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对白洋淀的新鲜劲被磨殒后，二月天仍偏寒，大半光景便赖在行宫里。所幸随扈白洋淀的旨意至映禧后，小蛩便极热闹、又兴趣盎然地筹备起来，这厢纵然是暂居之所，也将吃穿用度顾及得面面俱到，那镂空纹饰的铜脚炉便格外得我偏睐】
【这日倘不是豫妃坐庄，邀去她那顽牌，亦不会出门】
【牌兴消遣够了，返归的路上仍与商箔算着帐】方才最后那一牌，慧妃给豫妃放水了。【经拣豆牵扯出的闭门一思过，虽未折及傲性，但在外时渐渐便鲜少用从前张扬又促狭的口吻说话，这时虽仍满心系在一个顽字上，声线却四平八稳】
【才绕过琉璃照壁，不经意抬颔一眼，便看见迤逦而来的仪仗】

【直隶水势于我而言，实在并不很新鲜。膳前才见了一回克兴额，闻及行围之事，左不过规劝几句尽兴而为。他是晓得轻重厉害的人，此番御驾在上，行事有度当是首要之举。至于能否得脸于圣前，到底有各王孙、嫡子在侧，许是过犹不及。】
【因着膳食不很合意，随意用些就领着岱月一道出了门。我闻围场荷花开的好，可惜二月却无花景可赏，到底有些可惜，廊尽处一折，正见有人近前，是去岁被慈宁禁足双月，如今却承宠于君前的昌妃。】
【自然，她尚有另一个常被冠加的身份，簪缨温都所出。】
【搭了岱月的手，不急不缓的至她跟前，一弯眉眼。】我道一整日都见不着你们几个的影儿，想来又是攒局去了。

【是花间留晚照的黄昏，明妃不疾不徐向我走来时，有一霎被红霞、紫霓照得极昳丽】
【哦，大抵她的明，可谓是明鉴之明，亦可称明满绮丽之明】因不想总泛舟，疑心要头疼，不如屋里躲着。【颔稍点，道出松散、又无甚紧要的稚子闲话，乌丸里蕴出些笑意来】元是想索伦图年幼，路上还满心顾虑，谁晓得他头一趟离京，同哥哥们竟玩得这样欢畅，反倒教我没意思起来，只好打牌了。
【委实没有将太沉的期许压在索伦图肩头，是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地忖量，兄长甚至与我岁龄相仿的侄辈，对索伦图自会有番护持，甚至君上那儿亦然；日前圣人驾临映禧，是将索伦图进奏牍、请谙达的趣事，很耐烦地娓娓道来的】
【想及什么，倏尔复添一句】明妃这日做什么了？
倘有什么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可要让我偷师一二。【懒洋洋的笑意伏在眉间，因她是汉军旗，碍着慈宁尊面，确有几分好意在——禁足令虽从慈宁始，却到底是坤极率先动了声势。何况……晓得的，是我无可争辩的自恃与莽撞，那时候多半还是女孩儿的怨气与羞恼，这时再看皆是隔夜余香，疏且淡，对慈宁并未暗生什么不满】

【一个昌字，是予温都氏的荣耀，也是予她的气度。可惜我向来对氏族之交无意亲近，到底也只做面上功夫。】可惜已近开春，若早些时候，湖面上的冰尚未化开，常有人行走其上，又以持物戏耍的，倒很有些意思。【但此番随行来的，都是贵主儿，因着身份尊贵，自然不允于此。】
我见二十二阿哥打小就是个伶俐的，可不比克兴额幼时顽劣——【提及子嗣，因为人母，却也多有感触。克兴额旧时压在属文底下的勾画，我仍记得十分清楚。但此时再看去，又似隔着山长水远，极是难寻。】但说到底，他们也不过一时新鲜，往后到外边儿走动的多了，哪儿还记得这些寻常地界。
【并非仅仅是寻常二字。此行虽出京畿，却仍在皇权庇护之下，所到之地皆由人清置安排，很受框束。待到他们再年长些，自去见了大清的繁茂盛景，恐才晓得这番眼界，与现时应是不同的。】
【闻其后一问，却又是笑。】我向来惫懒，哪儿得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见此地风景旷达，随意瞧瞧。【末了，又添一句】呀，我倒忘了，待入了夜尚能一观星月，不知与紫禁城内所见又有何不同。
【我自然见过直隶的星月，却绝非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在我历经了人世变换之后，才终于明白，我眼见之景，在极大程度上，是与我所呈之情，息息相关的。】

是，从前天寒腊月的时候，我亦喜欢看那些人在护城河上冰嬉。【满不在意地承一句。从前不止是痼疾缠身，更是满身懒骨，除却氏族间能够瞻瞰、置评脂粉的筵席，连踏青的裙幄宴都极少涉足，但游戏总比揖让好看，这时想及那些曾被我斥作无趣的冰嬉，竟也觉有几分生气】
我从前聆嫂嫂说，先帝的冰嬉办得好热闹，也不晓得如今还有无机会了。
【然万泰的冰嬉、绍贞的围猎，实则是一样的：皆是臣子试图博得他们权威而肃穆的汗父，注意与垂恩的时刻】俱是一样的，日前临他开府建牙的光景，我那小婢还同我说笑，说四所那帮奴才被他磨搓的小太监可都松了口气。【虽话是如此，但不见分厘的头疼抑或无奈，反倒要溢出些对稚子的骄傲来】
【乌丸漫不经意打行宫重叠、起伏的檐顶上略过，这些歇山棚顶像极了矗在诸人命中的山峦，攀完一座又是一座，很难望到尽头，并不急】慢慢来吧。
横竖，只要他眼下顽得开心。【囫囵的一句，并不为索伦图的前程忧心，在日前圣人钦定乌尔登做稚子的谙达后，更是将稚子的教谕视作水到渠成，很不需要我去烦心的一桩】
【同明妃来往并不多，囿于晨昏定省的偶然同路便戛然而止。这时陡闻她提起那般风雅而烂漫的一桩，倒有些讶异】哦……明妃在禁内时常看星星么？【兀自说下去】只恐也要走得再远些，才看得清明。华灯总碍月，宫城抑或此处，皆然。
【手握天下最巍最重的权柄圣人，无论行至何处，总是满眼灯火照得黑暗亦要敞亮如昼】

