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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阶段文】天琴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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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副标题,度娘看来不喜欢古希腊文明(话说,理科生应该可以拼读出来吧?


IP属地:西班牙1楼2019-02-22 22:19回复
    多年前的那个夏夜,我坐在百叶窗边聆听雨水在废土的水洼上拨动涟漪之弦时,听见身后的老式打字机响了,宛如与自然的琴师随声应和,就知道44的奥德赛开始了。
    这是件好事。许多黑八月的日子里,镇子像遭天谴似的引来无限的雨水,溅得万籁模糊。她素来粘着笑容的脸阴沉如苍穹,倒八字眉毛,围着店内最大的桌子作永不停息的公转,念念有词如同萨满作法,然而细细去听又只有一些无意义的拟声词。有时她一停下来,就抡起酒瓶,抿一口她引以为豪的燕归262,手按在账本上,踢一脚椅子,然后再踢一脚椅子。我们那该死的电工站在凳子上,像梦游般掐着火线、拧着灯泡,摆弄得永远修不好的那盏白炽老灯嘎吱乱响,忘记多日以前发电厂已经在风雨大作中全毁,抢修好后恰逢铁血的好姑娘们又炸毁了两根电线杆,全镇早已停电。
    所幸最危险的时刻终于过去,而我和据说外壳是铁血制造的电工则再也不用担心44心不在焉地拿劣质葡萄酒掺入饮品中以残害客人了,那种东西难喝如汤药不说,兑多了水居然会变成黄色。
    我隐约感觉得出这一切的起源。63年初,下雪的日子里,酒吧里来了个东方面孔的女仆,外面披着可疑的铁血猎鸥披风,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44满面春风地招呼她来吧台前,反正深夜里除了视频中的芒果先生,也并无别的客人了,同时,她微微侧身,低声问我:
    “紫绀,她的枪?”
    我眨眨眼,她已经在路上了,我再眨眨眼,皱起眉头,她已经把手放在吧台上,距离我们只有40厘米了。
    虽然失去了多数过去的记忆,我对武器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某种意义上可能比在格里芬服役过的44还多。
    “快点。”
    我以最快的语速低声回答:
    “勒贝尔——勒贝尔M1886。”
    “Bonsoir, mesdemoiselles, comment allez-vous?”客人用奇怪的语言说,听起来应该是在打招呼。
    44回过身去,声音里洋溢着不合时令的春意:“晚上好,勒贝尔小姐,您要点什么?”
    少女马上改口用俄语,说什么都成,就是不要掺酒精。
    44声音不变:
    “这么寒冷的雪夜,不来点酒暖暖身子,勒贝尔小姐?”
    “老板娘眼力不错,”她眼睛斜睨了我一眼,“不过我不是勒贝尔小姐,只是一个路过的邮差。而且IOP现在还没有推出勒贝尔小姐,我这枪还是从路边捡来的呢。”
    言下之意便是前半句话连一听之价值都没有。44吃了个小亏,我知道她一定要找回场子。片刻,一大杯掺了苹果酒的苹果汁推到女仆面前。我们等着她喝下去,在她付完账后打她的脸。酒吧开张既久,如此嚣张到不顾礼节的客人却还不多见,而况还只是人形。
    她说:
    “我能先付账吗?”
    44笑道:“紫绀。”
    我一瘸一拐过去把录音机打开。
    “本店允许用故事付账,”她说,“当然,听众不止我们,以后的客人也会听到的。”
    “我知道。您以为我为什么要进来。”
    她讲了一个很传统的……童话?幻想?神话?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故事。公主在婚礼上被妖魔掳走,本要与之结婚的武士踏上征程,另外三个邪恶的竞争对手也跟着去了。许许多多的冒险、征战,象征智慧的芬兰老人,大得像座山的巨头怪物,心术不正想来谋害武士的竞争者,狡诈的巫婆,水怪,丑陋的矮子黑海魔王,基辅城外的平叛战斗……
    这是44头一回主动关掉了芒果先生的视频呢。
    突然间,扣人心弦的交响乐戛然而止,少女讲完了故事,向我们颔首致意,感谢我们倾听,随即起身离去。
    “您的苹果汁一口都没……”我呼唤她。都忘了关录音机,还是44为我代劳的。
    她回首笑道:“掺了伏特加,我能闻出来。邮差不能喝酒……而且,这个故事也不值得诸位为我斟上一觞。”
    44终于完全扯开嗓子了:
    “哎,您难道是什么出来取材的作家?我也算听过不少故事了,真事假事都有,嘿,像您这样张口就是连绵不绝一大篇的可没见过。您看看钟,都两个小时过去了!不是,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能说会道的,您怎么不去杜马竞选一下议员呢?听您这么一说,这故事还不怎么样?那您岂不是当代的大文豪啦?文豪还能来这种小地方的小酒馆?难道不应该由干部们接见吗?再说了,您可能有所不知,在我们这儿,不喝酒的连娘们都算不上。”
    少女发出惊飞雨水的爽朗大笑。
    “我?算了吧。”她摆摆手,“我哪能写这种东西?从没听说过哪个人形能创造故事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啦。‘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最多也就口述一下真实经历,写就别想啦。我只是走累了进来烤烤火,顺便打发时间的过客罢了!人形不可能写故事的。”
    “那您这个故事……”
    她这才惊异地看了我们一眼,眼睛里有一丝失望一闪而逝:
    “咦……我还以为两位作为‘我们这儿’的人形,应该听出来了……这是普希金的《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啊。”
    一向能说会道的44今天这个亏真是吃定了。我们是知道普希金的,但模模糊糊,至于鲁斯兰、柳德米拉,真是闻所未闻。尤其难受的是这一点还是一个疑似来自外国的人形指出的。
    客人又滞留了一秒,最后摆了摆手:“Ciao!”
