞白赖地跟着,如今却像是她与杜若占了人家好大一个便宜似的,这种宾主倒置的错乱感让他这一路都憋屈得紧。
        花辞树倒是无谓,对杜若的讨好一笑置之,对沧澜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提防与怫郁亦是一笑而过。
        杜若偶尔还劝她,总之都被沧澜用笑面虎三个字顶回去了。
        ……
        城门一早就开了,进城的村民弯弯绕绕排了一长队,杜若来回跑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队尾。
        沧澜走过去,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有通关文牒吗?”
        这句话像兜头浇了盆凉水,将那点雀跃的心思全扑灭了。杜若脸一垮,撅了嘴道:“我们偷溜出来的,哪有什么文牒啊。”
        花辞树走过来,站在两人身旁足足高出一个头,他逆着光,脸上挂着招牌微笑,“大梁已经灭国了,就算你拿着通关文牒,那几位城门士卒也不会放你过去的。”
        沧澜与杜若相视无言,花辞树说的在理,大梁已经覆灭了,虽然如此,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杜若垂头,绞着手指。
        “五皇子篡位,大梁还是李家的,按理说大梁未亡。”沧澜说罢,苦笑了一下,“可就怕新皇做不了主,守不住江山。”
        花辞树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我有办法带你们过去。”


        5楼2019-02-18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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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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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澜拍拍屁股,跟在他身后,到了城中一打听才知道这地方名唤临杨县,是燕国与大梁接壤的一座小城,往日里为兵家相争的要隘,近来局势万变,沧海横流,剑拔弩张之势才稍见缓解。
          难怪要砌这规制庞大的铜墙铁壁。
          回想起昨夜立于危墙之下的见闻,沧澜若有所思,城门的规制过于完备,倒显得这闭塞小城愈发寒酸。
          她走在花辞树后面,趁他不注意偷偷给杜若使眼色。
          杜若见此,当即捂住腹部哀嚎,“哎哟哎哟,哎哟哟哟喂——”
          沧澜伸手去扶她,嘴上数落个不停,“你是不是又乱吃东西了?”
          杜若演的十分逼真,只差满地打滚了,“我没有啊,可能是喝的水……不干净吧。”
          说这话时她还有些心虚,埋头当鸵鸟,不敢去看花辞树的表情,毕竟这一路上大家寝室共处,单说她一人闹肚子,实在没什么信服力。
          沧澜急道:“那你快去四周看看有没有茅厕,我们在这等你。”
          杜若如蒙大赦,鬼喊鬼叫着躬身离开了。
          花辞树一言不发地看她俩作戏,末了还关切道:“她不要紧吧。”
          沧澜仰头,愁容满面,心有戚戚道:“无碍,宿疾罢了。”
          “宿疾?”他虚掩住唇轻咳了一声,那抹笑意便从眼中滑落了去,“所谓药食同源,既是宿疾,平日饮食还需多加忌口才是。”
          眼前故作深沉的小女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公子所言极是啊。”
          杜若此番定是一去不返,沧澜设计支开她,实则是为自己的跑路做准备。
          于是那双望天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瞄见一个面相平庸的黑衣人,明明是丢在人堆里过目即忘的长相,沧澜却远远地就注意到了,随后她发现那黑衣人神色诡谲,便将目光移开,果然在他前方不远处看见了另一人,锦衣华服,好不招摇。沧澜脑子里突现灵光,计上心来。
          她状若无意地朝花辞树道:“我去对面买点吃的垫腹,你在这等我一下。”
          话音未落,她的脚步已向那富贵公子移去,擦肩而过时她的袖中滑出一柄弯刃,轻轻割断了钱袋上的细绳。在旁人眼里,她就像是跑的急没看清路,不留神撞到了人。沧澜没什么分量,也不过撞的那人肩头一歪。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路。”
          那人也不怪罪,挥挥手海量道:“无妨。”
          沧澜目送离去他的背影潇洒离去,手腕一翻,短剑与钱袋一同进了袖囊。
          这等“挖腰子”的把式还是好些年前在宫里头,跟那游手好闲的小太监学的,她虽无志向做梁上君子,可那小太监还是止不住夸她眼明手快,天资非凡,若能勤加修习,定能将偷盗之术发扬光大。
          可惜往后数年里,她已泯然众人矣。
          小太监后来死了,死在一个雪夜里,他为了救自己那重病的老母亲,偷了太医署的石斛,被太医令查获,上奏陛下,圣容震怒,处极刑以儆效尤。
          当日她还去牢中看过他最后一面,他双手被砍,躺在被一团黏湿的茅草上,双目空泛,直直望着头上那一小块青砖顶,血流的满地都是。监房逼仄,血腥味久散不去,连空气都要稀薄几分,狱厅里远远地飘来牢头呼幺喝六的笑骂声,想必是拿着自己方才打点的钱财,摇着骰盅,快活似神仙。
          何其讽刺。
          她突然忆起许久前的某个午后,她与他闲谈时多嘴说了一句,“石斛又名还魂草。”
          小太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那它可以起死回生吗?”
          她那时到底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心性顽劣,“可以呀。”
          哪知这一句无心戏言,竟埋下了一个祸根。还魂草要如何起死回生?若人间尚有此物,她也想让这个昏聩不公的世道……起死回生。
          ……
          她提了一袋干馒头回来,花辞树诧异道:“你喜欢吃馒头呀?”
          馒头味道寡淡还噎喉,她一点也不喜欢,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随手在几个大笼屉里指了指,恰好是一笼白馒头。
          “啊,”她如梦初醒般惊呼,看着手里的馒头发愁,“买错了。”
          花辞树脸上挂起的笑容十分碍眼,她此番再瞧平添了怒气,仿佛是隔着悠长岁月在嘲笑当初那个害人性命的她。她拿出一个馒头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你不可想见所有的变数,有时候索然无味的白馒头,也只能咬咬牙接受,或者……”他话说一半,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饴糖,“让它变得不那么糟糕。”
          沧澜怔怔望着他,心里的某一处因他的话语而变得甜软,明明糖还未入腹,却觉手中的馒头可口了起来。
          她囫囵塞完,听得耳边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声。
          “大胆小贼,敢偷到小爷头上来!”
          沧澜慢条斯理地拍掉手上的面屑,直到看到那人的拳风朝自己挥来时,才惊叫一声抱头鼠窜。
          那位暴怒的公子哥岂会轻易放过她,沧澜也必不可能站着让他收拾,于是两人便围着花辞树兜起了圈子。
          转了好几圈,被当做柱子的某位大侠终于按捺不住,伸出手臂挡住了他俩。
          “让开!”
          “兄台无缘无故就要伤我友人,我拦一下无可厚非吧。”
          “她偷了我的钱袋。”
          “证据呢?”
          “肯定藏在她身上。”
          “既无证据,休得冤枉好人。”
          沧澜躲在花辞树身后,支出个脑袋嚷嚷:“就是,光天白日,当街欺民,有钱了不起啊!”
          公子哥恨得牙痒痒,势头一转,径直冲花辞树脸上招呼去。
          后者侧头避开,顺势抓住沧澜的手腕,退掠两臂之距,“君子之行,静以修身,兄台这般急躁可如何是好,小友方才不过是略有冲撞,你却秋后算账,与小人何异?”
          被花辞树避重就轻地数落了一顿,他登时七窍生烟,沉了沉气,微屈起双膝,变换了一个身形,脸上的怒容有所收敛,却渐生出肃谨之色。
          “去旁边待着。”花辞树朝身后的沧澜说着,迎头而上。
          沧澜乐得看戏,挑了个最佳观景处,扯着嗓子吆喝,吸引来不少路人的瞩目,眼看着两人身边围了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墙,她伸手扇了扇面前扬起的灰尘,若不是情况紧急,还真想看花辞树打完这一架。
          这个男人即使没有了琴,打架也是极其优容,不紧不慢,那方攻的愈猛,他便退的愈多,愈急愈缓,见招拆招。
          她趁乱钻出人群,大摇大摆准备溜走,手一揣进裤兜便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她愣了一下,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给的糖再甜,贴身带的久了,也要化成一滩黏手的糖水。
          沧澜念及此,不免扼腕兴嗟,“世道无情,圣人不仁,此生欲何往?”