是了，围猎赛虽还未开始，倒听说教他们皇嗣、外臣兜上来不少草鱼、青鱼来；寻常水鸟呢，似也打下来不少。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藏私解决了。【打小对吃食便诸多挑剔，因而这壁提起，倒并无多少果饕之意；只是纯粹觉得往昔尊矜的天潢贵胄，此间也能有这般不嫌脏乱的兴致，忖来好顽】
不止是难以得见的风景，人亦然。【正如她所言，很难得的】
【无论是眼下我与她伫于紫霓间、将掖庭全然摒却的闲话，抑或……伦图居四所时的余暇，泰半要往映禧来，这时在白洋淀的行宫亦是如此：白日虽嬉游无影，等掌灯时，总要挟着股晚风混着藻荇的气息，兴高采烈掀开珠帘，直到惊扰香冷金猊的郁馥。从他童騃未褪的话语里，白洋淀几位龙子凤孙的相处竟浑不似觉罗子弟，甚至连氏族间的攀较都无，反倒有股黎明百姓的贞亲之感来。这委实是难得的】
【因而聆见她后话时，仍有半副魂魄浸在前情里。起端，只来得及应一句】哦。【恍过神来，旋即又添】我亦是信口提及一句古人言，实则自己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理。倒是在明妃您跟前，班门弄斧了。【指的是她通文晓墨的汉人身份】
【想及那日咸若馆端穆佛像前，瑞妃的劝诫】
【倘遵着坤极的见罪、慈宁的责罚来看，她的前瞻似乎是很对的，但到底不是耽滞于不豫中的脾性，又或者只是那副矜傲实在积年累月得够久，并非是一次嵯峨就能碾开磨去的】
【耸耸肩，满不在乎的口吻】灯影憧憧也好，孤灯一盏也好，或者干脆教月色照进窗牖来，皆凭自己喜好罢。

【确是难得，但并非足以叫人流连忘返。毕竟我们都太过于清楚，其后半生的冗长岁月，依然是要在宫闱之中孑然度过的。若贪得这一时半刻的欢愉，倒叫亟待重逢的禁宫时日，显得更加难捱了。】
【我莫名的想起今时窗前桌案上，匍匐前进的那只瓢虫，它有无比鲜艳的颜色，和修长蜿蜒的触角，它因生长在这河岸水畔，显得比旁处更是欢快。岱月见我喜欢，试图用手去把它抓来，装入精巧的绣盒之中，却被我用眼神制止，只叫它攀爬去了。我到底抑制住了心底的掌控欲望，终于发现，这也并不是一件过分难以实现的事。】
他们自有他们的快活，随他们自去吧。【男人与女人，大约从生来就是不尽相同的。不论富贵或是贫寒，他们的所习、所好，都有着与生俱来的脾性掺杂。除却吕武等，女人们大多更倾向于依附男人，可谁又能说，这不正是一种更加轻巧而聪敏的生存方式呢。】
【她说班门弄斧，我觉这份谦辞，很有些乏味。】古人所见，与我所见自然不同。或即便是同一轮月，历经岁年更替，更是有着千差万别，哪儿得一概而论呢。
【我倒没有如她这样，叫月色入室的兴致，但凡只因欲念而生的做派，我以为，是足够果敢，却不够聪明的。】可惜总有阴晴圆缺，难叫人尽兴。

【实则我是很不晓得四时景趣、草木虫鱼的造物精妙，比起无垠月色照进窗牖的风雅，我更偏睐于参与裙幄宴上如火如荼的唇枪舌剑。但因为实在是个很局限于眼前的人，眼下在白洋淀、短暂远离血色宫墙的光景中，便当真是满眼行馆外的芦苇、夕霞，和馆内攒起的牌九局】
【明妃同豫妃在谈话中是有些相像的，不大提及眼前之事，而更喜欢缥缈些】
【我原很爱谈这些，无论是子不语、抑或异国奇轶，是因同眼前的对谈者并不熟稔，大抵仍要干涸的。实则有短暂的刹那，想攀较着那些今月照古人的亘古再言深一些，但……同她是一壁言，一壁在馆内迤逦小径上漫步，一抬颔已快到归处了】
如果月亮只能毕生圆满，想来于它亦是遗憾。【骤然想及我曾在怡和洋行仔细端量的、来自大洋彼岸的奇怪点缀物，蝴蝶、青虫，皆像是翠微精致的英雄，被钉在冰冷的玻璃背后】每日有变化，才教我们、它自己也晓得，自己不是被永久钉在同一片阴幕之上。
【珠履抵在玉阶上，又偏鬟，问她】进来喝杯茶？
【才问完，自己反后知后觉意识到：所以为的自己未变，到底还是变了些的，圆润，抑或客套的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