    随即她离去了,还能听见她高亢回旋的吟诵声在雪里回响,一遍又一遍:
    “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她说的是什么?绕口令似的。”44以从未有过的呆状问我。
    我只知道那是中文,此外就一无所知了。
    本来这无非一件小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身为当垆卖酒的女人,我们见多识广,南来北往的客人,什么脾气性格习性的都有,顶奇怪的也就只能让我们记得一两天,随后就湮灭于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新人之中。
    直到夏天,我才发现44还记得这位可疑的勒贝尔小姐。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破旧的30年代文学期刊,然后念念叨叨:
    “从来不像学院派鼓吹的,在动笔前先列什么大纲……还有……一旦捉住灵感就应该夜以继日工作……马尔克斯还是海明威说……‘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写什么前不要上床睡觉。’还是加缪说的来着?反正同一个人还说过:‘最好的办法总是在你感觉良好或者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打住。’”
    诸如此类的鬼话。听起来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新奇理论。
    我这才意识到她不但没有忘记冬夜的不速之客,而且她的话经过打磨后在44的心里生了根,不过可能就剩了一句:
    “人形不可能写故事的。”
    “放任她这么胡说八道可不行,紫绀,”要强的老板娘微笑着说,但我能看出她的意志,“能调酒就能调故事。”
    自然,让44把覆满泥盆纪灰尘的老式打字机搬出来的,不仅仅是身为此地人们所知的唯一堪称优雅的人形的那份倔强和高傲,还有生活那顶在鼻尖的刺刀。
    “写不写都在自己……而后有朝一日似有所悟……从生活与自然的太阳之中汲取无穷的光芒……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为生计所迫而以铁砧铁锤敲打出的作品必然要次一等,甚至可能是失败透顶的残次……可是……条件不许可……所以说我这算什么……”
    夜里听完芒果先生口授饕餮机宜后,上床前先查一遍账本是44的习惯。而我,不需要看,但看一眼44女王的表情,再看一眼客流,便能大体估量近来内帑充裕与否。就我当时观察的结果,似乎也确实是须竭力开源节流的艰难时节了。而况三战虽过十年,经济仍无起色,44擅长的“克朗换列伊,列伊换福林,福林换卢布”之类赚钱妙法也时常失灵。于是乎,她想到要捞几戈比润笔补贴家用也在情理之中。


    IP属地:西班牙2楼2019-02-22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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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种无力感:“睡吧,44,也该睡了。”
      她摇摇头:“马尔克斯曾经说过,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写什么前不要上床睡觉。①”
      ① 这话其实是海明威1958年接受采访时说的,而且原话是肯定句,也没提到“睡觉”。
      然后她就在四点钟睡去了,稿纸上还是只有标题。
      至于我,早就睡了。马尔克斯与加缪于我并无区别,无非是奇怪的外国名字——加缪更好记,因为听起来像什么葡萄酒。而且除非是尼古拉·罗曼诺夫或者哪位蓝帽子老爷下达命令,否则一切都不足以阻挡我睡觉的决心。
      天亮似乎送来了灵感,而且圣父圣子圣灵保佑,没有平日里无聊到上午喝酒的客人来打搅这份灵感,也许是连绵不断的大雨败了诸位地主老爷的兴致。起码我揉着眼睛瘸到作家小姐的边上时,标题已经换成了“与一发勒贝尔Modèle 1886 M93旋转后拉弹仓式栓动步枪配发的8×50mm1898年产Balle D型197格令尖头艇尾无烟火药金属外壳定装弹的缠绵”。
      看来网络畅通。
      她得意地宣布:
      “现在就完美得多了。读者们肯定要惊叹‘硬核到无法呼吸’。”
      我叹口气:
      “花柳巷的一个中国姑娘讲过一个笑话,一个诗人写了句诗‘一轮明月照苏州’,结果当地官员问他:‘凭什么月亮只照一座城市?’然后就改成了‘一轮明月照苏州、无锡、镇江、南京等地’。在我看来,您这标题就是在干这种事情,写个月亮,还得把全世界的城市都写一遍。”
      44说:
      “可他们喜欢。这就叫艺术。刻意强调本不需要强调的东西,这叫反差,这叫悬念——这叫出其不意……会把他们震慑到的,然后就是我为所欲为的时候啦!再说了,现在是信息时代,谁也不是文盲,都喜欢硬核呢。要是我会拉丁文,或者梵文……他们就会在打开第一页的时候当场因硬核死去,然后我再用密码把每三行的文字加密……就像间谍,就像玛塔·哈丽。”
      我有点头晕:“44,还是先把故事写出来再想这些硬核吧……五分钟内你都喝了两杯燕归262了……”
      别看44是掌酒窖钥匙的,她还没我能喝,不如说是差远了。不过,这时候我宁可她一口也喝不下,因为我也模模糊糊知道,酒喝多了根本不可能想事情、写东西。
      “我正在想,”44说,“……问题是地方,舞台。可惜我脑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上过地理课是这样的……日托米尔……被大战炸成沙漠了,格里芬和铁血血战正酣……连个人类都没有的地方,哪来的枪炮与玫瑰……利沃夫……有西边的间谍呢……倘若塞进这种角色,恐怕我这稿子首先就寄到莫斯科去了……文尼察,敖德萨……海里的鱼都被辐射毒死了,北边在打……外喀尔巴阡……切尔尼夫奇……哈尔塔瓦……都在打。基辅……拉倒吧,一定会被当成五等公民对城市地狱生活的隐喻和控诉……克里米亚,往东边去呢?穿过刻赤,咱们不要把目光局限于乌克兰吧……可是往哪里看都是废土……夹上几段描写……而且描写,大抵照搬这个小镇——小镇的话……啊啊,肯定我会写着就忍不住发牢骚,骂断水断电断网,骂客源稀少,骂经济不景气,格里芬的混账人形不作为,让铁血随便偷电线,让反抗组织三天炸一个军火库……那样肯定格里芬要告我,说我败坏他们的名誉,虽然这年头说出事实也等于败坏名誉……可恶!哪里都能打仗,无论是富丽堂皇的克里姆林宫还是S11区,要交火哪里都能交火……可是哪里来的玫瑰……谋生都不容易……”


      IP属地:西班牙4楼2019-02-22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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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铃响了。我跑过去开门。后面44还在嘟嘟囔囔:
        “……总而言之,卡林卡是个幸福的小镇……驻扎的格里芬指挥官是个善良的人,村民们与他……她……先想想性别……要不就以前G3还在的时候那位韦德·霍尔先生好了,那位能用250米战斗照门打出2400米标尺效果的特种兵老爷也说过,他想做安全顾问,也就和指挥官差不多了……副官……不能是个橘猫似的娘们……不如叫他加菲尔德·凯特·奥苏利文好了,就当他是个游骑兵,或者人形护理师,诸如此类的一个厉害角色,要不还是伞兵好了!对,伞兵。这就用去了我所知的十一个英语姓名中的三个……拿过勋章……籍贯……德克萨斯,就德克萨斯人好了,纽约全是资本家,华盛顿则是一群白匪军,黑乌鸦,德克萨斯毕竟有牛仔,还能呼吸到太平洋的新鲜空气……他擅长处理枪伤,戴着马里亚奇舞的那种帽子。”
        我甚至顾不上提醒她德克萨斯根本不濒临太平洋,因为门口的战斗已经白热化。
        “胡闹,”我说,“上周价格明明是十一卢布七十二戈比一俄磅,怎么会涨到十二卢布三十戈比……”
        卖木炭的暴躁曰:“少废话,瘸娘们,您是买还是不买?”