          ……
          两人缠斗不休,打的鸡飞狗跳,沧澜已经走了,花辞树无心恋战,掌心飞快地凝起一团天青色的光团,猱进数尺,一掌盖在他脑门上。
          对方被这股气力压得抬不起头来,站在原地脸憋得通红。
          他卸去泰半力道,手中青光化作一缕细烟消散。
          “再不追,你的钱袋可就真没了。”
          那人按住酸痛的脖子四下张望,络绎不绝的人流里哪还有沧澜的身影。
          花辞树抬起袖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往城南去了。”
          眼前人嗖地一下跑的无影无踪。
          看客见好戏收场,也作鸟兽散。
          他走到包子铺前要了两个白馒头,咬了一口,委实难吃。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很轻,可他仍能听见,于是将大半个馒头放回纸包里,头也没抬道:“奉令不遵的本事,你倒愈发精进了。”


          7楼2019-02-18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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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入瓮
            ==
            花辞树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位挑看首饰的姑娘手一抖,险些将一只上好的镯子摔碎,她将那镯子放回原处,转过身去看他,脸上的笑容满是讨好。
            “公子……”她唤他,语调软糯,颇有江南风味。
            公子铁面无私,“过来。”
            她乖乖走过去,“奴在。”
            他把手里的馒头丢给她,“我让你留守大梁,盯紧君南卿,你倒好,把我的命令当作耳边风。”
            红豆赧颜,低下头窃窃道:“奴见那君南卿并无异动,终日与新帝讲授为君之道,这五皇子李沉年半路出家,哪里懂什么帝王之术呀。”
            听她将家国大事说的似红台唱戏一般轻巧,花辞树一时头疼,倦道:“纵使君南卿安分守己,你也不该出现在此。”
            红豆那交握在腰身前的手攥了攥,俯身耳语,“奴之所以匆忙追来,是因为瞧见了另一人。”
            花辞树眼帘一掀,“你是说……姑苏永夜?”
            红豆垂下头诺许,“是,奴曾在大梁京都见过他一面,而后便销声匿迹了,奴实在放心不下公子一人,故连夜追来。”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兽元递给她,“他确实派了几个魔侍来追杀我,在京都城外被我一并诛灭。”
            红豆讶异,“您见过他了?”
            花辞树勾唇,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何止见过,还斗了一场。”
            此言惊的她舌桥不下,半晌才找回声儿道:“奴斗胆进言,您也太莽撞了,万一突生变数,可就是全盘皆输。”
            花辞树道:“赌了一把,倒也不亏,我在京都城外捡到了一个十分的有趣的小东西。”
            红豆又急了,“路边的东西您怎么能乱捡呢?万一……”
            花辞树掏出个馒头去堵她的嘴,终于六根清净,“我见到姑苏永夜的时候,他正在大殿的屋顶上听墙角,君子坦荡荡,怎能行窃听这等腌臜之事,我看不过眼,就和他打起来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红豆听得无语凝噎,分明是一堆搪塞她的胡话,可她还不能反驳。
            他转头笑的如沐春风,“莫要多问。”
            强权之下,必有㞞人。红豆捏着大白馒头,默了。
            ……
            再说沧澜这边,她甩掉花辞树之后,向路边张口铺的掌柜打听城中最大的饭庄,却被告知城中并无大的饭庄,倒有一间茶肆,颇具规模。
            她与杜若约定好在城中最大的酒楼会和,哪晓得横生枝节,好歹是个县城竟连个像样的饭庄都没有。
            罢了罢了,且去茶楼碰碰运气。
            打定主意,沧澜便准备往掌柜所指的方向去,临走前朝掌柜勾了勾手指,悄声道:“拜托您一件事。”
            茶肆的店址十分隐蔽,等找到的时候,心也凉了半截,连她都如此吃力才辨清这些七拐八绕的巷子弄堂,换做杜若铁定迷途难返。
            她走进茶肆里,外边支了一个油布棚,四层木楼上飘着面幌子,上边写了三个朱红大字:离乡楼。
            名字文绉绉的,沧澜抬腿走了进去。
            茶肆里也就寥寥几人,零星坐落,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壶粗茶解渴。
            店里的小厮一视同仁,并未因她衣着寒酸就另眼相待。
            沧澜决定在这等到天黑,倘若入夜后杜若还没出现,她就找个客栈先住下。
            小厮过来续了壶茶,门外头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她定睛一瞧,抽了口气。
            来者正是被自己割了钱袋的公子哥,她伸手挡住脸,心里叫苦不迭。
            真真是冤家路窄啊。
            沧澜拉了拉小厮道:“你这儿有没有后门?”
            “后门?”小厮扯嗓子喊惯了,声音一出顿时引来四方瞩目,“有啊,客官您要走后门做什么?”
            沧澜脸色一黑,松了手,“不用了……”
            小厮挠着头,被另一桌叫了去。
            她悄悄抬起头,正好与他眼神交接,场面尴尬万分。
            她哂笑几声,举杯示好,“别……别来无恙。”
            他虎虎生威地走过来,往她面前一坐,“我今日非得抓你去见官。”
            沧澜翻开一个茶杯,倒满推到他面前,“兄台先别急着抓我,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他将手里的字条往桌上一拍,“好,那我就听听你的苦衷。”
            沧澜伸手盖住桌上的字条,扜到自己面前,字条上写着:钱袋在张口铺掌柜处。
            她将字条对折,揣进兜里,“是张掌柜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他点头道:“他说你想他打听过此地。”
            沧澜的指腹在茶杯上反复摩挲,蹙额道:“我无心偷你钱袋,你从掌柜那拿回时可有点数?”
            “分文不少,”他呷了口茶,“所以我才纳闷,你不为财,又为何要偷。”
            沧澜坦然,“我想甩掉身边那人。”
            他愈发疑惑了,“他处处维护你,你为何要甩开他?”
            “就是处处维护才要甩掉。”她叹了口气,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又被沧澜抢了话,“还有,你被人跟踪了。”
            后半句话是压低声音说的,他面色骤变,目光变得古怪,“什么时候?”
            她用指尖轻敲杯口,发出些扰人的声响,她敲得越快,他的心便跳的越快,终于他忍受不住,按住她作乱的手,气氛凝滞,相顾无言,沧澜屈指,缓缓出声:“撞你的时候。”
            “撞我的时候……”他似在思考,眉峰拧成疙瘩,“不对呀……”
            沧澜正续了茶,优哉游哉地晃杯子,“那人太惹眼了,神色诡异,一看就有问题。”
            他不大相信,“我怎么没发现?”
            她耸肩道:“这我哪知道,反正人群里我第一眼就看……”
            话说到这她突然顿住,脑海里闪过一帧帧零碎的画面,她像是抓住了片许灵光,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听了一半,心里直痒痒,出声催她,“然后呢?”
            沧澜没理他,神思恍惚间举起茶杯送到嘴边,没留意烫了唇舌,她连抽几口凉气,被灼痛感唤回神志,“他其实并不显眼,可身上像有某种特质似的,一直在吸引我的目光。”
            她说的玄之又玄,他听得云里雾里,“特质?”
            沧澜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说不清,可能只是巧合。”
            两人说话间,茶肆门口悬着的银铃铛又响了起来,沧澜伸头去瞧,心中一喜,是杜若。
            杜若也看见了她,如释重负般向她走去,到近处时瞥见她对面的人,哪知这无心一瞥,却让她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怎么是你?”
            杜若的反应很古怪,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惊异,又有恐惧,沧澜抓住她的手腕,“怎么了?”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被咬的发白,反握住沧澜的手道:“我看到他杀了人。”说完她转过头来,冲着沧澜直摇头,“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想必是亲历过死亡,才会让她如此惶遽,沧澜起身,双手轻按住她的肩,“你别急,慢慢说。”
            杜若别开脸,不敢看他,“我借故脱身后迷了路,不知怎的走进了一个弄堂,我刚一进去就看见他正和另一人打斗,我没敢动,也没敢出声,躲在水缸后面,然后……然后我看见他用刀割开那人,那人的……”
            她说到这便停下了,实在不愿回想那血液喷涌的场景。
            沧澜转头问他,“有这回事?”
            他迟疑片刻,还是将翻下的衣领立了起来,那一圈浅色暗纹上沾着斑斑血迹,“他要杀我,我只能自保。”
            她的目光似要将他剖开,倏地冷笑道:“看你的样子,好像已经习惯了。”
            他捋下衣领,并无愠怒,只是眉间一缕寥寞耐人寻味,“从汴城至此,零总算来,合计四次,但愿他是最后一个知道我下落的……活人。”
            沧澜一想,又觉蹊跷,“你何时杀的他?”
            他脱口道:“遇到你之前。”
            沧澜又道:“这么说,跟踪你的不只一人。”
            杜若扯了扯她的衣袖,“你们在说什么呀?”


