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一战，系朝野命脉攸关，他于京中留待数月，几乎心神不属。
除却战况，更牵动心神的，是那个领兵在外的人。
至今日大军凯旋，皇帝躬亲出迎于城墙之上，远望浩浩烟尘，身边往来人事顷刻失却了声音，惟有那万军簇拥中的，一尊棺椁。
数月梦魇，于今日，化作现实。
卫则宣抛下身侧冗杂的内侍护卫，快步下城墙，三两步走出城门去，他定在原地，听不见旁人开劝与纷乱的嘈嘈议论声，视线几近失焦。
殷恒……死了？
他相交十余年的挚友，十年的利用与离心，待他终于认清那人在他心中地位时，他却就这样，与世长辞？
卫则宣闭了闭眼，于万千臣民注视下，尚且端出君王的威仪与稳重。
但那都无关紧要，他只是自私，不忍去看，不忍接受现实。

大军凯旋，殷恒本该在三军之前，在那统帅的位置上，御马按辔，领兵前行。
但此刻，他却遥遥缀在大军之后，马车之上。
长安城下，三军止步。殷恒知道，他该出去了，这天下的帝王，他的陛下，此刻便在城楼之上候他归来。一如当日出征之时，点将台上躬亲相送。
殷恒还记得当日，他自那人手中接过虎符时，卫则宣拉着他当着三军当着朝臣当着百姓的面，小声耳语。所有人约莫都要以为是帝王在对征战的将军示下密旨，唯有殷恒自己知道，不过是清浅的几句，等你，迎你。
那说辞，那语调，殷恒至今仍记在心上。简单几字勾勒出的亲昵与情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不知道这样的话是不是又是另一场利用的起始。于是含糊应下，仓皇离去。
车架外有士兵提醒，该往前去了。殷恒将纷扰的思绪清空，撩开车帘，一眼便瞧见大军之中，他麾下副将的棺椁。那是这场周元之战中居功至伟的人物，他当得起那个位置。但此刻，殷恒所想，却是其他。
他撩着车帘，看着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安静下来的场面，难得任意妄为一次。
于是他看见那城墙上的帝王罔顾姿仪快步而下，看见他停在三军之前，阖上了眸眼。
殷恒了解卫则宣。
这世上约莫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了。
他知道，那是难过了。
是了，他合该难过。十数年相交，一路扶持，至亲挚友，如何不会难过？
但他还知道，那是逃避。
是他从不曾在卫则宣身上见过的逃避！是他让大军朝臣，让长安百姓苦等久候也想看到的答案！
殷恒跃下马车，他一身轻甲，手持银盔，所过之处，兵士尽让。

三军止息，他终而在一片金革退让之声中抬眸，眼前千军让一路，有人轻甲剑袖，眉目拢了塞外肃杀的风，熟悉如故。
眼眶干涩，他试图稳定心神，去破解眼前的幻象，却发现那个步步走来的人，并非他所臆想，而是确实存在，真实可触。他终而迈步，走过秩序井然的列队前，走到那个人面前。
他以目光一寸寸描摹着那人的眉眼，不发一言，在他的臣民面前，抬手将他的将军拥入怀中。
描龙玄衣覆住烁烁银甲，他险些说不出声
“你回来了。”
他回来了，不是以长眠棺中的姿态，不曾食言。卫则宣悬着的心忽然落下。
“回来就好。”

卫则宣在他面前站定，殷恒任由对方将他描摹。出征前那些犹疑的念头，对他的怀疑，尽数湮灭在那双眼昭然的庆幸和未曾深藏的情意之中。
忽地眉目一软，这一回，卫则宣不曾骗他。
长舒一口气，比征战沙场还要起伏不平的心绪终于沉淀。他撩袍欲拜，冷不防被人拥入怀中。伤口被这突兀的动作撞得一阵生疼，殷恒强忍着痛意，以他生平最好的演技，半分都不曾将之露在面上。
声色入耳，几分哑然。殷恒心知肚明，凭生三分愧，心软至极。手掌拂过他的脊背，轻声安抚，
“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没做到过？”
是你我。
是卫则宣和殷恒。
众目睽睽之下，再拥下去，便不合规矩了。他将人稍稍推开一步之遥，俯身跪拜，身姿笔挺，银甲铿锵。
“臣，不辱使命。”
是君和臣。
是帝王与将军。
却还是，卫则宣和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