        我跟他扯了半天的讨价还价,争执不下,我说要找老板,就瘸回去。生气肯定是要生气的,可是木炭就是生命,赏我们命的人,无论如何骂不得。煤气管、天然气管早断了一年了,在线路上的某地,格里芬和铁血还在一尺一寸地争夺废土,反正再过五十年,一百年,现代文明的燃料也到不了我们炉灶上。
        我在云图里二五一十三五一十五地算。
        “霍尔先生与村民代表签了全联盟最详尽的PMC合同……确认了权利与义务……七十二个戈比……等等,刚才那个是什么?不去管它。人形……据说近些日子政委式的国产角色已经不讨好观众,起码30年代中叶是这样。所以还是我比较熟知的德国……往上涨了五十八戈比……等等,什么五十八戈比?办公室里经常能看见奥苏利文在抽烟……二十二俄磅……再降十个戈比……紫绀,你说什么?”
        我只能把刚才那一长串琐碎家事重新给我们的大作家简明扼要报一遍:
        “卖木炭的混账来了。他开口要我们十二卢布又三十戈比一磅,太贵了,我计划把价格压十个戈比……”
        “那就压十个……紫绀……好好。霍尔最喜欢的人形是G3……她与MG43和格赫罗斯是一个小队……这是一支奇怪的精英队伍,兴趣爱好不平常……MG43喜欢集邮……不行,这个太普遍了,就算是19世纪的农奴也能集邮……要不观星好了。猎户,天琴,海豚,大小熊,天秤,南十字……可恶,要是我懂一点希腊神话……让我想想,天琴座是谁来着,是宙斯的儿子还是什么……天秤……”
        “他的秤肯定有问题。”我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好好好,不是第一次。星……相机。她喜欢聊天,很少有人察觉到她是人形,也曾经酗酒……甚至一个人吃过一普特的巨大鲶鱼……”
        “然后他所谓的一普特可能只有三十八甚至三十五俄磅,您看……”
        “好好,按三十五计算……三十五……十二个卢布又四十……三十戈比……八个角色……七十二……只有五根手指的战地记者,喜欢糖果巧克力,跟战地儿童踢过球,五卢布,八个戈比……糖果多少钱一小斤来着?会拿枪的战地记者……还有倒卖旧零件的年轻业务员……”
        对于人形来说顶容易的计算居然让她算了一分钟,因为她的心智被特种兵奥苏利文、人形MG43和计算中突然灵光一现的战地记者斐弗、业务员挤得满满的,大概她已经只有二二得八、三三得千的计算能力了。
        “再给我二十个戈比,”我说,“我手上不够了。”
        经这么一打搅,44的人设也支离破碎起来,韦德·霍尔、战地记者、MG43、G3、加·凯·奥苏利文之间又多了无数个数字,而且配上数学符号、卢布、戈比、普特、小斤、俄磅之类的人造概念。我往稿纸上一瞥,看见上面写满了乱七八糟的西里尔字母和阿拉伯数字。
        “给。”
        44愁苦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试图整理思绪。与此同时我像打发叫花子似的赶走了可憎的木炭商人,把我们的燃料搬进来。
        “刚才到哪儿了?不管了,小队里还有个人类,与人形同台竞技的人类佣兵……格赫罗斯……大咧咧的姑娘,无法喝酒,醉酒后极端危险。会开飞机……是个自由放飞的人类,不需要考虑木炭和白糖的价格,十二卢布……咳咳,她的飞机……我想一想,第一架投入实战的喷气机是什么来着?德国的,是BF吗?还是别的什么开头的来着……”
        她喝下一口燕归262。
        “是叫野马还是别的……佩刀?F-82?好像都不对……算了,别跟那些硬核读者斗历史,直接上米格好了。米格31,存放于卡林卡小镇一处战时修建的秘密机库处。那么让我们想想……还有几个人……海神集团的那个业务员好久没来了……不妨把他加进去?刚才我是不是提到过他?为什么我的云图这么乱……一普特只等于三十五……舰长,对了,还有我们可敬的名字里带冯字的舰长老爷,冯·汉诺威,嘿!一听这名字就是当社会学家或者哲学家的料,可惜他当兵去了。不妨把他设计厉害些,譬如,为了某个少女,一人一枪一夜放倒五十条壮汉如何……子弹……每斤优惠三卢布八戈比……等等,那又是什么!”
        一辆声音能传到摩尔曼斯克的宣传车从门口开过,我气得差点用两条腿跑出去给他们的轮胎放气。


        IP属地:西班牙6楼2019-02-22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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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她犯了许多错误,因为她得把燕归262的配方和许多nobis, nos之流放在一起记忆。最不幸的,某个半醉的公子哥,上次被44诈过一笔钱还不够,这回又来自寻死路了:
          “哟——这是什么呀?您——您难道在学拉丁文——啊哈哈……当垆的老板娘在学拉丁文……”
          我放下手上的炸土豆,心下一沉:她的拉丁文教材被发现了。
          44回答:
          “燃料,用来保持火炉四季不熄的。现在一时间用不到,就先拿来看一看了,有字的燃料可并不多。您要是看这种东西不顺眼,我知道您家里煤气天然气不愁,不如借条管子给我烧烧饭如何?”