            8楼2019-02-18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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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乞灵
              ==
              沧澜对她道:“我与你眼前这位发生了些不甚愉快的小事。”
              杜若哇地叫出声,“你可别得罪他,小心他把你给杀了。”
              对面人正端起茶要喝,听杜若这般说着,索性放下茶杯威胁道:“是啊,千万别得罪我,小心我让你们现在就去见阎王。”
              沧澜伸手去捂杜若的嘴,赔笑道:“别听她瞎说,她口无遮拦惯了。”
              杜若掰着她的手,唔唔直叫。
              他冷哼一声,“你偷我钱袋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不过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沧澜有所踟蹰,略作考量后方才开口,“什么忙?”
              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找到第二个跟踪我的人,杀了他。”
              沧澜眉头一皱,“我不杀人。”
              他道:“我来杀,你只需要找到他。”
              她怔忡片刻,忽然嗤笑出声,“我又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怎么帮你找?”
              他双手抱肘,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你自己说他身上有吸引你的特质的,你肯定能找到。”
              沧澜双目圆瞪,郁气不发,“你这什么破歪理?”
              他握拳往桌面一锤,“你帮不帮?”
              杜若一哆嗦,抱住沧澜的手臂,死告活央,“答答答答答答应吧……”
              沧澜瞪她,银牙咬得嘎吱作响,半晌心一横,“成,我帮你。”
              他喜上眉梢,摆了摆手,“好说好说,在下安如风,姑娘……”
              她将脸转过去,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假笑,“阿澜,逼良为娼的澜。”
              安如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这官话学的不大好啊。”
              杜若松了口气,搬来一张椅子在二人旁边坐下,“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沧澜摊手,“不知道,毫无头绪,从何查起?”
              安如风老神在在,“我也不知道。”
              说罢,两人齐齐看向最不明状况的杜若,杜若见他俩一语不发地盯着自己,急道:“别看我啊,我能知道啥啊?”
              沧澜叹了口气,双肩一垮,颓然向后靠去,“他应该会自投……”
              罗网二字尚未出口,她的目光已被别的东西抓去了。这座茶肆其实内有乾坤,中央天井曳衔前后楼阁,天井之上凭栏悬起十二席珠帘,帘幕间以插屏隔成雅间。沧澜这个位置,一仰头刚好能看见行廊尽头,那云阶之上的一幅黛色纱帷,此时应风而动,露出高台一角,不知藏着什么玄机。
              沧澜将双手枕在脑后,正要揣测高台的用途,谁知那纱帷竟缓缓卷了起来,露出一桌,一椅,一画屏。她凝聚所有目力,还看见了一根抚尺,一只炉,和一炷未点的烛。
              惊风掠过珠玉,琳琅作响,挂在门口的银铃铛被人取了下来,听见玎珰声,她瞥了一眼,看见跑堂小厮正举着一串玉铃铛往钩子上挂。
              她撇撇嘴,感慨有钱真好。
              安如风顺着沧澜的目光看过去,疑道:“那是什么?”
              杜若顺着安如风的目光看过去,惊道:“看不清啊。”
              两人说话间,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人,那人俯身落座,随侍的婢仆上前燃烛熏香,旋即抚尺一响,楼下的茶客纷纷簇拥上前。
              沧澜再度凝目,却怎样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徒有一个沾烟带雾的轮廓在眼前虚晃着。
              “上回说到,伏朔将军镇守大梁北关,祁山一役,腹背受敌……”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沧澜还翘着椅子腿摆荡,伏朔二字既出,她脚下踉跄,失了稳度,整个身子倒栽出去。
              “哎哟哟哟哟……砰——”
              众目睽睽之下,她摔了个狗啃泥,高台上说书的人停了下来。
              杜若忙不迭去扶,沧澜推开她,爬起来后也不顾身上的痛处,跌跌撞撞直冲到天井下,她双手将衣角捏的发皱,仰目深望时,像极了贯弓之弦。
              安如风纳闷地看着她,她浑身紧绷的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像离弦之箭一样飚出去。
              说书人从椅子上站起,步下高台,凭栏垂眸,两方视线在半空冲触,他目光淡渺,似在她眼中揉散了一团轻烟。
              十年后,沉渣泛起,她仍是震恸悱然。那些埋葬于过往的苦痛,被人抽丝剥茧地挖出来,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
              如斯残忍。
              他移开目光,远眺楼外,“赫连一族世代以忠事主,谋反一说,不过耳食之言。”
              她心旌不定,眼孔发烫,滚着泪珠。
              座下一片哗然。
              ==
              花辞树一进后院,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酒香,穿帘栊,过玉窗,得见屋中一人散发泼墨,手中拿了只筠竹酒提在铜尊里搅舀,日暮疏慵,一室禅意。
              他走到窗前,伏臺看屋中人盛酒,他动作极慢,桌上不过两只白釉小盏,却足足舀了七下。花辞树半张脸埋在绛色云袖里,像落了锦堆的琼花,等他舀第八下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声道:“玄宗三十四年,瑶姬之女匀葶下凡历劫,佛曰八苦,尘情尤甚,无见怀人,思而不得,漓水汤汤,至死方休。匀葶死后,埋骨筠竹林,来年发了新竹,其上皆生赤色斑纹,世人谓之红泪。瑶姬震怒,藉引天火,百垧竹林付之一炬。匀葶不甘,偷折下一节竹,赠与地府鬼仙,遂饮渡魂酒,了却前尘。”他说到这儿,嘴角上扬,贼心昭然,“亦世迁流五百年间,再无人议起这桩仙家辛秘。”
              英华将搁下那只红泪筠竹,递了只酒盏给他,“说完了?”
              花辞树笑的像只偷腥的狐狸,“这不会是渡魂酒吧,你怎么与孟婆一样,尽做些不讨喜的勾当。”
              英华令人撤了酒尊,取来几卷简牍,“你那几十万年的记忆泛如素纸,我收来也无用。”
              花辞树被他一呛,倒安了心,“你不曾去过榣山,纵是通过我的眼睛去看看那片若木林,也是好的。”见英华不理他,他只觉无趣,又道:“你也会喝酒的么?”
              英华道:“不喝。”
              他看了眼桌上那只孤零零的酒盏,叹了口气,“还以为你要为我破清规戒律呢。”
              英华立于花梨木架下,面前堆起一人半高的卷宗,隔着小山似的书简看出去,他仍伏在窗前,把玩手里的空盏,神情愁闷,眉目清隽,活了千百回沧海桑田,也不过是个懵懂少年。英华一时恍惚,失手打翻了琅函,里边的简牍哗啦啦散了一地。
              花辞树闻声看去,英华俯在散轶之中,头也不抬道:“过来帮我。”
              他愁眉苦脸,扶着窗臺跳了进去,英华这人嗜书如命,这一地简牍可摔不得。
              两人将散开的简牍绑好,摆回架子上,他正抱怨着,传来一阵敲门声,侍童站在院里探头探脑,像是有话要说。
              英华问:“何事?”
              那侍童答:“燕堂有位小娘子已候谒多时,不知先生见否?”
              他捡了最后一卷书,起身时顺势偷瞥花辞树,而后目光一转,“允。”
              侍童拱手而退,“诺。”
              花辞树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小娘子?你艳福不浅啊。”
              “哦?”英华迎上他不怀好意的目光,“是吗?”
              不知怎的,花辞树总觉得他不苟言笑的外表下,在打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小算盘。
              门外的脚步声去而复返,这次是两人的。
              侍童在外候着,“先生,人我带来了。”
              英华道:“请。”
              花辞树正欲从架子后边出来,好一睹小娘子芳容,刚迈出半步,就看见廊檐站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姑娘,甚是……甚是眼熟。他笑容一僵,旋踵退回,随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英华回首再看,果然空空如也,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
              沧澜见礼后匆促发问:“先生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英华在桌案前的蒲团上坐下,将那盏酒推了过去,“喝了这酒,我再与你细说。”
              ==


              9楼2019-02-18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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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前尘
                ==
                “我不喝酒,”她说罢,又怕自己唐突,连忙解释道,“我小时候不慎沾过一滴酒,起了半月的红疹。”
                英华见状,也不强求,“罢了,你想知道什么?”
                沧澜便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当年伏朔将军……到底有没有谋反。”
                他并不急于回答,细细瞧看起她的眉眼,浮沉旷阔,偏似危崖险湍处溯流而上的扁舟,劈风斩浪,孑身往矣,他知道她倔强,不论多少年,都一如既往。
                她等的有些久,便想出声提醒,哪知英华猝然开口,“你很焦灼。”
                沧澜一愣,她确实不安,以至于放在大腿上的手指,几乎要隔着衣料掐进肉里,“是……”
                “你既是不愿相信伏朔将军谋反一说,”他顿了顿,挑起话头,又觉不妥,“你就不怕从我这儿听到逆耳之言?”
