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卓多穆予笙 凝祥门
【 内陆有一句俗语：一场秋雨一场寒。我来紫禁城度过了好些个秋，也终对这句话十分明了了。但我真正在意的，却不是日渐寒凉的天气，反倒是树上结得秋实与飞垂肩头的落英 】
【 长春的榴花早谢了，眼下结了小果，我便每日仰首，盼着小石榴变大的日子，但这实在过于缓慢。于是又想起凝祥门那儿满院的银杏树——一至深秋，整个院落里就落满了银杏叶，铺成金黄的路 】
【 我替我自己找了份闲差，即每至花开花谢、树绿树枯时，便都要集一朵花、一片叶，粘在一本小册上，昭显我曾来过、见过、体验过的痕迹 】
【 今日即是捡银杏叶的日子。我屈膝在一堆叶片里，连绣履都不知应落何处，唯恐踩碎了某一片恰好的叶 】

（这委实是百无聊赖的一日。我往慈壸去，与嫔御一同听些司空见惯的垂训，此身尚留在旗装里，神思早已游走八荒，直到上座松口，才似逃出生天般，任由那群姣好的绫罗绸缎簇拥周旋，独我一人早早冲出重围，向修甬上行）
（直到，往凝祥门去，那已有人等待着我，似要与我讲些不同的故事）
原来，竟有人比我逃……（及时止口）行走得还快一些。
（我默默立着，目色被一片灿烂的叶海所局狭。而其间那一袭逶迤鸾影，也似束手束脚，被围困在一地金黄的秋）
那片叶，右边的那片，（先开口的人是我。红袖微摇，以指尖遥遥去点）看着是很完满的。

【 慈宁例行的听训，仍没能将我心头的一股生息湮灭，甚而要更强烈。于是自上座言止，便逃也似的往慈宁之外的天地里去 】
【 凝祥门的银杏深得我意。不消多植，只需几棵长成参天，俯瞰整座宫城数余年，待寒雨洒尽，便可落得一地秋黄。宫人许也恼它摇枝片刻即能叶落满地的本事，困在将一席扫至一侧却又前功尽弃的循环往复中，眼下便更怠于此道了。但好在，却帮了我 】
【 尚犹豫不决，娇音乍起，便也投目去观右手处，惊呼 】啊，是呢！
【 待将这一叶银杏拾起，方才起身回首，略显怔愣——我与她，就隔着足下这一片落叶对望 】

（我亭亭立着，本做居高临下的俯视，而她得了我的助力，立刻择好那一片万里挑一，屈着的身也顺势端起。）
（这，才有了金风玉露般的平视。她的眼睛与旁人不同——我是说，与轨度端和、连眉眼高低都相似的嫔御不同，向我睇来时，似藏了雾气，而这竟是我从未曾发现过的。）
你的雅兴很不合时宜，（有些叹惋的说了句实话，继而，话锋却一斗折，也不知是为她独树一帜的中君情怀，还是为我一闪而过的慈悲心）但很应该珍重。
（我对她生起了些兴趣）你还拣些什么？（用不可能是咸若馆无穷无尽的佛豆）是枫红叶，或桂花叶？可每年芳春时，钟粹宫的玉兰开得最好，却未尝见你去过。

【 我向她投去极迷茫的神色。因不知缘何有此一逢，也不知不合时宜从何而起。怔愣着，虚开了口 】啊……？
【 你瞧，她们的字字句句都这样令人深思，让我不得不端起十二分的心思去解开其中的深意。又或是，这门说话的艺术，我仍不算精通，便总败在此中，从未站起 】
为什么……这么说呢？【 但还是开口了，带着无助，期冀获得来自她最真切的回应 】
【 及问起，才悻悻地将握在水葱之间的弯叶随臂垂落，轻咬下唇 】有模样的叶、花、草，都拾得。眼下银杏落了，便捡它；待枫叶红了，也拾它；若桂花熟了，不取叶，先取一株洗濯，再打一树桂子，等他日做食。
钟粹？【 我难道该说我太过懒怠吗？这怎么可以。装作煞有介事的模样，讲得头头是道 】初春尚寒，但惊蛰又没个准头，等稍回暖些要去时，偏又震雷泼雨，一来二去，又哪里能得。

（她眉头冷冽，而横波两泓里，原先的雾气更浓了，浓成迷惘无措，浓成凄情意切，一举一止，都仿佛是有意将她的赤心坦白于我，告诉我，她玉容写就的别样艳丽，不过是用以粉饰那与世隔绝般的疏离，和虚张声势）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模样很可爱？
（薄唇一提，扑哧笑出声来。又有没有人说过，她这样的模样明明可以磨得光滑锋利，沾上朱砂与剧毒，去做红粉里最无瑕的一柄刀。可她并没有。于是眉川与眸水，在悠长的丹宸里载起悠长的舟。这算……暴殄天物么？）
为什么？你问的，是为什么不合时宜，还是为什么应当珍重？
（可惜，无论她问的是哪个，我都不愿再应答了。）
借口，（而对于后话，我却显然十分有耐性，不依不饶地）这么说来，你眼里的春竟如此之短，竟仿佛沦落成料峭冬寒的尾巴，又成了磅礴夏雨的皮筏，夹在中间，失却了它自己的底色。可若没有岁始初春，又何来夏秋冬呢？