          “您能看懂?”
          “看不懂,但无聊的时候带字的东西都有意思。”
          “哈!真是故作高雅的女人,不过你似乎没发现,火炉快熄了。”
          “好的,如您所说,我这就去。”
          44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桌上的书全丢进了炉子。如此一来,有文化的人大抵要庆幸我没买到书了,笛卡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不想在炉子里待着,他们又不是《旧约》里的三个希伯来人,可以入火不死。
          于是,44不再想着读书的事情。“要是想获取知识,也许我们可以看基辅第六频道的文化栏目;或者收听单身女王槙生的小说。”她难过了好久,在通讯里对我说。
          当然,这样的后备计划也未能付诸实际。她一换台顾客们就要抱怨,说空气里弥漫着知识分子的臭气;收音机和电视的下场都一样。
          “其实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学这些艰深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指出,“毕竟嘛,写故事与读过大师级别的故事不是一回事,更别说神学、哲学和修辞了。”
          她居然很愉快地接受了,不再想着法语、nobis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到了夜半,客人稀少时,她习惯性地看芒果先生与他的女儿一起做饭,又开始嘟嘟囔囔无人能懂的思绪:
          “土豆有淀粉,胡萝卜没有,所以胡萝卜焖肉需要勾芡……土豆不要……话说槙生抵达卡林卡的第二天,葵也到了。这时候,由于囊中羞涩,斐弗假装自己是计划委员会委员康斯坦丁·谢诺夫斯基的儿子,没想到人形勒贝尔M1886揭露了他的这一身份,而且还掌握了他的秘密,即在风雪中失手打死过一个军方的下士……马德拉酒黄焖腰花!如芒果先生所说,把青菜放在黄油里焖,搁调料,胡椒,香料,姜,韭菜花;没文化的蠢材们只会随便勾芡……想要以此勒索这可怜的战地记者。于是,恐惧不已的斐弗终于在桌子上摊牌……告诉旅店老板……没想到那天老板叫来百无聊赖的指挥官霍尔帮他看店……焖肉,蘑菇要多放,用小葱头把蘑菇煨熟,然后再放桂皮……胡椒和辣椒不宜多放……柠檬……豆蔻……”
          到两点半的时候,我能确定44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天琴座之旅到了哪里了。她的故事不但没有如她所想,充满灵性、洋气、雅致之类的阳春白雪,反倒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因为文字纯粹是在芒果先生的菜谱中构建起来的。她一边用打字机写,我一边在边上看,简直忍不住遮住自己的眼睛。她昏昏欲睡地念着:
          “九个人……于是九个人联手冲进了勒贝尔的房间,下了毒手。霍尔,业务员,MG43,葵,槙生,奥苏利文,斐弗,格赫罗斯,冯·汉诺威……他们一起把尸体搬运到海边……好吧,这是个黑海边上的温暖湿润小镇……算了,干脆出国吧,就定在巴尔干的某个角落。正在预备往下一扔之时!突然,这时候加水,浇上一圈老抽——一种含有焦糖的酱油,如果没有,大家可以用酱油加味精解决问题,需要多加一点,保证颜色好看。咳咳,突然,她动了!应该已经被贯穿的死者动了!火上浇油的是,此时一位宪兵队长突然出现在那里,喝问他们站在悬崖边上意欲何为,只见刀法狠辣的MG43投出匕首,正中那上尉的胸膛!可是失去了主人的马匹……为什么是马……没错,需要有点古风,骑着摩托,或者骑着九头蛇,也太没有格调了,即使是宪兵也要有格调……言归正传,失去了主人的马,引颈长鸣,引来了另一位宪兵……看水位,下降到2/3……大家慌了,谁都没有带枪,连指挥官和副官二人组,也忘了带手枪出门,此时千钧一发,从林间杀出一支奇兵,是G3——她举枪,一声枪响,对方应声而倒,而勒贝尔早已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时逃之夭夭……”
          我说:
          “开枪什么的不大对吧。”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
          “……确实,开枪实在是有勇无谋。而且不大符合我们这队主角的身份来着,不是说娘们才动枪,真男人都用肉搏解决问题嘛。而且开枪会引来大队人马……应该这样……巧克力配鹅腿肉是什么操作?”