                她敛气正色,在他凝虑的目光里仰头,笑道:“若是先生的话,便是逆耳苦辞,小女子也当如食甘饴。”
                英华神思一恍,“为何?”
                沧澜一字一句道:“因为从没有人如先生这般……相信家父的清白。”
                她答得大义凛然,可他却怅然若失,眸光寸寸淡去,“将军这一生,行军布阵,功莫大焉。只可惜,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谋反不是罪名,而是君王排除异己的托词,至于他是否真的怀有虎狼之心,并不重要。”
                沧澜两腮紧咬,“天地偌大,竟无家父容身之所,何其荒谬。”
                英华折身去取来一卷简牍,似尘封了多年,被他从最里头的一格抽出来时,惊起浮跃的微尘,“这里面有你想知道的东西,不过……你或许早已猜到八九。”
                沧澜谢过,起身道:“大梁已灭,我即是想复仇,也寻究无门。”
                他默然,抬眼从窗棂看出去,院里的小侍童正坐在石墩上翘望天穹,寒鸟倦飞,苍山渐远。过往种种,恩仇苦厄,之于浩渺天壤,不过蜉蝣一生,须臾一念。
                十年执守,她终向着日落的方向磕下长头,告慰祁山之脚,一副沉冤莫白的枯髀,“您看到了吗?世间尚有大彻之人,只是浊者自浊,靡然成风。”
                英华在她伏跪的身后,幻化六瓣曼陀罗华,他掌心飞出一片胧光,落印在沧澜的颈后。她若有所感地回头,见他负手而立,面色淡渺如常。
                “残阳洵美,”她欷歔万千,“您将茶楼取名离乡,可是有乡不得归?”
                英华藏在身后的手悄然一转,光华骤灭,“我漂泊日久,早已不念故土。”
                她又问:“先生的故土在何处?”
                他阖眸,万念飞逝,“不在天,不在地,在尘心。”
                沧澜便笑,“先生当真看得通透。”
                ……
                沧澜走后,屋内突起弦铮鸣之音,他缓缓睁开眼,书案旁悬起的一面桐木琴凭空抚弄,竟自成曲调,悠婉低回。曲毕,一缕青烟自琴身破出,在半空凝化人形,黛眉乌瞳,皆于虚无而生,像是一支吮墨的笔,在空潭之上轻轻拖染,浮岚尽散见璇霄仙人,放鹿青崖,春山如笑。
                花辞树捏了捏肩膀,舒展腰身,“你这琴委实逼仄,待的我好不自在。”
                英华面无表情,像是在看一朵乱颤的大红仙花,“次等庸物,怎可与你那拂风断水的凤凰琴相提并论。”
                花辞树手上的动作一顿,无声地挑了半边眉,“庸物?”
                他举步移至桌案前,扫开上面的纸笔砚墨,取琴一横,拨弦泛起,袅袅遐音入耳,松沉旷远,缥缈若无,“取火中良木,裁制为琴,时人名曰焦尾。”
                英华冷眼坐看,“所以呢?”
                花辞树盯着他半晌,心里徒生一股“鸡同鸭讲”的苍凉,“流芳千古的名琴,怎么到你这就一文不值了?”
                英华斟酌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你怎能与伏羲氏那面神物较长论短!”他扼腕长叹,叹到一半时面色骤变,“你可别对我的琴有非分之想,琴在我在,琴亡我便与你玉石同焚。”
                英华蹙眉,嫌色立显,“我不与你同焚。”
                花辞树眨睫笑问:“那你要与谁同焚?”
                英华,“……”
                同焚这个问题显然交谈无果,英华根本不搭理他。花辞树悻然,瞥见临窗矮几上那盏放了许久的酒,顺手拿过要喝,半道却被英华截胡,“别喝。”
                他不解,“为什么?”
                英华将酒液倾洒,“这杯才是渡魂酒。”
                花辞树一怔,复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英华捏着杯盏,不去看他逼人的眼神,“我知道。”
                他愈发恼怒,“知道你还这么做?”
                英华搡开他,在蒲团上坐下,“她从不喝酒,你担心什么?”
                花辞树听言,脸色稍见缓和,可余怒未消,语气相当不善,“万一……”
                英华打断他,“没有万一,四十九世轮回,概莫能外。”
                花辞树别开眼,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更有谈资,一转念想起刚才沧澜的话,又问道:“沧澜怎会是伏朔将军的女儿?”
                “她不是,”英华压下喉间那股腥甜,眉头皱了皱,“只是义女。”
                花辞树回忆起十七年前,沧澜降生时的情景,“她出生在巫蒙族,怎么会是将军的义女?”
                “依大梁国历算,合是元德十五年的事情了,当时的巫蒙族长老问卜天意,窥见玄机,称其命中孤煞,将祸连无辜,之后没几日,她便被赶了出来。流落至大梁,适逢战前,厉兵秣马,将军府设演武场,拔取精锐,她便去了。”
                “这就去了?她可是个姑娘啊。”花辞树咂舌,惊其胆识过人。
                “有些人的活路,只能自己去谋。”
                花辞树又想了想,他这些年日子过的索然无味,能记在脑子里的事情屈指可数,可沧澜被驱那年,却是他记的断层,只因那一年,他受魔界伏诛,陷于囹圄,纵抵死顽抗,脱困时也已七损八伤,一头栽在红豆怀里,昏死七日。再然后他的记忆里,就只剩下榣山的若木红花与山庭皇鸟。
                闭关三秋,于他不过弹指,于沧澜却如隔世。
                英华十多年前也如他一般心悸,此时已然平静,“像她这等克六亲死八方的命数,大疾大苦,方生方死。”
                花辞树嘴一撇,哀怜道:“要等来这么一个凶煞的生辰八字,怕是那老头预先算计好的吧,还真下的了手。”
                英华九千年前迁居往生殿,贬守冥界近万年,从不过问轮回之事,而那日道德天尊将沧澜生辰八字给她他的时候,他确实起了违忤之心,但凡落生的时辰出现片刻偏差,都可替她逆天改命,然他最终却没有这么做,只因道德天尊望着波澜不起的忘川之水,说了一句话:
                “六十四卦,否极泰来,生中有死,死中有生。”
                现今他将这句话如数告知花辞树。
                花辞树听了罢,摸着下巴沉吟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每个字都听得明白,凑在一起还真不大好懂。”
                他说完,趁英华还未长篇大论地与他论道,两袖一甩,杳然遁去。
                英华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脸色煞白如纸,他突然捂住胸口,俯身将肘节抵在桌角处,弯折的腰背微微发着颤,却因竭力克制而几不可察。
                他短而急促地咳了几下,手中一方绣帕沾了两三滴心头血,再将绣帕掀开,掌心处还有一抹红痕残存,依稀能辨出曼陀罗华的轮廓。适才花辞树躲在焦尾琴中所见的那白色光华,是他将护体曼陀罗逼出时亏损的一脉真元。
                但望那一瓣佛花,能给她未知的前路带去一丝庇佑。
                但望在某个攸关存亡的瞬间,能让他替她……去痛。
                英华携去嘴角残留的一抹血迹,扶着桌角起身。
                他不愿花辞树与她走的太近,近来心里总有些不安,他自半年前闭关清修,昨日侍童求见,说她已到别照城,他这才匆匆出关。
                哪知,还是晚了一步。


                10楼2019-02-1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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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新生
                  ==
                  沧澜从后院出来时,茶楼的客人已走的差不多了,余下一个小厮愁容满面,看着楼外刚停的雪,他把手里的笤帚丢在门边,嘟囔道:“怎么又下雪了。”
                  沧澜环视一圈,没看到杜若和安如风的身影,便上去询问,“这位小哥,可有看到与我同来的两位友人?”
                  那小厮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恍然道:“是你啊,你亲友刚走,说是去找客舍,让你在这等。”
                  杜若这小破丫头,刚还说人凶神恶煞,怕的要死,怎么转眼就倒戈了,她心里翻了个白眼,又问:“那他们可有说是去哪间客舍?”
