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情的材质是一种泡沫，凭着满腔幻想，在虚妄中不断堆叠。阳光照射在其下，白光中不同波长的光体现出相异的折射率，最终结果即是表现出彩虹般的色彩。”
日野站在两米高的装置面前，那里本来只是一根高长的空心立柱，在电动机的带动下向外不断鼓吹出空气。然后那些没有温度的空气就被管口的肥皂水温柔包裹住，朝两侧落去，在以立柱为中心的一个圆周范围里开始破灭，因为干燥。于是逐渐的所有的肥皂泡泡稳定堆积出一座小山的形状，展示在参观者面前。
她伸手触摸，那些肥皂泡泡立刻就破灭了，但是后面崭新的肥皂水马上就前仆后继，把那块空白填补上新的材质。于是她了解到，那些泡泡总归是能平衡成一个足以支撑自己的形状的。
现代艺术讲究的是思想内核，通过抽象的表现，创作者赤裸而感性地把思考展现在参观者的面前，使参观者对创作者的表达开始进行思考，即完成了一个思想交互的过程。
这种思考的内容则是因人各异的。
就比如日野现在思考的是，柚木梓马到底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她？他是否真正的爱着她？那些恶劣的言语中，哪些是戏谑，哪些是裸露的真心？
又或者，他还要多久才会给她打电话。

她看了眼手机。唤醒屏幕，上面只显示着大大的虚拟时钟。时间是三点四十，还是没有未接来电。于是她继续伸手去摧残那些脆弱的肥皂泡泡。
“爱情在你眼里是这种破碎的形象倒还真是令人意外。”
声音很熟悉，她转身。察觉到心脏的反应，开始懊恼于那种无可救药开始不受约束了起来。
身后的人笑的兴趣盎然。
“真对不起呐，我的爱情让您感觉过于平庸”
于是他更加的笑，笑的无所顾忌。日野就盯着他。
她有些不满那调侃敷衍的态度，再加上刚刚等他等很久也很气，所以她决定用眼神把他盯穿。可是看着看着就又觉得，这人真是好看，精致的比得上她花上两个小时的画了的妆。结果就是败给那好看的脸，所有的气鼓鼓烟消云散。
真是十分的清秀的面容，真是十分清澈的眼。
记忆里见到这双眼的时候，就发现它透彻得什么也没有。每次望向这双眼的时候，投出的只有自己的倒影。所以好奇，所以拼了命的试图在那里面找到些什么。结果刨根问底出一地尘埃损，刨根问底出自己被堵在墙角，嘲讽挖苦冰如雨下。然而到头来，猫还是死于好奇心。
再然后，不自觉就站在他身边了。
可是，爱。
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爱情在你眼中又是什么形象呢？”
情绪无意间溜出齿舌，可是话己出口便无得反悔，就也只好硬着头皮开着玩笑问下去。
“想必对你来说，泡沫或是过于廉价？”
“我可没说破碎的爱情有哪里不好。对我来说爱是什么？如果直接就这样得到答案岂不是太过无趣。”
“你说呢，日野？”
柚木就这样看着被强行与爱扯上关系的装置，不闲不满的回答。似乎是怕弄脏了手，他就这样看着，没有像日野那样去戳破可怜的泡泡。可是那些泡沫还是因为空气吸收了水分，照常的破灭，产生，循环往复。
是错觉，那种无所顾忌在不知什么时候远去了。日野用手背碰了碰柚木梓马。可是他还在那里，说话时还是那种语调，也还是那样笑，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日野把手机放进包包，把胳膊塞进柚木的臂弯。然后像每一对普通的恋人一样，甜蜜而愉快的消磨着下午的时光。
说起来，他的笑向来很有迷惑力。日野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初识时，这笑显得友好而疏离。后来，笑开始变质，变得戏谑，戏谑的潭底躺着些许厌世和无念胶合在一起的什么，像是黯淡的烛光。美，于是开始沦陷。然而无论何时却总是那么不真切，她试着伸出手，试着在虚空中去抓住柚木梓马，可是哪里也没有，他的幻影像肥皂泡泡一样的破灭。
是了，是了。那一天，她就把明天置于脑后了。

“果然玫瑰是象征着爱情的花？”
日野觉着这气氛使她显得格外的羞涩，所以她选择开个玩笑。
“若要说象征爱情，还是郁金香来的更加合适。”
“没想到你会对花语感兴趣。”
柚木挑眉。“让你有这样的幻想还真是抱歉了。”
“听过郁金香效应吗？荷兰历史上的一个典型经济学事件。”
“起因大约是花的变异吧，据说那时有郁金香的花瓣开始裂变出异色条纹。又或者其实是别的什么，不过无关紧要了。总之，那时的人们争相疯狂地去购买郁金香。开始是为了追求风尚，后来有人发现了商机，想着，买了，之后便能卖出更多的钱。于是价格便更加疯狂地攀升，很多人拿全部身家去换几株郁金香球茎。就这样，对郁金香的疯狂愈演愈烈。把希望寄托于这种虚妄的幻想上，真是愚蠢，可是在这样的狂潮中偏偏又不由自主。”
“某一天，市场突然出乎意料的大量抛售花卉，一票难求的郁金香价格一落千金。那些淘金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灭了。”
“你不认为吗？爱情也有与之相似的地方。那些自顾自做着幻梦的，她们如果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该是什么反应呢？”
柚木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他深感有趣时往往就会这样，事实上，日野记得柚木常常拿这种表情打量着自己。不过此刻，他的目光没有停驻在日野身上。
“想必也会，破灭吧。”
“什么？对爱情绝望了吗？那可真是。因为它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罢了。”
日野注视着这样的柚木，张口想要问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却发觉口舌异常的干涩。并且，那种古怪的光回来了。灰蒙蒙的光，朦胧着美得不可收拾。她能够改变他吗？或者说，她想要改变他吗？每个人有自己的生命轨迹，也只能顺应着自己的纹路去生长。被环境牵引着，影响着，可是终归走的还是自己的路。就这样看着他，倒是任由得爱情野蛮生长。