          我意识到我从未这么反感过芒果先生,即使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他扰了44的天琴座之路。然而下一秒我的反感就转化为同情。
          印象中有顾客认识现实中的芒果先生,他的妻子因病去世,而且医药费压垮了他,连父女这欢乐而夹满段子的美食视频,也算是迫于生计的又一出路。生活艰难啊,对谁不是这样呢。谁能在60年代的废土上安心创作?谁能躲开十二卢布三十戈比的木炭?谁又能保证在沉浸于自己的伟大缠绵中时没有电台和顾客的喧闹粉碎灵感?谁能忍受没水没电还得交水电费?惟其如此,即使44像现在这样在生活烟火的泥沼中扑腾挣扎,在我的眼中依然是一个试图修建巴别塔直达天琴座的人形先驱。


          IP属地:西班牙8楼2019-02-22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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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不会随便烧书,而且对战地记者,对作家,那都是彬彬有礼,是懂得尊敬文化的人……呸,这跟这里没什么关系……me, mi, nobis……应该让九个人加上G3站着不动,眼前来了大队的宪兵,甚至开来两台圣盾,所幸他们带了枪……”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有了灵感:
            “追逐!枪战!啊哈,顺便培养下霍尔与G3的感情。反正枪声一响,再也不可能是平安一夜了,为了保住可怜的记者,我们大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在了一起。不能回卡林卡了,不过……比如说葵或者哪一个女孩子落了网,被逮住了,然后大家转回去,直冲宪兵总部……当然有刑讯,不过最好还是用钢芯橡皮棒打,不然一定有读者受不了。这么一来,英雄救美……多好看呢。G3被抓了,然后——”
            她跳起来:
            “大家坐着两辆卡车像哈德斯一样撞碎那大门……!甘油炸药……对了,男人们还弄来了一挺老干妈!屠光庭院里所有的卫兵——”
            “宪兵队的大门我们见过,不可能用卡车撞开……这不符合现实……”我嘀咕道,可是她根本没听见。
            她与想象中的对手吵起来了:
            “用毒!不管是哪种毒,反正都会有痕迹,于是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士兵们都会被放倒。这时候格里芬的梯队前来支援了,她们虽然找不到指挥官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出动……却没想到恰恰是指挥官带着一群恐怖分子在肆虐……由于拿着钥匙的小队长第一时间被奥苏利文的远程狙击射杀,他们甚至来不及拉出九头蛇,就被像猪狗一样屠杀了……连葵都弄到了一支突击步枪,跟着女王作家和冯·汉诺威在侧翼火力支援……”
            她已经一口气敲了五六页纸,停不下来了。我看得出那几个顾客的恐惧神色——若不是那台打字机,他们肯定已经跪下来求44饶命了。他们赶紧默不作声付了卢布,然后逃入夜色之中。
            然而,也许是她终于醒过来,发现有顾客知道自己在写作了,赶紧把打字机上的纸扯下来,然后宣布她需要休息。
            “反正已经有了灵感,”她说,“休息休息,做个芒果先生推荐的夜宵,然后早点睡好了。”
            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虽然回忆芒果先生菜谱时的她显得极为愉悦,显然已经到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大作家境界,可惜第二天清早她懊丧不已地哭诉,她忘了昨晚她怎么设定葵是如何练就枪法的了,只记得那是个绝妙的设想。
            我劝她抛开这件事情,专心写好枪战——她最擅长的部分。她于是就开始往主角团与宪兵队的追逐枪战里加细节。
            “我想起来了——”她叫道,“葵最开始是——”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有人推门进来了。
            外面的天空比昨天还黑。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这种天气还有穿着防辐射服出来喝酒的顾客。两个。一男一女。不巧的是,他是税务局的。她是水电局的。
            就这样,44被圣经里的税吏破坏了写作的兴致。最可恨的当然是水电局的,因为我们就没哪一天能做到12小时通水电,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脸收钱。问题是,他们还拿出证明,说我们没用上世界第一的基础设施与第三罗马无关,乃是铁血蛮族的责任,建议有意见去找代理人提。44那张嘴永远战胜一切,但面对抓着权杖的双头鹰,哪怕是普罗泰戈拉和芝诺的口才也没半分用处。人家压根没有道理可讲。
            税吏老爷没收到临时附加的铁血税(据说是铁血叛乱后本地需要改良军备),不过白喝了一顿44亲手调的酒,还看她拿酒瓶玩了一顿杂耍,也该满意了。
            于是延迟许久,今日开工。44开始播放一首慷慨激昂的战歌,在那儿痴了十分钟才想起来要开始写文。
            “……枪战继续……冯·汉诺威舰长举着导火索嗤嗤燃烧的手榴弹……”她踌躇满志地构思道。
            在她敲下第一个字母的瞬间,停电了,就在她交水电费的十分钟后。战歌还在响,甚至电台广播还在絮絮叨叨,可是灯灭了,室内就是一片宇宙初生的黑暗,唯有炉火照亮一角。
            那时我刚在暴雨中听出电台建议本地居民不要出行,今天暴雨,而且局部下坍塌液什么的。无怪乎天比昨天还黑。


            IP属地:西班牙9楼2019-02-22 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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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西班牙10楼2019-02-22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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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赫罗斯被MG4的远射打伤。还好霍尔曾经花大价钱在防区许多重要据点处安装了维修舱……他颇有投资头脑,而且入伍前本来还颇有希望读相关专业咧……所以承包区并不缺钱……”
                即使是44的创作热情也不能抹平铁血对本镇的破坏。我们在整整一个小时后才回到酒吧,那时铁血已经被左右包夹的而来的其他格里芬友军击退。我们发现门面连同向内延伸两米左右的部分已经不翼而飞了。还有一个人形告诉我们这种事情只能记在铁血账上。说不定,等我军大兵踏破主脑巢穴时,拆回来的废料和铁血的赔款可以补偿所有人还有盈余。
                “这就跟无神论者说要给上帝献上祭品一样可笑,”44说,“三战的时候他们也这么说,等打完仗,我们拿到了帝国主义的赔款,战争债券就能还上了。然而事实上我们连一个戈比的赔款都没拿到过,到今天我还敢这么说:谁买国债谁就是大阿卡那的0号牌。⑥至于铁血,她们打了一年了,有收复过一俄寸土地没有?我看我们扛着伯丹、毛瑟和马蒂尼-亨利打得都比她们好。”
                ⑥ 大阿卡那0号牌是“愚者”(The Fool)
                “要修好可又要花钱啦,”我叹口气,“这个镇子一定有一天会把所有姑娘又赶回花柳巷里去。”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紫绀。”她面对惨景又恢复了意气风发的样子,只是多少有些硬撑的意味,“去,把那块‘营业更加正常’的牌牌拿出来,然后……电工,你去弄块牌子,写上‘露天烧烤’。”
                我说:“雨天露天烧烤?”