                  “没说”小厮挠了挠头,欲言又止,磕磕巴巴道,“快要宵禁了,我们小店是不住客的,姑娘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沧澜冲他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这就走。”
                  那小厮喜滋滋应了,一边取下扎钩上的白玉铃铛,一边碎念,“先生今日怎么才讲了一句话就把台面撤了。”
                  沧澜耳尖,他这句无心的牢骚落入她耳中,也就变了味,她支了个脑袋过去,“小哥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那小厮被她吓了一跳,拎着铃铛避退三尺,“就是先生平日都以一炷香为限,一炷香燃尽,不论讲到何处都会停下,可今日那炷香才落了指甲盖大的灰,他便令人撤了席,实在古怪。”
                  她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
                  门口走过两个官吏打扮的人,咚咚锵锵地敲了几下锣,伸吭高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锢闭门窗,不得逾户。”
                  沧澜嗬了一声,奇道:“这是司更卒还是巡城兵呀?”
                  “砰!”
                  那小厮眼疾手快地把门阖上,“这是翼王的军队——火黎营,咱们燕国北端的二十座城池皆属翼王管辖。”
                  “翼王……”沧澜对这个名字有几分印象,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大起来,“是燕皇的兄弟么?”
                  “是啊。”小厮插上门闩,困顿地打了个哈欠,一回头看见沧澜还在这儿,疑道,“你怎么还没走?”
                  两人面面相觑,沧澜指了指被他拴好的大门,“我……好像出不去了。”
                  “哎呀!”那小厮一拍脑袋,“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他转头趴在门上听外头的动静,听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将门闩移开,拉开了一条缝后招呼她,“我听了,锣声已经很远了,只有哗啦啦的声音,估计是门外的油布棚被风吹得……”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止住,沧澜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睁不开眼,连忙伸手去拂贴上脸皮的几缕发丝,门外站了个人,正抖着衣襟的雨,听见声音抬头看来,满脸诧异,似在纳闷这门怎么不敲自开。
                  门内两人盯着他手中的油纸伞,风一吹,哗啦作响。
                  小厮探出头去,看见那茶棚已被收了起来,他拍了拍胸膛,安抚起那个七上八下的心,“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巡卒回来了。”
                  安如风雨也不抖了,朝她道:“我来接你。”
                  沧澜没看到熟悉的身影,略感不安,“杜若呢?”
                  他向前走了几步,拨拉开挡住门缝的小厮,“在客舍休息。”
                  沧澜郁卒了,“她就这么放心你?”
                  安如风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经过一下午的促膝长谈,杜若姑娘已经为我的真诚所感化。”
                  沧澜心中冷鄙,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遍,吐出四个字来,“色令智昏。”
                  安如风本来被她盯的心怵,刚要发作,猛不防听到这样一句“谬赞”,登时熨帖到心里去了,他不自禁嘴角上扬,暗自嘚瑟,“过誉了,当不起当不起。”
                  沧澜这些天真真阅尽天下至美,方才院中与她追思怀远的先生亦是人间绝色,她虽沉痛而无心赏阅,可此刻回想一番,仍要感喟是怎样大德大雅的书香高门,方能造就如此渊渟岳峙的君子来。书曰,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他虽不争,大隐于市,可那颗心,似乎总向着云衢之上,那瞬息万变的时局。
                  ——他本可遁世,却又像被什么东西束厄住了……
                  沧澜心底没来由的一阵烦闷,抓了抓头发,对安如风道:“走吧。”
                  小厮松了口气,正要上去关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仓促万分,却故作镇定。
                  “这都什么时候了,一个个的杵在那当门官呢?”
                  沧澜的脚悬在门槛上,不进不退地顿了片刻,一个尖细的声音追上来,硬生生把她的步子挝了回去。
                  那小厮一见来人,反手将门边上的两人往屋里一拽,关门闩锁一气呵成。
                  “哎哟赵掌事,您还没歇息呢……”小厮满脸堆笑地迎了过去。
                  沧澜向安如风使了个眼色,二人站在那儿,干脆就不走了。
                  那女子横了小厮一眼,骂道:“让你早些遣客你不听,眼下已到宵禁,万一他俩给官兵抓住,必治犯夜之罪,到时候整个离乡楼都逃不了干系。”
                  那小厮连连称是,赔着笑道:“掌事说得对,是小的办事欠考虑。”
                  赵掌事抬手扇了扇,似被他气的不轻,转眼看向门口看戏的二人,“你们就在这儿住下,等明儿一早再走。”
                  沧澜点头,“那就叨扰了。”
                  安如风本就是江湖游侠,四海为家,住哪不是住,既然沧澜都不介意,他自然从善如流。
                  那小厮却犯起了愁,“可我们这儿哪有空屋呀。”
                  赵掌事满脸不耐,用她那刺耳的音调道:“什么堆房茅屋灶厨,随便找一处不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事。”
                  “不必麻烦了,”沧澜笑眯眯地,“我们在这儿拼几张桌子凑合一晚就好。”
                  安如风身上的衣裳沾了雪水,还巴望着找个暖和的地方晾干,一听条件这般艰苦,顿敲退堂鼓,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戳她,被她一巴掌拍开。
                  赵掌事有一瞬失神,但很快便移开目光,时刻不忘端着刻薄之相,“行行行,你们看着办。”
                  她说完,又将那小厮数落了一通,方才迈着碎步离开。
                  “真是造孽,不晓得又是哪个短命鬼得罪了她,害得我来受气。”小厮把抹布往肩上一甩,踢了脚椅子腿。
                  沧澜道:“你也去休息吧,这些桌椅我们明早离开前帮你收拾好。”
                  小厮听她这么说,怒气一扫而空,笑呵呵道:“好说好说,那就委屈你俩了。”
                  沧澜嘿嘿一笑,“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说完她还揪了安如风一把,“是吧如风。”
                  安如风闷声吃大亏,有气无力地应着,“是啊。”
                  小厮撒开嘴角笑的更欢了,“那我就先上去了,有事儿叫我,二楼最里头那间房就是。”
                  沧澜挥挥手,示意他放心去睡,“好嘞。”
                  ……
                  赵掌事急三火四地冲了后院的松鹤堂,一见英华便长跪了下去,“先生……婢子将您吩咐的事儿办岔了,那小女子好生伶俐,三两言就看出了端倪来。”
                  她隔着半敞开的门,正跪在雪地里,声声凄切,真似犯了弥天之罪一般,英华一睁眼便看见这般场景,揿着眉心,他今日真有几分乏意,没心思陪她折腾,“罢了,她玲珑心思,本就不好欺瞒。”
                  “婢子不明,”赵掌事朗声道,“先生既要留人,何必遮遮掩掩。”
                  屋里一阵良久的沉默,凛风如刃,吹的她眼前两条深长的树影摇晃不定,她以为英华不会再开口,兀自叹了气便要起身。
                  “跪着,天亮前不许起。”
                  赵掌事一个踉跄,起到一半的身子又直直地坠了下去。
                  她在离乡楼掌事十余年,头一次见他动怒。


                  11楼2019-02-1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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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巡城
                    ==
                    安如风躺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屋外又开始下雪了,他翻身正对窗户,透过菱花格望出去,天际鸣过一支响箭,尾羽处绑的燎竹焰光划开夜色,照见天地白茫一片,雪光月色交相辉映,斑驳琼花垂落间隙,有几粒火光闪烁。
                    他心底咯噔一下,从桌上坐起。
                    动作很轻,却还是吵醒了阖眸假寐的沧澜,黑暗中她睁开眼,警惕的瞳仁亮如夜狼。
                    安如风轻手轻脚爬下地,挪到沧澜旁边,她一夜未睡,把门望风,见他跻身过来,满脸嫌弃地冲他挤弄眉眼,无声询问。
                    沧澜整个人侧向门,自然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他便指了指头顶斜上方的窗户,她狐疑地看着他,他双手在半空里胡乱比划了一通,她仍是茫然,最终屁股一动,弯腰越过他摸到窗下,双手抠着凸出来那块窗臺,拧捏着扭过头。
                    安如风向上指了指:上啊!
                    沧澜瞪他: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安如风继续向上指:你看了就知道了!
                    沧澜眯了眯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转回去,就看见窗棂下沿慢吞吞地冒出一个头顶,随后是锃明瓦亮的额头,再然后是一双滴溜溜的眼。
                    左三圈,右三圈,上三圈,下三圈。
                    她唰地一下将头收回来,隔空去踹安如风。
                    安如风怒:你干嘛?
                    沧澜指了指窗外,双手一摊:什么都没有!
                    他不信,也伸出脑袋,看了半晌,漆黑一片,哪有火光?哪有燎竹?
