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时无刻不在厌恶这座宫城的逼仄，如羁樊笼却无从逃离。但若要从中论出最讨厌的一处，非此地莫属。
无它，不过是每日前往修文练武，总要经过这长廊，与我处境仿佛的笼中鸟，却一个个欢欣地叫唤着，果不其然是些小**。
从第一回经过，我冒出了要用弓箭一一射杀的想法后，彭典韦日日将我的弓攥得死紧。
此时又将踏上这条长廊，望向回廊中挂着的笼子，眼中阴翳。
@吴泊_

（鹦哥儿组成的长廊，是去往学馆的唯一的路。）
（我曾经厌恶过人，有些残忍地将自由从鸟兽的身上掠夺，变成桎梏在囚笼里的翅膀。我见过一只鹦鹉，扑棱着想飞，被折了羽翼，不会飞了。）
（可后来我也开始逗弄它们，一路走来，偶挥手逗弄。步子惊起一阵鸟雀鸣，衣披闪成一道火红的影。）
（然后我迎面会上了一个影，是个孩子，我的弟弟。我一如既往地微笑，打句招呼。）
：早。

在我望见吵闹的鹦鹉之时，我同样望见了尽头处的身影。从我厌恶的这条长廊尽头，走来一个我喜欢的少年。
等他走到我的面前，从从容容地道一声早时，我已经收拢了眉目间的阴翳——我只是莫名地，不想叫他知晓我的另一面，似乎这样，我就能看起来与他一般无二。
灵修。
“大哥。”
我与旁人一般无二地称他兄长，却也无数次唤他的名，在梦中。
“早啊。”
若无其事地，我学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宫外生活如何？”

（在这走廊里，我有些不自在，稍踱出些步子。学舌的鹦鹉唤了两句：“早啊。”极滑稽与怪异。）
（我看这人世间也是如此，本来觉得自己是翱翔天外的鸟，却最终，在折羽、断舌、丢命的威胁下，变成了学舌的鹦鹉。）
（看进他的眼，我庆幸他仍是一块璞玉。）
：宫外也并不怎么好，该是怎样的生活还是一样的。
（我实在不愿意打击他，但是事实如此，我依旧按部就班，两边不到岸。）
：你呢，最近好好读书了吗？

宋宫里头，我并不缺兄弟，各自的身体里都拥有一半相同的血脉，而我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与我是同类。
我们都身处沼泽。
只是他想要爬出去，我却已躺在了这片沼泽的最底下。
廊下鹦鹉怪异的学舌声令我蹙眉，但不过一转瞬。
“没有，你出宫了，无心读书。”
低眉一笑。
“我开玩笑的。”
重新抬眼望向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开玩笑的。”
“下回出宫，可以去你府上玩吗？”

（我一贯地笑，夹杂着一些奇怪。我能捕捉极末梢的情绪，甚至于轻巧的转念。但我并不能读懂所有的情绪。）
（他极郑重地说一声玩笑，而我本来要放在他肩上的手一滞，收了回去。）
：可以的。我的院子里空落落的，你们来也有点生气。
（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我实在不适合好为人师的人。故而再叫他“好好读书”，未免有些多余。）
：或者去别的地方，外面天地阔大，你们也可以体验一下。

他的话，一时令我高兴；一时又觉得，“你们”二字一出，也不过如此罢；一时又仿佛，要把我支去旁处——如对待避之不及的物事。
这样的矛盾，一如我一时希望他什么也不知道地成为一个好人；一时又想将他染上旁的色泽。
此时如果是旁人应该怎么做呢？我想大约是猴上兄长的胳臂，再说一些胡闹的话语，而后他一指点在眉心，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
这是我一贯的招了，当无法压抑自己的本能，便开始模仿他人。可我学不来这做派，更别说当我一想到有旁人的手挽上他，我想把他囚起来。
“时间真快。”
最后我择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大哥一转眼就出宫建府，想来……我也不会拖太久。”
被我咽下去的那一句是——想来也很快就要娶妻生子了。

（时间真的快吗？）
（我母亲将我扔在现世，自己一个人游了一场太虚。丽婕妤不愿为我的母亲，不愿为我的朋伴，只将我作烫手的山芋，而其余人，除了星阑的那一位，都将我当做帝王的长子——抑或是帝王的影子。）
（一边堂而皇之高山云影压城而来，另一边深渊苍莽无处躲身。这便是时间给予我的前尘过往。虚度着时间，以其为一场生死之战。我以惯有的笑容应对，却将生活当作百爪挠心。）
：都会长大的。（我将与龄一说过的话再翻捯出来，当做一个梦。）所以现在还小，值得珍惜。
（往日我觉得渡过去万事大吉，可是两头触不到的边儿，又让我茫然了。关于时间不予置喙，我现在不知如何说道了。）
：盼着出去吗？前些日子我跟他们接触，他们都怀着这样的期盼。但其实都一样。
（我是先投石问路者，替他们看看前方是曙还是夜。有些寒。）

长大，成人，这四个字后面衔接似乎常常是娶妻生子。
此时我似乎固执地被囚于某个陷阱如同困兽，往日里天马行空的思绪凝滞起来，脑里总只有他一身婚服的样子。
“不，我不盼着出去。”
我已经无力去压抑自己了，我 望住他，笑容里掺了别的。
“我只是以为出去能够摆脱囚笼，但我看见了你。”

“别说了。”
他的唇，吐出的是我俩都不信的话语，我想堵住他的口舌，最后却只是圈住了他。
身高差使得我要踮脚才能凑到他的耳边，我在他耳边说。
“这样的话，灵修你自己会信吗？”
不如拿去哄小孩吧，哦，他眼里我并不是个大人，他自然是在哄我，也在哄骗自己。
可我偏要戳破它。
谁让我们是同类呢，为什么要编织谎言来自欺欺人呢？
可这样是不对的，仿佛分裂出另一个我，居高临下地看我抱着他，在虚空之中抱胸冷笑，我看到那个我的口型。
他说——你会下地狱的。

（他太过聪敏，以至于我甚至要忘记了他只是个孩子。我宁愿他们每个人都在梦里，一梦黄粱也好，华胥梦遍也罢，至少不要这么早拆开一层天真的封。）
（他抱住我时，我有些愣了。像是突然被拆破了什么隐秘，里头的腐肉全然袒露出来了。）
：还是努力信一信吧。
（你这么小就懂了这些事，往后的日子该多难过。）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有些心疼。古人言变故生伟男。我看他有这个色彩，只是这路从小坎坷了起来，多么难啊。）
：不要怕长大，也不要太期盼长大，这就是路。
（我将对龄一说的后半句补全了，与他讲。）

倘若我还有理智，它会告诉我此时应该怎么做，可另一个我已经全然占据这具躯壳，他说，去他的理智。
他拍在我背上的力度轻柔而疼惜，我向另一个我施以怜悯的一哂——是你渴望多年的温柔吧，可惜来的太晚。
人总是容易钻牛角尖的，只不过有的人钻进去了，却没人拽他出来。
“你多陪陪我。”
我听见自己这样说，然后退出这个怀抱，又露出了一个如同最开始一般的笑容。
可我却不想再说那五个字。
司文馆该迟到了。

（我听见钟声掠过，又惊起一阵鸟鸣。）
（他自己撤出了怀抱，如一只失了家的雏鸟，眷恋着凄风冷雨里最后一点可以作为荫蔽的树枝。我知道，前路荆棘，只有他自己武装了自己，才能走出来。）
：去上课吧，努把劲儿。
（我笑着转身，却莫名有些同情。再回首看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是一个轮回，一个兜兜转转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