                她说:“这叫抢占宣传先机。”
                我暗自摇头。以前在窑子里,作为商品,好歹也学过点宣传营销的基础知识,晓得宣传这种东西,无论如何都是有极限的。镇子上又不是酒吧扎堆,而且能听故事的就我们一家,宣传力量早已饱和。再说,“营业更加正常”已经不是第一次挂出。铁血来一次我们就挂一次,顾客早都麻木了。
                好几家的墙上都有开出的枪炮眼,此时枪管还没收回去,我们怕一个不小心给训练有素的平民们打死了,赶紧进去。
                于是乎,我们发现,屋顶上不知怎么的居然漏了水,地上都已经积水近一俄寸,其后果就是炉火被浇灭了,而44积存的六页手稿全湿得像抹布一样。
                “……”
                44的微微颤动让我不寒而栗。
                “……我好像听到勒贝尔在笑我。”她突然开口,随便说了些听不懂的外国话,然后冷冰冰地恶狠狠地与空气作战,“‘您瞧,我说什么来着,您这三种语言的三个句子没一个全对的;啊,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我所说,您写不了东西。自己不行,一切条件也都不许可。’”
                “别这样,44,别这样,”我抓住她的手,“那个总是微笑的44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生活自来艰难,但44总是能用她曼妙的手化险为夷。等等,等等。起码你的人设我还记得,我还存了档。”
                我把她杂乱无章的几个人物打包发给她,加上那个什么197格令、尖头、无烟火药弹、缠绵的标题。
                “我没有,”她笃定道,“我依然是富有活力百折不挠的44。“
                她把打字机拖到陆地上,无力地敲起来。


                IP属地:西班牙11楼2019-02-22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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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盘棋越写越大。她慢慢意识到还需要十倍于目前字数的篇幅把勒贝尔和缠绵给点活,而且计划之中勒贝尔应该变成正面人物……“反正不是纯粹反派,”她又像传授技巧似的对我说,“纯粹的反派应该是宪兵这些人,而且还应该有一个巴尔干本地的陆军上尉,或者少校,作为一切的幕后黑手……如幽灵般缠绕在劫狱后亡命天涯的主角团身上的应该是极为强大的力量,远非区区狐假虎威的宪兵可比。”
                  可是进度推进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顾客减少。44看账本时脸色越来越差。因为他们很多日子没有听过44讲骚话,没有喝到44亲手端来的酒,没有吃到44的土豆,没有看到44的正脸了。她一直坐在柜台那儿,心不在焉,调酒速度慢,而且不再与顾客聊天——各种重担全落在我身上。虽然大部分活计我都能胜任,可惜挑剔的老爷太太们不愿意让一个瘸子侍候自己。44也痛苦不堪,因为大部分时候她都得像做贼一样码字,外头一有顾客进来就得停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玛塔·哈丽的间谍同事。
                  基于如是等等原因,虽然最后还是把店面修好了,可是客人反倒比废墟时期还少。那时候客人们还愿意与陌生人挤在不漏水的地方,在秋雨中聆听44或录音设备像红海里的摩西那样呐喊;间或天晴,他们还要烧烤的。然而现在,44甚至都不再与饱受涂炭之苦的顾客们同仇敌忾合唱那支讥讽格里芬的小曲儿了:
                  克鲁格先生和他的战术少女
                  耀武扬威基辅胜利广场
                  百万人形雄赳赳气昂昂
                  一旦打仗要上战场
                  军人气概一扫而光
                  克鲁格先生和他的战术少女们
                  只耀武扬威基辅胜利广场
                  在停电时就着炉火歌唱,那曾是我们店的扛鼎节目呢。可惜这样的辉煌也随着变凉的天气而冷却了。
                  44越写越阴沉,教我害怕。
                  十月的一个夜晚,44以从未有过的畅快写着第三场交战。死里逃生的宪兵队长索科波夫和勒贝尔带着一队早期后装枪人形在疯狂追击落单的MG43,结果齐齐陷入一场大雾之中,霍尔带着他的人正在山谷里寻找朋友,也寻找敌人……正当曼利夏……不对……毛瑟M1871把一颗子弹填入弹仓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您瞧我说什么,上尉。”门口传来宪兵队长的声音,“这打字机的声音,如此纯熟,显然……”
                  “我自然有判断。”陌生的声音说,“您不必再多说了。”
                  可是这也拦不住平日里就把抓间谍看作人世间头等大事的队长:
                  “退役人形Stg44,”他喝道,“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
                  44抬起头,用淡如水的声音回答:
                  “作为线人举报可疑的人和人形,每个月能拿一百五十卢布呢。”
                  “这下可好,你不但连续几个月没提供过任何有用的情报——虽然以前也不多——而且还掺和到大事里面了。刚才一队失控人形居然攻击了军方的驻地,这位叶戈尔上尉半夜被吵醒,现在可是很不高兴呢!”
                  “所以您的意思是,”44冷静的声音在空旷的酒吧里回响,“您负责在军事管制法规定的宪兵驻扎期没有结束前的一切治安问题,没有本事去为正规军的官兵捉拿这些人形,于是就打算杀几个居民泄愤兼交差咯?”
                  “哼,还在狡辩。昨天有人向我举报,说你近段时间营业时鬼鬼祟祟,仿佛在忙着什么,而且左邻右舍也证实了打字的声音确实时常传来,显然你是在向某些人提供情报。”
                  “那无非是台打字机,不是电台。”
                  “你敲打字机做什么呢?”
                  “您原来还要干涉别人的私生活?”
                  “还嘴硬……让开,我要检查。”


                  IP属地:西班牙12楼2019-02-22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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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检查的结果是宪兵队长得意洋洋地把我们的武器摆在吧台上,大声告诉那位叶戈尔上尉,说我们策划用手雷摧毁军方的指挥部,步枪和手枪则是那些失控人形寄放在这里没有取的。我们家里的那些军火就是铁证。“这是审问俘虏的结果。”他还给出了坚实的证据,“我甚至怀疑,这是欧洲的匪徒试图渗透罗克萨特邪说、颠覆……”


                    IP属地:西班牙14楼2019-02-22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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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够了,”44已经生气了,“我们是有权持有武器的,特别是在这种格里芬天天被打得丢盔弃甲的可悲小镇上,家家户户都有军火库,您不会颠倒黑白到这个地步吧?”
                      “无论如何,”队长宣布,“你这个量已经不符合规定了。”
                      “符合的,我读过法,您别来瞎编。”
                      “哼,还在这儿巧言饰非。你这些纸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不等我们有所动作,径直抓起44的手稿,没读两行字,就已经难以忍受,发出喊叫。身后的叶戈尔上尉则拿起一张落在地上的稿子,毫无感情地念出了上面的每一个字,我确信,44和我一样,都已经浑身冰凉了:


                      IP属地:西班牙15楼2019-02-22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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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德.霍尔 前特种兵 安全顾问 G3 朋友旅馆老板
                        海神集团业务员 老式零件倒卖
                        格赫罗斯 人形飞机 喷气机——31
                        MG43——观星 MG4
                        槙生 单身主义作家
                        葵 叛逆…… 枪法是怎么练的?