                    她以为他大半夜作耍自己,伸出手去拧他腰眼,被他截住,她一惊,使力要抽回,被他死死篡住手腕,另一只手在她掌心划拉了几下。
                    少年的指尖搔着她手心,刺痒中带着一丝软意,像是那讨俏的猫儿爪,蹭的心都化成一滩春水了。满胳膊鸡皮疙瘩乱舞的同时,她发现手心的比划皆有迹可循,飞快地在脑海中将那几条弧线依次列开,有什么东西渐渐明晰起来。
                    火、光!
                    两个字一闪而过,下一瞬他俩齐齐看向大门的方向。
                    一门之隔的楼外,有沙沙的异响,方才隔得远听不大清,如今传入耳时已近在门边,那是鞋履踩进雪堆里发出的声音。
                    沧澜目光一低,门扇与门槛之间的罅隙被火光填满,她盯着脚边的一段光影,脸色阴沉地扯了扯安如风,后者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双眼一翻,脑袋后仰。
                    如果这个动作真的能杀人,他大概已经吹了好几碗孟婆汤了。
                    她知道他仇家多,但没想到会这么多,连一晚都安生不得。
                    那阵窸窣声音在门外逡巡不进,沧澜握紧了袖中的短剑,想了想又松开,目光在屋子里扫过一圈,看见白天被小厮丢在一旁的笤帚,她把短剑递给安如风,示意他去对面等着。
                    她自己则倚在门轴边,准备来个先发制人。
                    安如风高擎一把大如孔雀开屏的笤帚,吞了口唾沫,全神贯注地盯着随时可能会被破开的门。
                    沧澜与他对视一眼,挑眉,他点点头。
                    “呀——”
                    大门打开的刹那,安如风身手敏捷地扑了上去,操起手里的笤帚往那人脑门上招呼,那人招架不住,伸手抱着脑袋在地上滚作一团,边躲边嚎。
                    沧澜看了一会儿,从呼哧带风的黍子穗里端详起他东逃西窜的脸孔,越看眉头拧的越紧,最后她伸手按住安如风的肩膀,安如风停下来看她,被她连人带笤帚推到一边。
                    她提起掉在地上的灯笼往地上呻 吟的男人脸上照,并不是白日见到的行色诡谲之人,又照了他的衣服,头皮一紧,抽了口凉飕飕的气,“这不是刚才门口两个巡城卒穿的官服吗?”
                    那人鼻青脸肿,听见沧澜这么说,一口老血险些喷在她脸上,“当……当街,殴打朝廷要员,该当何罪!”
                    末尾一句总算提起了底气,吼得中气十足。
                    安如风掏了掏耳朵,心里腹诽:真吵。
                    沧澜扶额,覆在掌下的眼珠子转向装模作样扫地的某位仁兄,安如风扫着面前的一尺三寸地,间或抬头笑颜纯良,将“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
                    于是我们的“瓦上霜”——沧澜同志,正磨牙凿齿气愤填膺,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那官吏见二人不作声,且有几分赖账不认的迹象,当啷一声抽出佩刀,先是指了安如风,“你……”
                    蹦出一个字后,他的刀尖又调转方向,指着沧澜,“你!我看你才是幕后主谋,擒贼擒王,跟我走!”
                    沧澜欲哭无泪,可那把明晃晃闪着银光的大刀可不是闹着玩的,安如风爱莫能助地觑着她,那眼神里分明在说:我白日里随口一说带拉你见官,哪知道这么准啊。
                    沧澜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歘地掰弯,安如风一抖索,心里做了一番激烈的斗争,最后往前挪出半步。
                    “干什么!”那把大刀唰地指向他。
                    安如风便被那刀尖逼退的倒退三步,面不改色道:“没事……官差大哥您继续。”
                    那官差神色不耐,伸手来抓她,沧澜手腕抵着羊角短剑的剑柄,一时间心思千回百转,盘算着是在这敲晕他还是出门再动手,总之她必不能落入官差手里,哪怕是一个权势卑微的皂隶,到底也与朝堂脉脉相通,同源共流,若是消息一级级传了上去,传到几千里之外的汴京,传到君南卿的党羽眼线耳中……
                    沧澜脸色一变,若在大梁,他还要让李沉年三分薄面,可这里是燕国,他动动指头便能把她大卸八块,神不知鬼不觉,再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叫李沉年哑口无言。
                    说来迟,那时快,那官差的手刚要碰上沧澜的衣袖,她忽然侧身一避,手腕略抬,短剑便要滑出……
                    “何人喧哗?”
                    人未到,声先至,玄空之下片光烁起,擦过少女明焕的眼眉,没入云鬟深处一点锐冽簪锋。顷刻似崇阿駃雪崩裂于前,迤飏的飞絮里一只素手穿花折叶,乱乾坤清气,拈千钧之势,她一愣,头皮发紧,手往身后一藏,飞快地将短剑推了回去。
                    什么时候?
                    他什么时候来的?
                    沧澜贴着脊背生出一股寒意,连平素自诩武功盖世的安如风都抖了一抖。
                    天地莽莽,高手如过江之鲫。
                    那官差也被来者的气场惊得拿不稳刀,堪堪稳住身形,抬眼看去,他握刀的手还微微颤着,却试图用敞亮的嗓门强压一头,“你又是何人?此人当众殴打朝廷要员,我抓她去见官,与你何干?”
                    沧澜替他捏了把汗,夏虫不可语冰,大概便是这个意思吧,他官卑职小不识得离乡楼的幕后正主,还以为眼前人不过一介布衣。适才她在燕堂候谒时,听侍童与婢奴嚼舌根,才知离乡楼立世数百年,根牢蒂固无可撼动,传到先生这一代,上至贵胄高门,下至往来白丁,无不对其拱手低眉,礼贤有加。
                    “朝廷要员?”
                    英华隐在月光不度的黑暗里,脸上有旁人瞧不清的喜怒哀乐,他仰头,极慢。
                    远处有仓促脚步声,奔走喧嚣声,小儿夜啼声,妇孺呼嚎声,刀剑挥斥声,嘈杂错切一并入耳,被风声贯成一重哀转挽乐,声声诉雪叩不开明堂高门,惊不破云阁枕边梦。他将目光投向微茫夜雪之中,那一片逶迤而来的明彻光火。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霍然睁眼,狂风骤起,直直掀开虚掩的大门,“君舟民水,君若不仁,覆水倾之。”
                    安如风皱了皱眉,被他寥寥数语说的气脉翻涌,他想转头去看沧澜,却发现自己浑身被束,除了眼珠外皆动弹不得。他只好去看那官差,入目一张通红的脸,两股战战,三魂六散了大半的模样,一手拤着喉咙如濒死的鱼。
                    屋里的人皆因这番话发了一身冷汗。
                    与此同时,众人头顶的飞檐青瓦之上,玉姿横卧的某位矜贵公子淡定拢了云袖,遥望尽处愈发逼近的火光,笑的像只寻欢的狐媚。
                    “堂堂鬼仙,心静止水,居然动了怒,嗬,奇哉!”


                    12楼2019-02-18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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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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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辞树在瓦顶躺了半晌,方才那官差举着火把走来时,他刚探下一截手臂准备捞他后颈,不成想门倒自己开了,也亏得他手快及时收回,才不至于被里头的人抓到现形。
                      毕竟听人墙角这等事儿,并非君子所为……
                      屋里的鬼仙大人动了怒,他兴奋地伸长脖子等下文,可里头那四个人似成了寒蝉僵鸟,再没出过声。
                      花辞树兴致大败,心里一番合计,勾过脚边的青瓦。
                      “啪!”
                      一室诡异的寂静终被打破,四双目光射了出去,石阶瘦雪上那片七零八碎的屋瓦赫然入目。英华脸色忽冷,抬眼看着头顶的八角藻井,觉着毁了着实可惜,便伸手去抓横木上的承尘,唰的一声,三人回首见他脚边帘帷堆迭,一点月光照在眉眼处,像是深院墙隈的一场骤然花开,于无声处冷眼观这浮生流转。
                      屋檐缺了碗大的豁口,一团朦光上轻覆了片艳色衣袂,英华只看得一瞬,那衣袂便被人抽走,旋即堂前翻下一个人来。
                      门外那人尴尬地笑了笑,“更深露重,来向先生讨口热茶暖身。”
                      英华看了门口巧笑嫣然的女子一眼,拽着承尘一角扔上屏风,“一副江牙海水五爪坐龙宫缬丝帐,记在你家公子账上了。”
                      窝在墙角为自己这手李代桃僵而自鸣得意的某狐狸虎躯一震,手里一朵墙头小花被他碾的稀烂。
                      红豆立在英华眼皮子底下,抿了抿唇,江牙海水的丝帐自是他信口胡嚼的,如今公子拿她当盾牌使,鬼仙又万万得罪不起,左右两难只能硬着头皮给自己打圆场,“先生说笑呢!”