于是，她说。
“郁金香很美啊。”

3.
在车站前的街道柚木与日野分别，上了漆黑色的轿车，就这样茫茫地望向窗外。
透过车窗，外面的晚霞火烧天。世界总是这样，即便你的时间日复一日的流转不复回，而梦也一天天地逝去，可是景色啊周遭啊却总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一如来时路的相似。让人难免会突然撞上某个似曾相识的景色，就想起过去的某个结点。情绪也越发黏连，跟过去的影子难舍难分的恶性胶着在一起。人就一手回忆，一手现状，被拉扯得无处落脚。
那个晚霞里，十七岁的日野在练琴。
他有些烦闷地眯起眼睛，可是琴音清晰且坚定。那些纯粹的只有热情的琴音，那些爱的无拘无束的琴音，就这样甜蜜地纠缠在他耳边。

“…可叹物情今已见。”
毕竟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还可以控制。希望慢慢磨损，不切实际的爱也要能没那么执着一些，眼神一点一滴的灰下去，就可以不管心里是怎么说。
可是当就有这么一个人站在你边上，不顾后果地去爱着你被迫放弃的东西，便让人不由得审视自己，然后无由得自我意愿地顾影自怜。最初很恼火，真的很不愉快。可是她的影子就这么和音乐揉了起来，那种吸引与着怒火一道飞速发展得不可收拾，让他难以移开目光。
彼时。她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音乐，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她的音乐。
他开始学习钢琴时，她与音乐无缘。他撒手转身攥起长笛时，她依旧不曾在场。当他的音乐只留下夕阳的余晖时，她却奋不顾身地爱上了太阳。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她的世界就长在他的领土边，炽热的，把他的世界也带着滚烫。那些相似的不相似的过去一点一滴地上演，不免让人去幻想。
如果继续爱着，又会如何。
刺眼的太阳，飞得太高的伊卡洛斯。

于是，开始在商业案例的材料上叠上乐谱，开始让校服上沾有了她洗发露的味道。倒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夜晚的时间变长，清晨的温度开始寒冷，无聊的情绪还是时有袭来，一切的客套话也照旧是要继续。
那时，任随着她满横滨到处的开音乐会。记得礼堂里坐的人最初少的可怜，却一次一次竟清晰的增加，直到有一天惊觉那个舞台上的光很亮，甚至刺眼。简单到不用想也可以理解，大约是因为那样的光未曾出现在自己的舞台上过。
又或者自己只是爱着她的幻影罢了。
自顾自做着幻梦的，何止是那些大小姐，又何尝不是把音乐寄托在她身上的自己。

4.
回到家，日野洗完浴躺在床上。床对过的书架上这两年间已摆上相当数量的乐谱。不自觉哼出乐曲的旋律。那些乐章，真的都好美呀。不同的作曲家在迥然相异的国家里，体验着各自的人生，然后把当时的心境或者是对美的思考谱写成曲。为爱情而歌，或者，为悲伤，为愤怒，或者只是单纯为了美丽的旋律。这都很美，所以她无法不去爱它们。
她把玫瑰插入书架边梳妆台上的花瓶。可是心里却不住去想象着柚木说的郁金香。
花是很神奇的东西。她太短暂了，并且通常人们将她购置回家后，也并不会去拿她来做什么实际的用处。花之间也各自千差万别，像玫瑰就香气浓郁，雏菊满地活泼地开着，郁金香的香气淡了，就开出鲜艳的颜色。总之就是美，千方百计的美。日野不禁就想。
“该是有多美呢？”
足以让人们为之疯狂。
一定很美了。

5.
就这样入了夜。
横滨的夜没有东京的那般冷峻而现实，它带着海港城市特有的那种温度。
这样的夜。所有的情，所有的爱，千种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就像是一场梦。
是日野的梦。
是柚木的梦。
梦里，沾染上碎色病毒的郁金香开成一片，烈焰肆意溅洒在每一棵植株上，燃烧成一片热烈的海洋。那样病，可又那样洁净。
他们在那里看向彼此，发现对方的影子美得那么不真，然后互相注视着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向郁金香海摔躺下去。
脆弱的郁金花无法托住他们，一瞬间那些浓艳的花瓣碎成了无数泡沫，在虚空中围绕在他们身边。灿烂的，如火的，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这该是郁金香吗？那本只有幽香的矜持花朵。可是，这毫无疑问就是郁金香。
顷刻，他们也碎成泡沫，所有的泡沫挤压，混合，迷幻的交合在一起。花的碎与影的碎使整片花海振荡起来，持续着不断交互，融合，分离；在远处，所有的碎与花又连续成一片。
两个人的影子模糊的重合，致幻剂发挥了它们应有的作用。浓郁的。甜腻的。
那些郁金花碎得很灿烂。她们旺盛生长在所有爱情之间，也无偏见也无评判地为每一段爱情碎成泡沫。
明月何皎皎。
月光下，一切都朦朦胧胧。不那么真实，像爱情的样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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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腻笔触令人着迷，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