                        加菲尔德·凯特·奥苏利文德州特种兵 副官 狙击
                        战地记者: 斐弗 断手指 足球 巧克力糖 囊中羞涩
                        沃纳·冯·汉诺威导弹舰舰长 三战
                        “这是不是您说的什么可疑分子报告?”上尉问。
                        “不……不是……咱们镇子上没这些人……”宪兵队长急忙忙地回答,“您看!这些都是外国名字……!我没说错!这是一则巨大的阴谋!这……这个案子太大了……您瞧,可恶的外国间谍!来自多国!而且……这说不定是密码,是暗语……这屋子里一定有密码本!等等!这里还有厚厚一沓!啊!是他们间谍行动的详细记录——而且显然也是加密过的……”
                        他像个谍战片的狂热粉丝一样叫着,仿佛每一张纸上都写着“升迁”这个词。
                        上尉晃了晃脑袋,似乎是对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不管您什么间谍,什么外国,这小镇就算住着一百个外国间谍也不关我事。您到现在还没告诉我这家酒吧跟今晚的一切有什么联系。我只关心这个。她们打死了我两个人,我告诉您,两个人。”
                        “您随意检查吧,上尉。我只能说我在……写小说,别的什么都没干。”
                        44已经坐下了,缓缓说出辩解,每个词都在抽干她的力量。
                        队长说:
                        “胡说!人形是不可能写小说的!谁都知道……!您说是吧?上尉?”
                        “确实,”叶戈尔上尉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说,“即使是民用人形,也没有这种记录。”
                        “而且……搞不好是失控的前兆……你得跟我走一趟!不把这事情交代清楚……”
                        五分钟后,上尉看遍了所有房间,出来,对队长说:
                        “您让我极其失望。刚才,您甚至信誓旦旦告诉我说这里窝藏了那个被独眼巨人打瘸了腿的人形,而事实上这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酒吧。我记住您的名字了,同志。”
                        队长几乎是本能地指着我:“她!她……”
                        上尉只是冷冰冰地扫了队长一眼,走了。我不寒而栗。
                        果不其然,一丝惊慌闪过他的脸,然后他把所有的怒气发泄在44身上。两个被他叫进来的兵把44拷走了——就在芒果先生开始直播的时候,所以半醉的宪兵还砸碎了我们的电视屏幕,以阻止大厨喋喋不休。另一个兵则收走了打字机和所有的稿纸,还有那些收集来的故事的打印稿,作为本店意欲里通外国颠覆国家牢不可破的证据。还有三个兵驻扎于此,给的命令是找出一切间谍物品,尤其留意密码本,而他们等其他人一走,就喝掉了目光所及的酒,随即摇摇摆摆出门了。顺便说一句,电工被醉鬼们用棒子打昏过去了。


                        IP属地:西班牙16楼2019-02-2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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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过了一周我和十几个热心的村民才把44搭救出来。她显然被打过,不过看来精神未曾萎靡:
                          “紫绀,咱们今天不开门了,咱们喝酒。”
                          上午的太阳也是冷的。她一杯接一杯喝,一边说着醉话,股票,燕归262,宪兵,陀思妥耶夫斯基,冯·汉诺威,勒贝尔和197格令子弹,间谍,nobis,枪战,缠绵。
                          “我的打字机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笔给她:“打字机被拿走了。”
                          “啊……随便。”她醉醺醺的,“来,我们继续。上次说到,卡林卡是个幸福的小镇……没有宪兵,只有格里芬……治安是归警察管的……有位叫康拉德·加德纳的机动警察,他偶尔会来我这里点苏打水,只点一杯苏打水,节制,不醉,清醒……幸福的人们偶尔会唱,唱什么呢,就是那首讽刺格里芬的曲子……‘克鲁格先生和他的战术少女……’不行,这影响太坏了,应该唱《伏尔加纤夫曲》……唉,太负面了……还是《卡林卡》好了。符合镇子的名字,也……符合村民们的心情……卡林卡……”
                          我呜呜咽咽地哭了。
                          她懒洋洋地抬起头:“嗯?紫绀……你哭什么?别哭别哭,要不然怎么说列宁同志是伟人呢,在刺刀与绞架的包围中依然艰苦工作……”
                          我哭得更厉害了。
                          “别哭……”她漫不经心地落笔,结果笔尖瞬间折断了,“哎呀……拿木炭来……木炭能写……”这么说着,她却抓起眼前的纸,揉成一团,给我抹眼泪。
                          “以后我不喝酒了,”她说,“你也别哭了。来,唱歌:
                          卡林——卡卡林——卡卡林——卡
                          美丽的卡林卡
                          花园里面长满了卡林卡……”
                          那天,我们一起站在外面闭上眼睛看雪,用肌肤感受落下的初雪。万籁无声。在我们眼前,似乎看见开满墙角的白色小花,排出Калинка这个词。
                          “咱们开门吧。”最终,她如是说。
                          这就是终局。这就是44与天琴座的缠绵的结束。44没有因此而消沉下去,应该说,在其他人眼里她重新振奋起了精神,一次彩票就把老主顾们拉了回来,而吧内的欢声笑语又回来了,虽然岁入依然微薄,可是那个老44回来了,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IP属地:西班牙17楼2019-02-22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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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雪夜,我擦着杯子,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头,看见熟悉的身影和女仆装。
                            “勒贝尔。”我轻轻叫道,不愿意打扰正在记录芒果先生笔记的44。
                            她笑道:“都说了我不是勒贝尔了。”
                            时至今日我也不再记恨她那天的奚落了,也不愿意提她的论断,就问她:
                            “要什么?”
                            “还是一样的,别加酒精。”
                            “这么久了,您的信送到了吗?”
                            “别提了,我走错了地方,收信人明明在西南,可是每一个人和每一块指路牌却一律让我往北走……我都险些走到明斯克去了……总而言之,我还是那个嘴贱邮差呢。”
                            “都不容易啊。”我说。
                            “都不容易啊。”她也说。
                            她喝着苹果汁,目光却落在了我们好不容易要回来的打字机上:
                            “试过啦?”