                      先生忽而想起脸上那道月光,又道:“还有那片云纹瓦当,出自前朝师匠沈平之手,也与姑娘一并清算了罢。”
                      红豆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先生风雅,明月入怀,怎会与我等粗人一般计较?”
                      先生坦然道:“拔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也,自是十分计较的。”
                      红豆头一回觉得世上竟有人可与公子一般无耻,此刻连笑都笑不出了,“先生……”
                      先生话头转向被晾许久的官差,“你还要抓她?”
                      那官差见势,将佩刀收回鞘中,显然对英华有所忌惮,他既可凭一句话压得他气滞血瘀,内息紊乱,便可动动手指叫他灰飞烟灭。此时再没眼力见,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姓名做赌,“误会,误会罢了,小的奉令行事搜查,不料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他说着便要行跪拜大礼,被英华叫住。
                      沧澜还在筹措说辞,没想到一抬头直直撞上那道澄澈的目光,他眼中染了些薄怒,恰到好处,无损优容,她便讪讪而笑,“先生有何吩咐?”
                      “你为何在这?”
                      “是掌事将我留在这的。”
                      “她人……”他下意识便要寻赵掌事,蓦地想起她还在院里跪着,改口道,“去里屋歇着。”
                      沧澜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置信,“我吗?”
                      英华一指安如风,“还有他。”
                      说罢,他向红豆道:“叫他来后院。”
                      红豆忙应下,总算松了口气。
                      众人目送他飘然而去,安如风摸了摸钝痛的胸口,那官差逃命似的跑了出去,红豆与沧澜擦肩时多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女子面色发黄,似蒙灰的碧珠,并不十分绝色。她心念一动,竟伸手想去替她擦拭脸上的姜黄,被沧澜挥开。
                      两人对视间,气氛僵持,红豆收神,笑了笑,“是我唐突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沧澜回以一笑,“无妨。”
                      “姑娘,”她慢慢俯下身,在她耳畔细语,“姑娘若去掉面上的雕饰,当是艳绝天下的容色。”
                      沧澜微怔,直到安如风一声声唤她,催命似的,红豆早已离开。她的手抚上脸皮,指腹粗糙的触感令她神思恍惚。
                      ……
                      英华回到院中,赵掌事一动不动地跪着,窗后露出一张看戏的脸,跗骨生魅,千字妖娆。
                      花辞树坐相撩人,周遭散了大片的赤红锦衣,乍眼瞧着,像极了女儿家的春闺合欢帐。
                      英华看了眼院中的人,挥手将她托起,“你下去。”
                      赵掌事领命,匆匆退下。
                      花辞树翻了个身坐起,踱步窗前,“红豆怎么说也是我的人,你就让着她些么?”
                      英华推门而入,一身寒气,“我连你的面子都不让,何况是她。”
                      花辞树喟叹一声,鬼仙如斯冷漠,他何苦自取其辱,“那丫头怎么会在茶厅里,还离门那么近,若今晚来的人不是官差,而是他……”
                      “我的人办事不利,出了差池。”
                      花辞树凝视赵掌事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意有所指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院子,哪能容两个女人呢?所以有人醋海扬波,给那丫头穿了小鞋咯。”
                      英华确实想不通,赵掌事素来谨小慎微,不然也很难在他身边跟这么多年,可这次却含糊了事,平添乱子,“什么意思?”
                      花辞树的身形远远嵌在中天圆月里,一剪风流影,能解眉心锁,“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佛说你已成大圆满,我怎么觉得你跟个木头似的,不解风情。”
                      英华眼风凛冽,撒手一道劲力甩了过去,花辞树扬手化气,怨道:“如此好花明月,你却动手动脚,果然无愧不解风情四字!”
                      不解风情的鬼仙大人冷脸看他,“你为何在此?”
                      花辞树倚在窗框里,衣带当风,“我听锣声三长两短,十分耳熟,似乎曾经出现过……在某个遥远的时刻。”
                      英华道:“你我都知今晚出现的那名官差,绝非翼王的人。”
                      他沉吟道:“确实不像火漓营的作风,往日那些个当差的打杂的,哪个见着离乡楼不是绕道而行,如今日这般撞门而入还是头一回。”他自然不会说那门其实是沧澜在里头给人拉开的。
                      “当年君南卿按兵汴北,列阵宫前,手擎符节高呼’大燕危亡,请君阅兵’,朝夕间变生肘腋,尔后十余年皇权旁落。他收编禁军,拔选精锐百人分建私兵,赐名白头翁。”
                      花辞树将竹帘拨的哗啦作响,也不知将英华的话听进几分,“君南卿在大梁,不可能三日内抵达别照城。”
                      “十三年前,”英华打断他,“这件事发生在十三年前的除夕,那晚你在汴城。”
                      花辞树一僵,手上的动作略有迟缓,那竹穗儿便从指间滑落,“是么?”
                      “你若不在汴城,怎能听出锣声中的玄机,十三年前兵变后,君南卿下令全程搜捕九皇子燕檐,如今夜一般,人心惶惶,哀声不绝。”
                      “英华,”他将手垂在身侧,仰面盯着梢头料峭的寒风过迹,“你我所想的都是一样的,你何必煞费苦心来探我口风。”
                      英华垂眸,在一片萧索的静谧里,双手合十,灵府空明。
                      “只不过,你比我罪孽深重。我是想杀他,以为能篡改她的命数,可为仙立世,上善若水,我不可坏了天上的规矩,你亦不可乱了禅心,舍一人而渡苍生,此为佛之所以为佛也。”他笑了,苦的,从窗上跃下,“放手吧,她不会作笼鹤槛花,任谁囚困一生。这只云中青鸟,本就属于苍穹。”
                      那年他参悟天意,算见沧澜此后跌宕的一生,皆因一人而起。
                      那一人,就在燕国。
                      或许此刻便在他们眼皮底下,可他却如何都看不透了。


                      13楼2019-02-18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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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再遇
                        ==
                        花辞树从英华的屋子里出来时,正巧看见红豆愁眉苦脸地站在院子里,看见他一转头迎了上去,“公子。”
                        他伸手拈开她发间的落花,沉默许久后展颜笑了,“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红豆摇摇头,吁了口气,“我有时候真弄不明白您与鬼仙的关系,前一刻还推心置腹呢,转眼又剑拔弩张了。”
                        “我与他知交万年,闹架的次数加起来都不如这十年里来得多。”他合掌一碾,再摊开时殷红花汁顺着掌心纹蜿蜒欲滴。
                        红豆还是不懂,却也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转而问道:“我先前在茶厅里见着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姑娘了,公子可要去瞧瞧?”
                        花辞树却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径自抖开折扇,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台基转角,悬灯光焂,投射出一条纤长的影,风起间花叶扶胥,扯动少女腰际的轻带,似昨日祷神邀来的月宫仙子。他那晚见她,是一身布衣短打,并非刻意做男装扮相,只觉得行走江湖图个方便。想不到离乡楼再见,竟有如此眼福,花辞树摇了摇扇子,举步跟了上去,“为何不瞧.?”
