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章九年，七月小暑。我从宋府乘一顶小轿晃晃悠悠来到文德府，从城南到城西这路上她们不准我说话，也不准我挑了轿帘去瞧，就连入的门也是文德府上后面那道鲜少有人知晓的门。犹记得临走前母亲的嘱托，她叫我记住这些年来学到的所有，用毕生去照料这位文德府上的八少爷。）
（我是有些怕的。轿里闷的喘不过气来，掌心出了汗只能紧紧拽着袖口。好在听得前头婆子的唱礼声，身子一颠簸终是落下了那颗悬着的心。父母穷尽此生想摆脱贱籍，不惜搭上我也毫无愧疚。）
（回神，外头有人在请，出去随着几个丫鬟左拐右转才到了地方。这是一处收拾清雅的厢房，我求得不多，只愿安稳度日便是极好的。待见过这里的大福晋，才有片刻的歇息，沐浴后我自无趣，便转悠去了不远处的书房里，临了一副字。桌前置放着冰块消暑，梨花木的窗子漏了一条缝，偶有风吹进，掻的鼻尖儿痒痒。我在此处无人搭理，写了字只觉困顿，不知不觉趴在案几上沉睡过去。）

【刚入四月，春风一起，街上便有了飘纷的柳絮，催得人心烦躁，却又无可奈何。我从外头回来，还未向额娘请安，便先回屋里洗了把脸，趁更衣的空档，冯彦将今日宋姑娘过门的事一一托盘。早先就知道额娘允了门亲事，只是拖到现在，经冯彦提点，才想起是盐商家的小女，合该见上一面。】
【甫推房门，隔着一层幔帐，便隐约看见书案上趴着一个姑娘，粉裙淡衫，正于窗下酣睡。心中好奇，更有三分觉得有趣，也不怪责，只是压低动作，拿起她袖下的纸张端详。】
【想来这就是那位新进门的妾了，一撩袍，也落座在她的身侧，提笔蘸墨，还在那张纸上，凭借记忆斜斜写下“宋知朝”】

（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一团温热逼近，我朦胧睁开眸子，少年俊美的脸庞映入眼底，不知是幻境还是人间，只是盯着他看晃了神。片刻功夫才清醒过来，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险些要跌倒。下意识后退几步直到无路可退，便将整个人靠在窗边，带着几分警觉打量人。）
（又抻脖子瞧他写下的字，试探问道）你，你是八少爷？
（此言一出，又觉自个儿蠢顿。眼前之人怕就是这儿的主人，两手交叠紧紧握着，想他怎么走路也没有声响。我瞅着那案几一时不知与他说什么，静默之后，福身垂首）八少爷吉祥。

【申时的日光正盛，像融了锻金，给案头的砚台罩上一层极淡的细影。我拿着笔，手腕仍保持写字的姿态，只是“朝”字写完最后一横，注意力便被她引去大半。】
【我只一看，不想她竟察觉到了什么，一醒一顿，几要踩着裙角摔倒。扶她不及，虚伸一只手来，好在反应尚可，没有磕碎桌角的摆件，——自然，也没有伤及自个儿，这才撂下那杆儿狼毫，抬眼去瞧眼前的姑娘。杏眼粉腮，倒是个温顺模样，只是看着慌乱，甫一开口，差些把我也问懵了。】
你就是今日过门宋氏？
【是问话，却也不是，似乎不需她做什么应承。忽觉口渴，单手拿来眼前的茶杯，一掀盖儿，谁知还是早些时候喝剩的茶梗】

（若说方才是吓醒的，那如今才是敛了心思尽力回到平素的模样。我向他走了几步，伸手拾掇了桌案上的东西，）是我。
（兴许打心底我仍然不觉得自个儿是“奴婢”。却也是将声音放的极轻柔的，）本是好奇进来的，却不想弄乱了八少爷的桌案，若您想罚知朝，
（是顿了话头，抬眸瞧他去，剑眉星目之间蕴了少年特有的风流与清雅。外头蝉鸣声似乎也应和着我此刻的心跳声。）也等我为您沏壶新茶来吧？

