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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灯走笔。
墨是龙泉剂，纸是宣州连绵，临的是褚遂良《雁塔圣教序》。毫端勾折疾劲，七分力透纸背。一连十数张，尽数揉作一团，弃在炭盆里。
——难鸣！
火焰明灭，卷噬残烬作灰，零落飞去，映在眼底，也只剩了半缕光影。又铺新宣一张，湖笔舔墨，银钩再开：
“请君一顾高舂时，不惜千金筑露台。”
高舂，即日影西沉时。不惜千金筑露台，则出自《汴京纪事》一诗，首句正合“御路丹花”。
这是约他相见。明日黄昏，御路丹花处，请君来顾。
书罢，又教长随放去窄巷石灯里。盼他来过时，可拾我心曲。
@-殷卑-

彼年在北疆听人讲古，说到昔有伯牙子期，又有管仲鲍叔，时慨古士交游风流，知己可托，今人不过奔衣走食，沉浮名利之间。不料多年之后，竟不意眼前这盏小小石头灯奴之中，发现了一颗鸿雁传书、双鲤寄情的古雅之心。
自那夜风吹笺落，始是纸笔往来，即今疏疏也有十数回之多。捻出那张上好的宣，簌簌拨开，还是那笔筋骨清朗的字，教人好似见了一双修细又富劲道的手。回府坐案，当下磨墨开笔，以《汴京纪事》诗改回他。
：辇毂繁华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陋巷游。
八荒争凑之地，竟能得缘相识，何必御路丹花相佐？不如就在此处，把酒秉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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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如约而至。玉冠貂裘，灵骓七香，碾碎征歌逐舞声。
手中还握一纸回笺，如若细读，替去之处恰为：
樊楼。
拓步拾阶，木梯在靴履下泛出空洞的响，明灯雕甍，四下寻顾一回，却正于万千人里，独见于他。
“……怀玉。襄阳赵怀玉。”
词句薄吐。纵两心明晰，仍旧多此一问：
“怎么称呼？”
华袖一抬，示人落座。平襟坐于对席，晏晏笑道：
“明日有要务，今日不便贪杯，三盏瑞露即可。”

亭楼台榭，明暗相通，最高层放眼一眺，千家灯火之中，芸芸红尘之外，是天地相接，浑然一线。忽然仿佛灵犀入心，回首一看，正落入一双如星如水的眼睛。轮廓明晰得有些凌厉，又很漂亮。四目乍接，霎时便知就是他了。
石灯书笔之缘，虽心意间一触即通，究竟纸头无名，纸尾无姓。不怪懂得鱼雁之好，又作得工美隽秀，即今一见，原来确非凡人。
怀玉，怀瑾握瑜，如此光风霁月的二字，倒也衬他得起。
：雄州，殷霜锋。
敛袍入席，将案底的封坛提上来，薄唇一启，沉声含笑。
：瑞露颇疑名太过，橐泉犹恨韵差低。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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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金銮，石灯寄情，浑似世间辟出一隅清宁。纵掌掂来戗金杯，把酒遥敬，袖掩盏沿囫囵喝下。
“是好酒，可堪灼烫心府。”
喝得急，琼酢顺喉嗓，浸透百骸，只需须臾光景。灵台一恍惚，还记当时明月，高楼观刀，没喝成的，也恰是瑞露。
是以一杯下肚，满眼都是殷白雪，他那柄刀不曾出鞘，却灼我眼目。
“殷兄，我有疑。”
倏睁双眸，满堂金灯皇皇，偶有夜风漏进几声秦筝，也听不真切。
“倘逢雨疾风骤，当挽剑断云，还是静坐听夜？”

：挥剑斩云，抽刀断水，如何任气，又如何快意。
满满浮一大白，照了照杯底，瑞露桂杯，仿佛静夜中徒生几分侠气。却复沉沉一笑。
：何剑可斩云？何刀能断水？世间真有如此神兵利器？铸剑锻刀，靡费甚钜。天时，地利，人力，宝材，缺一不可为。就连这冷刀的泉，拭剑的巾布，稍一个不意，便要损了白刃的锋锐。
浮云不遮望眼，言语间似有风月无边，又有金戈铿锵铮鸣。末了评断。
：一时意气任侠，究竟只是镜中之月，水中之花。
：何况，这最后也最重要的一节——醒刀之血，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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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未至天时、未逢地利，仅有人凭一己之执，妄图涤荡乾坤，又当如何？”
话极轻，如幕帷低垂。
时有雨，霎时惊风吹烛，瞳影骤摇，惊倒一室金灯。但闻天雷乍响，暴雨如注，白珠跳打，砸檐发聩。
“刃还没开，如若稍有差池，醒刀之血，就要满溢出杯了。”
平襟静坐原处，目底明灭，字句清晰：
“殷氏白雪罔顾劝阻，执意请诏出征。殷兄是要做那收剑的金匣，还是盛血的骨杯？”

楼外风吹雨注，瀑也似的直贯而下，与歇山牙檐琤琤相击，独生夜响。内间夜雾昭昭，一时只闻稠雨啄木之音。
袖一敛，往案下的小火盆中夹添几根薪炭，火舌霎时便舔上来。火苗映在沉黑的眼瞳中，明明暗暗地跳动。
：每个人的生命，都像一根薪柴。有人燃的久、燃的旺，有的受了潮，却竟如何也点不着。不过，再如何耐烧，如何明亮，也只是瞬息之间而已。
拨了拨刚添下去的柴禾，放下炭夹，夷然而笑。
：一人之力，只能应时托运，如何能逆势而为。只消棋高一着，便教他束手束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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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中火光曳曳，一壁影动，是好时节，切莫停杯。
是以我尚肯提酒来斟，好教空盅再满，第一杯知风月，第二盏识英魄。
“殷兄已有明路？”
他这一笑，平白多了两分看杀卫玠的风流，便也噙笑应和。
“您劝上一劝罢。”
掌拢金杯，浸碎华灯冠带。烛跳影动，目中明灭不定，酒后闲谈，一并慢慢叙来：
“山鬼泣雨，万物肃杀……殷兄这捧火燃得炽，可驱净薄寒。”
“——暖我心府。”

三大白浮满，对坐相视，烛煌影动之中，人未微醺，人已微醺？
来时纷飞细雨，始是点滴垂露，渐渐有簌簌然飞花溅玉之势。再看四下里，一片胶黑之中，已是风盈满楼。罢杯在案，长身而起，玉山巍立。
：山雨欲来。怀玉，保重。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