                        红豆撇撇嘴,识相地走开了,公子要夜会美人,她可不愿去当那个倒霉催的“搅屎棍”。
                        沧澜满脸懊恼地攀着台壁向外张望,适才她让安如风去端盆热水来,结果他毛手毛脚洒了她一身,她迫不得已找楼里的婢仆借了身衣裳应急,哪知等她换妥出来时,被安如风告知自己的衣物已被拿去濯洗,急的她腰束都未绑好就冲了出去,可这偌大的离乡楼行廊错落,刚过一个拐角她就给人跟丢了。
                        她狠狠锤了一下手边的灰石台基,另一手去扯腰上绑了一半的绳结,她手法胡乱,眼见一个活结就要被她系死,视野里闯入一只手卒而覆上,像是落在镜湖的一尾锦羽,带着长空欲晓的温凉,掠起微澜漾的她心头一凛,目光瞥到手背上那片绯红的云袖,袖口的若木错绣如他一般狂怀恣意,她木着身子抽了抽手,被他一把捉住,她僵硬地抬头,看见一柄遮脸的折扇和一双流光绮丽的眼,他将扇子搁在她头顶,腾出双手挑起束带两端,十指翻飞穿梭其间。
                        “这是盘长结,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他抽回手,顺势抵住她的下颚,帮她合上因震惊而张开的嘴,拿过她头顶的扇子在她额心轻轻一敲,“你不冷么?肩头都湿了。”
                        经他一提醒,她才感觉四肢百骸窜上一股凉意,当即打了个哆嗦,吸了吸鼻子,“别来无恙。”
                        他笑意清浅,好整以暇,还嫌不够冷似的扇着小风,沧澜见状,扭头欲逃。
                        “阿澜。”
                        她正对着漫天烟雪怅怅不乐,恍惚听见身后一声长唤,她本不想停,可那声“阿澜”自他唇齿溢出,竟带了几分缱绻情意,似那不曾见过的南国春色里,落花桥头的一犁雨,便在她心底挼开万千晴光,每一缕都温腻如许。兴或抬头去看,天际云端千山鸟绝,却有人枕风宿柳饮一大白。
                        他自是独行天地间,放浪形骸外,何时这般莫可奈何过。
                        沧澜定在原地,既不转头,也不吭声。
                        花辞树拢袖抄手,眼波泫然,“那日与阿澜一别,叫我好生思念,如今再见,实乃上天眷顾。”
                        沧澜搓了搓冻僵的手臂,暗叫不妙,这家伙要翻旧账了,脚步不由往旁边挪了挪,“缘分未尽,自然能见着,当日我被人群冲开,一时迷了方向,再找回去时公子已不见踪迹了。”
                        花辞树举步向她逼近些,“原是这样,小生还以为是姑娘不辞而别,伤神多日。”
                        沧澜心里冷哼,他依旧丰神俊朗,意气风发,哪有半点伤神的模样,脸上却是笑意恬然,“是呀,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怎会不辞而别呢。”
                        他了然点点头,“那你在此东张西望,被人瞧去,怕是要以为离乡楼进了贼。”
                        她颓然靠在台基上,郁闷难当,“我的衣服让下人拿去了,我东西还在里头裹着,方才追出来寻人,哪知道跟丢了。”
                        花辞树摇着扇子,凉飕飕道:“离乡楼每日要洗上百件衣裳,清一色灰白短打,你那件混进去怕是不好找。”
                        沧澜烦躁地别过头去,“我明明看见她往这边来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他眼中戏色一闪,抓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她还未及反应就被拽了出去,迎着朔雪罡风穿绣闼过幽径,停在一处偏院前,沧澜这一路绕的五迷三道,忍不住怒道:“一个茶楼建的比人王府都大,居心叵测。”
                        花辞树弯了弯唇角,“你这小姑娘怎么忘恩负义呢。”
                        沧澜理亏,摸了摸鼻子,推开半掩的院门,看见拿她衣物的婢仆正蹲在水井边,手里端着一盆脏衣服要往桶里倒。
                        “慢着!”她大吼一声,疾步奔过去,在一桶衣服里翻翻拣拣,在最底下摸到一个硬物,使力将整件衣服拽了出来,伸手探进袖口触道一个冰凉的物件,高悬的心总算落回了胸膛,她将那件短衣抱在怀里,冲一脸惊恐的婢仆笑笑,“抱歉啊,我的衣裳就不劳烦你洗了。”
                        那婢仆呆呆地点着头,母光落在她身后的花辞树身上,月如云肩,颜如渥丹,她一时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沧澜朝她挥挥手,脚底抹油,遁了。出门时顺带捎上了不动声色飞眼传情的某狐媚,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生了一副祸世的好皮囊,即是站在那儿发愣,也能引来一众姑娘望尘而拜掷果盈车。
                        花辞树被她牵着,风吹起一阵淡淡的女儿香,少女腰间的盘长结擦过他袖口,与大片金线红花遥相呼应,他忽然思绪非非,只觉眼前山河如画,皆不如她嗔怨的眉眼。
                        跑着跑着,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住,站在回廊一头,局促地抿了抿嘴,“我好 像……又找不着路了。”
                        他折扇一指,正是天井西侧的一道垂花门,沧澜眼前一亮,走了过去。
                        鬼仙疑心重,楼中迷阵遍布,除却地上的九曲回廊,地下还有数不清的暗道斜巷纵横四方。花辞树的扇子在掌心敲了敲,目光转开的刹那,捕捉到她背影有一瞬的僵滞,且迅速将右手移到身前,他随即眯了眯眼,遮住一闪而过的幽光。
                        待她消失后,屋顶上遥遥传来一个声,“公子,茶厅有贵客登门。”
                        “英华呢?”
                        “鬼仙先一步去了,只等您了。”
                        花辞树低眸,收扇,勾唇,冷笑,如他这般优容的人,突然这样不达眼底地笑了起来,自是叫人唇齿生寒,一步一杀机,“正巧,我与魔君还有笔陈年旧账未清算。”
                        红豆应下,“奴与您一起。”
                        他回绝,“你看紧她,天明之前,不得离开半步。”
                        红豆不放心,“可是……”
                        “她如今已聚起三魂六魄,尙有一魄下落不明,焚天紫火封印在她体内日久,正是要紧关头,这个时候若与魔君照面,我怕她会失控。”
                        “可她的记忆与最后一缕仙魄一并遗失,她就算见到了魔君也不会想起来的。”
                        “失控的不是她,是她体内的神力,焚天紫火与昆仑玄冰本就相生相克,物性使然,注定会是一场鏖战。”他顿了顿,“道德天尊当年仅凭一脉真力送她入轮回境,轮回四十九世重筑神元,聚魂凝魄,我总觉得……第七魄并没有丢,她早晚有一天回想起九千年前发生过的事情,不然英华也不会在她的命格里百般阻挠。”
                        红豆处身高出,被风吹得惆怅,“那公子又是为何对她念念不忘呢。”
                        这个问题不论她问上多少遍,都是没有答案的,花辞树的身影已远去前堂,再眨眼便化作一缕烟气散了。


                        14楼2019-02-18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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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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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澜摸着袖中的短剑,剑柄处隐隐发烫,她脑海中转过一个念头,面色骤然沉下,脚步不由的加快些,匆匆忙忙闪进屋里,安如风正坐在桌前掰炸糖棍吃,听见开门声后抹了抹嘴,拍掉手里的饼屑,抬头问道:“找到东西了吗?”
                          她却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过去,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灌了下去,安如风见她神色异常,刚要发问,她却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吓得他一哆嗦。
                          “我今天见过的人有花辞树,先生,茶厅的那位姑娘还有跑堂小厮和卫掌事……”她盯着面前的桌面喃喃自语,视线缓慢移到安如风脸上,“还有你。”
                          安如风被她盯得莫名其妙,伸出一根手指指了自己,“我?见过我怎么了?”
                          她摇摇头,心烦意乱地走到床边,抱起一床薄被铺在地上,仰面朝天躺了上去,抓住被角滚了一圈,整个人裹成了茧,安如风嘴角直抽抽,瞥了眼桌上所剩无几的糖棍,觉得和此刻的沧澜有几分神似。
                          都是裹着甜丝丝的糖衣,内心里却比谁都坚硬。
                          安如风把灯灭了,爬上床榻,合衣而眠。
                          棉被中的沧澜目光灼灼,半点睡意都没有,耳边渐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的手悄悄探入袖中,那柄短剑愈发烫了,她一把抽出来,摸到剑柄下方的一个凹槽,槽中恰是凤纹冠翎,她指腹用力旋开,吧嗒一声弹出一个四方暗盒,拇指大小,与其说是盒,倒不如说是孔,一点忽明忽暗的微弱红光从里面透出。
                          沧澜面色凝重,用针挑起暗盒里的东西,那是一只半寸长的虫子,通体透明,体内流动的鲜红色血液正散发出微光,在手里放了一会儿便觉烫得不行,她皱了皱眉,甩手将它扔到银针上,榻上的安如风似被她惊动,面朝外翻了个身,她迅速把手里的东西塞回暗盒里,旋上凤翎藏回袖中,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只留下一双警惕的眼暴露在黑夜里,风吹动窗纸传来的沙沙声,像是在她心底刮出了层层寒栗。
                          她将被子捏的发皱,一口气梗在喉头,咽不下也吐不出。
                          ……
                          门外并不太平,却静的出奇,红豆倚在廊柱上,忧心忡忡地望向前厅的方向。片刻前她见沧澜房中的烛光灭去,便动了偷溜的念头,可一想到公子先前的吩咐又不敢怠慢,守着一间厢房无所事事。
                          她打了个哈欠,将腿架上扶栏,裙衫随风而动划过一片艳色的残影,一时竟晃了她的眼,迷糊间灵府混沌昏昏欲睡。
                          屋内的沧澜不知何时蹲在了门前,一手


                          15楼2019-02-18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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