                            我正准备开口呢,44却仿佛早就在听了,回过头来:
                            “试过了。”
                            我咬着嘴唇,心里难受:她这是等于是在揭44的伤疤。
                            可是勒贝尔没有再说下去,她说:
                            “我再讲个故事付账吧。”
                            “请。”44拧开了录音设备。
                            “您知道希腊神话中天琴座是怎么来的吗?”
                            44摇头。
                            “太阳神阿波罗和掌管文艺的缪斯女神卡利俄帕有个儿子,名叫俄耳甫斯。”她娓娓道来,“他是个音乐天才,擅长七弦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妻子为毒蛇所咬,死于非命。悲痛的俄耳甫斯决心到地狱去追回妻子。他的琴声实在太感人了,以至于向来铁面无私的冥河艄公喀戎、冥后珀耳塞福涅、冥王哈德斯,连同地狱里那些犯人,都被他感动,冥王允许他带妻子回去,条件是在出去前不允许看妻子一眼——结果,俄尔普斯没有忍住妻子的抱怨,一回头,她就第二次死去了,而且当他第二次回去时,连艄公都不带他过河了。就这样,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从此俄尔普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开始了隐居生活。有一天,一群祭祀酒神的狂热妇女在癫狂中认定他亵渎酒神、嘲笑妇女,将他打死了。他的尸体被分割,头颅入海,漂流到的地方成为了抒情诗歌的故乡;他的身体被埋在奥林匹斯山脚下,那里的夜莺从此歌声比任何地方都好听。阿波罗和宙斯都因为他如此悲惨的结局而感到哀伤,于是把他的七弦琴放在天上,那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天琴座。”
                            “是个好故事。”44说。
                            “我的意思很简单,”勒贝尔说,“想要到天琴座上去,获得俄耳甫斯的灵感,不把自己像他一样切成几块是做不到的。人形尤其做不到。”
                            “我……”沉默良久,44问,“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您好好想想,为什么会有人形。是北兰岛,是遗迹,是坍塌液,是三战,是战后的灰暗与贫穷孕育了我们、滋养了我们。我们生来就带着伏尔加河纤夫的烙印。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既没有人读故事,也鲜有人写故事,不是人们变傻了,是生活比任何时代都艰难,我们所遇到的灾难是亘古未有的,哪怕是水旱饥疫遍地的古代,怕是也难以与我们匹敌。而人形,变本加厉,您想必也已经体会过了,想在这世上活着,不管是哪一份职业,无不是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活下去——就像站在齐颈深的水里,一排细浪我们就会窒息。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动手写作了,哪怕是为故事先去学一点知识、消除一点自己的庸俗,都比登天还难。我们或许有一个十个百个故事可讲,然而写出这个故事来需要的一切我们手头都没有,无论是知识还是闲暇,您也应该知道人类一直不大愿意我们学多些东西,他们指望我们卖萌,用廉价的快乐填补生活的痛苦和空虚。闲暇更不必说,一切事情都变得难办了。别说是写,口授一个故事都难。您知道吗?我送一封信,本来是航空邮件、飞机直达的,结果一出门就被友军打了下来,我从62年走到现在,乌克兰大地几乎都走遍了,然后您知道吗,我到现在别说送信了,连我的收信人在哪儿都还不知道,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就送封信这么件小小的事情,就像出门丢个垃圾一样的事情,我都办了一年多了呀。这么久的经历,故事已经不知道多少了,然而我到现在连一个愿意听我慢慢讲的人都找不着,一个都没有,因为我不是在废土中躲避ELID,就是在躲避格里芬追查身份的宪兵,要么就是在逃离人类的非法集中营和连天的雷区……这种情况下不管碰到谁都没有讲故事的可能,一点都没有。即使您找到了一点闲暇,您的故事涉及到您最擅长的领域,也很难——您会面对许多诱惑——廉价,简单,但是有效。任何一点点小小的快乐,都会劝你:‘停下吧,别受苦了,生活已经这么苦,你别写了,休息吧。’说句实话,本来写的时候就应该是,世上的一切快乐在你的文字面前都应该是廉价的小玩意,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哪怕是芒果先生的午夜美食,都能把你赶出你的文学世界,跑到厨房里去做土豆焖肉……更不用说那些更刺激的,五分钟一则的笑话和鸡汤、眼花缭乱的节目、电影、音乐、游戏、不入流的废纸上的下流描写——最后,整个世界都与我们作对,最后,在各种力量作用下,我们摔掉了打字机。您知道为什么我——为什么我要选择这把枪吗?因为我觉得她真的,真的太像我,我们了。肚子里是凝聚数百年精华而发展出的创造全新时代的弹药,枪口上装着佳丽般的四棱刺刀,而枪本身……算了,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做不到。”


                            IP属地:西班牙18楼2019-02-22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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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愣愣地听着她的长篇大论。我也愣愣地听着她的长篇大论。不知怎么,我隐隐约约觉得她的话透着危险的气息,就像是思想罪一样。人形不该意识到这些,我想。
                              “您可以说。”44突然出声。
                              “什么?”她显然没想到44会这么回答。
                              “告诉我您的故事。”44说,“或许您说得对,可是我……我认为至少必须要去试试看,最起码,从讲故事开始。这正是我们店一直在做的。或许……有一天……会有人形面对我们这些故事,突然找到了通向天琴座的梯子。”
                              勒贝尔望着44,很久,很久。
                              “您说得是,应该试试看。总有一天她们,我们,会如同高尔基笔下那个对生活不满的人那样说:‘我不是乞求,而是要求。’然后,我们会用笔找到生活藏在万千苦难背后的礼品。来吧。我收回我那句话‘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然而却没有产生这样的人,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她讲了几个小时。真的,真的很精彩。我们甚至太过沉浸其中,忘了她什么时候离开又踏上送信之旅。
                              许多年过去了,罗克萨特主义不再是异端邪说,连南极的反坍塌技术都已经出现在新闻上了。44所期盼的那个故事还没有到来,依然没有人形向生活讨要来自己的礼品,拨开天琴座前的迷雾。
                              在小小的酒吧和承载了许多故事的录音设备之间,44依然在等待或许明天就到的俄耳甫斯。


                              IP属地:西班牙19楼2019-02-22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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