【姑娘生了怯，低眉垂目，仍是一副恭敬模样，叹一口气，甚而有些好奇和之前敢摸进书房的可还是同一个人。】
【屋里摆着冰块，却终究于暑气无益，隔一扇窗，还能体会湃来的热气。窗前有几竿瘦竹，这会儿耷拉着叶子，徒留一段垂在外墙上的影子。我从外头回来已有段时间，口渴真口渴，因此并不留她。只是忽而想起她还有一个小字，遂没什么道理的吩咐】
往后旁人唤你知朝，单我一人能叫“阿沁”【言罢，不甘心的，又添一句】往后就是我房里的人了，除了行八，可还晓得我的名讳取字？

（掌心捧着那琉璃杯走向圆桌旁，低着头瞧自个儿鞋上的珠花，蓦地听他一句“阿沁”，心下便翻起了涟漪。是少女独有的惴惴不安，也是来这陌生庭院里的一束照光。因此只觉着他与别人不同，与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同。本是背朝着他，这会儿也细听了，停在原地对上身后少年略带霸道的话头，手里仍捏着那只琉璃杯。）
那外人跟前我还叫您少爷，只单你我二人，也允我称您一声“阿磷”。
（我不敢回头瞧他的脸色，书房外有小丫头捧着热茶来，一起进来的还有个透亮的玉茶盏，我想那是他专用的。只从小丫鬟那儿接过来，斟上七分，托着红木刻花纹盘，等他。）

【“郑磷”本是有原由的，只是小丫头不知，也学我一般，单单拎出一个“磷”字，再经她正经一念，反生出些许好玩儿。却不恼，不恼——已意味着默允。】
【也罢，等日后有了时间，我总是要同她点解的。】
【小臂捎顿，便将袖口抻回一点儿，露出腕口，单手取来茶喝。是今年新进的杭州龙井，与祈红相比，我独爱绿茶，这些，她日后也都是要了解的】
【负手回案，拎起那张信笺，举止颇如西席，似是有话交代】阿沁过来

（直至他喝了茶也没见眉心动一下，我小心翼翼窥着他的脸，并没有从了母亲的话，一味要讨他欢心。
（他叫我，是方才定下的称呼。莲步轻迈过去，发间珠钗摇晃，却也与鞋底擦过地面般悄无声息。冲他递过去个笑，能见嘴边的浅浅梨涡，）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第一回见，可偏像有根线牵着，我这刚微微安定的心又随着他左摇右晃，）您吩咐。

【她的身形较小，以至于到我跟前，回话还须抬首，——便是在暗里要她克服那些怯意了。】
【阿沁既肯抬首，我则顺理成章的捕捉到第一个笑，像暗通款曲，稍稍有了道不明的默契。虽到跟前，却仍嫌不够，将她带到案前，与我一左一右，两人并肩而立。捉笔蘸墨，沉下腕子，写字之前看她一眼，意在提点此时须得用心。复而在纸上工整题下“钟玄”“郑嶙”】
【直起身来，好叫墨渍晾干，一手扶案，一手持笔】
可看明白了？往后在别处看见这些，不能不认是谁。

（将是不解他的动作，现在是明白了。他怕我不识得，我又该如何说，关于他的一切，我早已在宋府透彻了呢。）
（但我不能告诉他，文德府是阿娘阿爹的筹码，我再不喜欢也要嫁给他，以这样的方式。我不愿…叫他也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在他的眸子里，似有山河皓月，我瞧着笑得更甚）您还怕我不认您了？
（只微顿，又添）您是主子也是…夫君。（最后两个字从嘴里挤出来，渐渐低了声音。）

【自小学习魏碑，即便中人之姿也能写出一笔中规中矩的字，今日墨顺，对磷字尤为满意，故而颇自得的撂笔。】
【她此时的笑，却没方才好看，多带了应承奉和，这是我在府里见惯了的，多她不多，少她不少，总归我不耐看。这会儿日头已经偏西，屋里稍稍暗了一些，而我仍是开头那个清清冷冷的少爷。】
【本将镇纸归回原位，再听“夫君”二字，委实让我的动作一顿。随即只当寻常，以她的出身，想必早已了解过门的意义。忽而来了兴趣，她既开口，我便等着戳破这层羞意】
你且去吧【声音平平】今晚来我房里侍候——

（看吧。他这个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忽而近忽而远，忽而暖又忽而冷，我当他说的话不过完全就是在顽笑。只应他说好，面上闻言已有绯红，却不想让他看笑话，忙不迭福身下去，临至门口略停了停，似是欲言又止，终是埋着脑袋快步出了书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