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似长梦方歇，风烟俱散，再逢掀帘启眸时，又可闻花香、见神彩、知冷暖。珠玉在顶，葱白真切，即如又于广福初醒，诸事未改。】
【矮居圆凳，鸾镜黄铜可映几分面容，才知惊吓——何以面目非昨，高鼻长目，有异域风姿。亲婢也如是，甚道狄丽拜尔，而非拟定汉名。】
【待及宫侍梳鬟，挽就旗头二扇，才以金驱入尾甲，支于颊侧，细思究竟。灵台终得清明，乃禁宫孤魂一缕，已入阴曹地府，今朝投身她人，是长春宁妃，身自疆地，而非我闽广，恍惚方觉是南柯一梦。】
【朝代更迭，万泰业已消亡，以绍贞重冠。二年尚与博氏女于檐下避寒躲雪，转眼已是身前身后人。然，既今日幸得，更应好待。】
【——尚记，观枝相赠一骨玉梅。时令虽远，也可去往相观。】

【清明蹑着步来探寐寤，神思尚在惺忪，齿列却嗯呜先发——呼奴使婢的言语不曾吐露，碧纱橱外窸窣的声响便动作了起来，烛草打着颤渐次斜踱到座沿儿上，迷蒙业已将睫松开，为我睇来抱裯、添水的一位面目。】
【她是很轻的年纪，银盘儿的脸上生了一双和善团圆的杏目，耳垂圆润颇有福气，半绾着纂儿，是汉人的习俗，她很有眼色，将纳下我逡巡的眼神儿，却只细声垂询着，“殿下是惊梦了？”】
【我心想着，这是甚么丛俚之谈竟拿来愚人，“殿下？”，这又是哪里？还能寄寓未饮忘川的孤魂。】
【纳罕惊愕栖在迷蒙的睡眼中，满腹的疑窦抨着我本就困顿的灵台，顺势应下讨了半碗水来，借着她的手小口啜起来温水，颈低垂着，慎窥起周匝。她约莫是位宫里的大姑姑，坎褂的花式、设色很是有一番讲究。】

【幼女的掌是同小元一般柔软，蜷指推去的虎口让我长吁一口气——幸而不是只爱武装的小殿下，只这细长的骨节却覆了一层笔茧，约莫是个好笔墨诗书的小雅客。】
【眼神儿复游去比床头置下的小几，台上岑立着几卷软本，洒金书封印下的《朝野佥载》约是翻的最多的，边角的毛边儿也微微翻起，《世说新语》隶刻兴许是声遥堂的篆印，书主应当是同穆、荣二妃一般自承博尔君一脉英华，簪花小楷题自“绍贞五年十二月廿七，抱一赠燕园君”。】
【抱一？是那启祥主的小博尔君女侍所赠吗。】
【我讷吞下犹疑，审去眼末的最后一卷，《容斋随笔》在八仙笔架边儿侧卧着，熟宣尚未淋***墨半脱稚气，隐隐是有些业矜风骨，我斟酌起语气——】
“姑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答话下的未时三刻缀起我的探寻之心来，尚不及晨昏定省，兴许可以往长春访旧景来，借石榴花正好待起兴汇词一发，便使身畔女侍禀于妃处。得允通婢，濯面沐发后，我对小女喜爱更甚了——她也有几分南人，兴许说是汉人血脉，眉目很是温婉，月牙儿弯的长眉在秋泓上舒卧着，笑涡攀在唇边儿，柔致的面孔更显的和气，也同我一般不喜欢什么法兰西、鄂罗斯的香水，只好佩一方熏过苏合香的小帕，还是扬抬着爪的白鹤纹样儿。】
【压下面唇上的笑，着步寻往疏月横玉。渡来的金辉绣在花沿儿上，同去岁一般百日红依旧烂漫，九月与榴花更燃，我却在檐下谋淑女面，她生的是维人面孔，更盛花娇，挺翘的琼鼻让我不由得羡妒起来。】
“您是哪位娘娘——”

【日影投落，明也煌煌，是光景无限。原将赶赴御园，去重温旧岁，却亦于抬足跨槛时深感犹疑。并非不晓前朝众妃业已殒落的事态，更不应于煦晖之际欲探深冬玉骨，而忘时令更替。是以，踏至长春门的一瞬，便也将花盆底收拢，而后歉退，怔愣于原地——来人来时，我即如此滞愣，不知所顾。】
【诚如自长梦沈醉中窥得一分清明时的讶异，翩翩而来者是娇女一位，并非盛容，却可于眉宇间捕捉才情。然而要我在清醒的这短短片刻将宫中所有尽知实非易事，便也先待小婢道安，才知是如今定妃女，提名为灵。】
【惧于教旁人察觉这犹疑，也应以此具身份，而非脱口将出的广福瑛嫔，却又于唇齿间流溢闽腔，而非宁妃独有的维音。】广……是宁妃，想来灵主不曾见过我。

【九月的草青已不是软翠，吹皱起的绿眉杂塞了几钱枯黄，兴许溯源自塞外罡风的吹来，偃蹇遒劲的槐布也撒起阴翳来，爽快地竿着人，令我摩挲起履踱到阶下。】
【秋的下舂更乏力些，混不听燥蝉，只曝下苞珠的影儿淡淡横斜在檐下，西晒的余温瑟瑟伏在窗棂，“嗡呼”的一扇啸就可吹散，我挈着裙裾拽起长影，把背颈铺去迎温阳。】
“问宁娘娘安。”
【闲踞长春门一角的黄榉树绥纳了一枝小辩才，野乌似在孩童的哭啼中触类旁通了甚么，喧嚷了起来，随着背里声调儿的涨跌，话音也徘徊起来。】
“您的官话是同谁学的？说的真好，一点儿也听不出是外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