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是没有人来啊……”
“有人知道过去了多久吗……”
“……嘿,你们谁快来帮帮忙,老亨利现在抽搐得厉害……”
细碎的低语在棚屋里蔓延。被死亡环绕的集中营已经气息奄奄。被抛下的病号死去了大半,剩下的大概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死亡格外真实地迫近,也许下一秒就会有死神带走谁。
棚屋里的人所剩无几,因此可以每个人独占一个床铺。病房里的呼吸也很微弱,时不时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含糊不清的呓语。费里西安诺有点发烧,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昨天夜里,有一位难友不知道怎么了痛苦地哀嚎了很久,后来他听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今天早上起来,其他难友发现是那个人从床上掉下来摔死了——不对,应该是死了才从床上掉下来的。干瘦的尸体像扭曲的树枝一样诡异地瘫在地上。
有两名难友用担架把死者抬出去,准备丢到外面的水沟里。但他们出去了好一会儿都还没有回来。费里西安诺隐约听到了马蹄声,还有几句听不懂的话。没过多久,两位难友回来了,以平静的语调对棚屋里的人说:“俄/国人来了,就在外面。”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有的甚至坐了起来。随后,棚屋的门被打开了,出现了两个苏/联士兵,看上去稚气未脱,不会超过二十岁。他们手里拿着机关枪,难以置信地看着屋内,眼神里透露出复杂的情感,除了同情,更多的是疑惑与惊讶。他们愣在那里,瞪大眼睛沉默不语,一时间无法接受眼前的场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这是超出人类道德的做法,甚至比他们之前才经历过的战争还要残酷——十来个干尸一样的生物,聚在一起,用疯狂而失去理智的眼神向他们寻求生的希望。
奇怪的是,棚屋里很安静,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欣喜若狂,有的只是站着的和躺着的,自由的和非自由的,健康的和濒死的。两个士兵呆呆地看着棚屋里的一群幽灵,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要去报道长官,又退出了棚屋。
真正到了解放的时刻,往往不会出现文学作品中所描绘的喜悦与激动,或者胜利的光芒万丈,更多的是恍如隔世的茫然失措。之前的苦难还历历在目,人们不敢立刻就相信自己得到了拯救,也不敢相信噩梦就此终结。身心遭受重创的人们与其说是麻木,不如说是根本没有期待过。奴隶是没有办法自己打破枷锁的,打破枷锁的是比他们的锁链更轻的人。这就是真正的解放,沉重而落魄。
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个苏军来了,他们开始拆除铁丝网。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他身材高大,穿着墨绿色的军装,戴着一条长长的白色围巾,军帽下是一张典型的俄/国人的面孔:鼻子高挺,肤色白皙,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透露出精明。
也许是因为费里西安诺他们的棚屋比较近,军官就走了进来。看到里面不堪的景象,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大堆里面的病员完全听不懂的话。见没有人理解他的意思,军官有些不满,招手示意一个年轻的苏军过来。他把话重复了一遍,来人便将他的话翻译成德语:“请告诉我这个集中营里大概还有多少人活着。”
有人回答:“七八百个吧。”
军官又对属下说了些什么,属下点点头翻译道:“我们很快就会给你送食物来,再坚持一下,这里马上就会解放了。”说完,军官就示意翻译和他离开。听完刚才的对话,费里西安诺认为这个军官知道很多,于是叫住他们:“请等一下!”
军官和翻译停下来,转过身去看着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问军官:“请问,你是不是知道——”
“Ivan,Ivan Braginsky”。”军官打断费里西安诺,指着自己说。虽然费里西安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他的名字。费里西安诺不太确定,于是试着用英语问:“伊万先生?请问集中营里的其他人去了哪里?您知道吗?”
名叫伊万的军官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翻译转述给军官,随即按照军官的答复转述道:“如果你是指囚犯的话,很遗憾,他们已经死了,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克/拉/科/夫的边界的一片树林里,被纳/粹开枪射杀了。”
费里西安诺一听,震惊地看着他,又看看伊万。伊万无奈地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费里西安诺又问:“……是全部遇害了吗?!”
“全部。”翻译补充道。
“那德/国人呢?这里的纳/粹军?!”
“不清楚,应该是逃跑了。”翻译说完,看了看伊万,伊万微微一笑又对翻译说了些什么。翻译点头,对费里西安诺说:“没关系,我们会让纳/粹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费里西安诺的话还没有说完,伊万就用手势制止了他继续询问。他向费里西安诺伸出手,费里西安诺并不确定他的意思,于是伊万就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两秒后,伊万松开费里西安诺的手,对他报以一个笑容,然后带着翻译离开了棚屋,消失在苏军们忙碌的身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