怎么这个小容24小时在线的吗？？

【 可爱？大漠的儿郎，是从不肯听这样的一句夸赞的。阿卡是戈壁的一只雄鹰，而我虽不及，却仍可得一句——如中天皎洁的月。我知是敷衍，是道我白水鉴心，不谙世事。但仍不可否认的，是骨血中一同流淌的沙 】
【 唇瓣一撅，更听不得她的笑。原想往前一步，却在落足时又闻叶碎声，心知不妙，又立时收回，以手中银杏作势，抬臂就指向她 】呀，都是！你不许笑了！
【 她更加无情地，将我的饰词拆解、剖析，再明彻地道出我话中百出的漏洞，令我哑口无言 】我……
【 支吾着，竟也屈膝蹲下，信手拨弄起身前被碾碎的残叶来，仍要辩驳，气势却已输落泰半 】钟粹有玉兰，御花园也有呀，你怎知我不曾去御花园拣过？

（我有千百种理由来嬉谑她，譬如她此刻困于危局的碍手碍脚，郁郁不平的檀朱，以及那本就缥缈无物、又愈发式微的架势）
宁妃娘娘“旨意”下得好生干脆，不知旁人笑你时，你也是如此应对么？
（似已默认她的格格不入，势必要贻笑大方的）
（她不肯趋前，无妨，我向她去即是。绰绰古木之下，我俨然失了起初恻隐之心，百无禁忌地踩踏着金叶，兰履化作毒驽，脚下生风，响起阵阵铁马兵戈，银瓶乍破般的撕裂之声。她连自己都说不清这情怀何以值得珍重，我又凭什么替人做主，代她“敝帚自珍”呢）
御苑人那么多，你没在人群里，谁能看得见呢？
（红袖提去，按下她直直向我指来的柔握）实则我哪里真的在意你有没有采过玉兰花？我原本以为，若你会去钟粹宫，我可以请你喝一杯茶。（叶眉一簇）看来是不必了

【 同为天子嫔御，本无可避，眼下被她唤出身份，更忙于在一侧扇动，意在要她轻声 】嘘，嘘，你小点声儿。【 猛地又听一声笑，立时偏颐去瞪一眼哈桑，秀蛾成蹙 】你也笑！
【 待四顾无人侧目，复才委屈 】有什么可笑的，她们才不笑我呢——哈桑是个例外。容妃娘娘才是，竟也丝毫不顾我的面子，若让她们听了去，待回头传开了，该叫我怎么办？
【 螓首前阴影忽深，裹挟着窸窣破碎的声响，虽有不忍，也慢慢扬首，于低处望进她一双美目里。但似乎说来很有道理，也怔怔垂首，连玉臂都失去力气，渐有回缩之势 】我那是……人多的地方，哪还有好花呀。
【 待她葱指及来，又更作温声软语，却在下一刻陡转，令我也腾然起身，终于惊觉她的好意 】嗳，不可以。
【 似也敢同她撒娇撒痴 】容妃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我去吃茶吧。

（她平白让我生出太息。浅浅的，丝毫没法再调用起轻蔑或讥诮的其他思绪。那教人惊艳的眉目，诚然曾惹起我的艳羡，眼下，我却不得不为之叹惋了，且正是因那惊艳色不同常人，是以这叹惋，也来得更烈。）
（我不知她是如何在椒庭里度过三载光阴的——是用这不自知的烂漫么？仿佛，献妃也曾是这样的人。）
宁妃，藏不住的。（我总要这般戳破她，不留情面地）献妃尚在时，我曾在竹香馆将她偶遇。那时她问，若隐匿竹林，可否藏迹？
（不置可否，又分明否决地摇了摇首。瘗玉埋香的凄美之辞，此刻也不必多谈了。）
你回应得太慢了，我等不及。（推去不清明地一笑）宫禁里人人忙碌，哪有心思来等待你？不过，你若当真颖慧，不若想想旁的主意，如何可得我“欢心”。

【 她忽而提及献妃，叫我这有心避而不谈的人，也垂下眉眼。我与稚玉自古董房起才算相熟，有与她同寻自鸣钟的情谊，尔后四人同行，便更有情浓。但谁能知晓，便就在长春宫，与我相去不远的地界里，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香消玉殒了 】
【 突然哽咽，也侧首缄默。像是明了她此间深意，犹不作答。待她突然一哂，便也献宝似的伸手 】这一片，够不够？
【 却又立刻否决，将手背至身后，心一横 】不，我集了小半册了，都给您吧。
【 我周身毫无伎俩可言，实在没有什么可赠她的。那一册图鉴，我集了大抵有小半年了，可为了讨她欢心，竟也肯拱手相让——无非是，花鸟鱼虫，尚不及人心来得温暖 】

分明是有了大公主的人，却还像个孩子……
（九重椒掖从不缺惊鸿色，她们得以在百蝶穿花间脱颖，讨得上座人转瞬即散的垂怜。也不缺谪仙人，她们过早地将自己藏身在骇浪之外，当名号被人遗忘殆尽时，她们本殊异的个性与赤心，也不得不随之模糊不清。这里最缺的是慧心。显然，并非谁都能做到。）
（若问我欲做哪一种人？我自知无倾国貌，更不肯做误入樊笼的可怜仙——）
（于斯须的缄默里，终又展开层层纤睫，新蛾挥着淡绿，眼波如银海，将来者裹挟）
够，一片就够啦。待我随驾，从水围归来，再与你相约。
（这样的语气，似哄溺，丝毫不像与等闲嫔御间的接壤，倒更像对窈窈一般）我会替你瞻一瞻那里的荷花淀，若有好看的莲蓬，或折一枝留予你。

【 听她嗔怪，便又生赧，不知该如何辩驳。若真要比，懋起初的娇蛮，大抵也是从我身上学来的，可往永和送那一回，竟要比我沉稳更多，有时也令我自检 】唔……
【 眼中兴许曾蒙了水雾，也因她一句豁然散开，化作澄明。我极郑重地将这一叶交奉至她掌中，又蜷上她的水葱，重重点首 】好，您可不许忘了。
【 数月后，他们将启程赴往白洋淀，而我呢，尚可在紫阙中见日升月沉，星河璀璨——顾请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