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甬道
【自打储秀不必问安，少踏至东西宫闱，可身为母妃，不允是为不悦，身为儿子不请，便是为不敬，但此刻太皇滂沱，神斧天震，雨势如霈如骤，尽透平陆，撑伞而过时，面色阴鸷，也不遮不掩。】
【德子打从甬道引路，本不观四周，偏偏叠影一现，驻足时，厉声呵住他。】
站下！
【欺雨、萧风、片云不见，这样的天色里，却瞧见了她，劈手夺过德子手中的伞，大步迈过，她似乎也闻得音何所出，正当回身时，自己一把拉过，小伞铺兰草，跌落石板路，将她拉至自己伞下，四目相对，偏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天，谁叫你出来的？

【 雨是高秋时雨，风是雁行西风，而沿檐一帘点滴，即是吴丝蜀桐之声。 】
【 这声响碎在我的伞檐，随即又很多情地，掷玉投珠般，迸溅在我的裙边。我照常行在这条熟悉的道上，甬道萦纡，自己走过许多遍，正此时，朱墙外是疏刺剌竹弄，朱墙内是扑簌簌英坠。 】
【 那是今秋的桂，在晚秋的风露里凌落。 】
【 我路过时，有那么一枝金钏探来，桂颗打在伞边，紧又跌进水里。天地间的雨势告诫我不该逗留，可我仍忍不住驻足，抬首瞧了去。我想起中秋那枝桂，至今也似水中月、月中影。 】
【 但当这般想着，耳畔风雨声里，隐却传来那日摘桂人的声。他声里仍带着些怒气，是近几回常能听闻的，我有些恍然地回身，猝然由风一带，手中也不稳，一柄伞跌在桂与雨里，随之便消了声息。我在他人的伞檐下对上了他的眼睛，质问入耳，稍许怔愣，便笑道。 】
四时皆有雨天，我岂有日日躲着的道理。
【 自然又望见那双蹙紧的眉。 】
你方从储秀宫出来吗？

【这本不是多好相遇的地方，天也不时，地更不利，唯有寒霖争先恐后，雨临人间，梭如一柄秋刃，便是日复一日将寒，树脉将息，万枝跌地，我从不认为秋赋诗散情意，那不过肃杀屠生，它来便是索命。】
【而此刻，这样的杀机毫无遮掩，衬着勃勃的挑衅，皆面对于她，那是从储秀留下来的影子。】
【雨声更大，衬着她清凌凌的笑意，我只觉它们吵闹，不由将伞柄倾斜，她总是四两拨千斤，起始与缘由，轻巧的打发而去，散落在这样不讲道理的秋风中，我便不愿去计较，低头去触摸她的指尖时，却因一句话而停滞。】
【因脑海里是质疑、冷漠与嘲讽，是不曾关切的母子之情。】
【但仅仅是片刻，便抓紧她的手，袖口干燥平铺，只有指尖是凉的，凉的像晨起的秋露，握至手心里，再无多言，这条路上，两人的相遇本就是反向，时间一到，什么都不做数。】
恩。
【她看到的凶戾，无非都是自己方才对于生身母亲的狼狈。】
你呢，要回永和？

【 甬道接连着东西十二宫，聚行至此的人，常是各有去路的，就如淌于洪河之尽，一临泾川，一临渭河，总是要面分别的。后来我常悉此态，索性不太与人结伴而行了。可今日踯躅独行，未想过将在雨里逢着他。 】
【 骤雨风疾，横被六合，两人仅凭着一柄伞，便是如何也遮不尽的。雨光里，我只顾凝着他的眉眼，恍若周遭都是雾，独此处分明般。 】
【 故而我也未顾及低首，只觉指尖轻触，未能一握时，那只近前的手犹似今春的新柳，透过我的门隙时，实则也叩开了那扇门扉。那样的犹豫、停顿，连同之后的紧握，便皆被自己的指尖照单全收了。 】
我其实并不急着回去。
【 我仍望着他的眉眼，那样分明的颜色，不是水中月，也并非月中影。经历了太多虚实，此刻便只想同他说些什么，再说些什么，什么都好。故而我问他 】
端娘娘同你说了什么吗？怎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紫禁城里的秋，并没有什么看头，不过是衬着杀风戮月的高墙中，添了几笔殷霜，待覆急雪，阴谋定论，就皆尸骨无存，天家还是高尚仁德的天家，东西十二宫，也都淑慎恭谦。】
【闻她提至额娘，眉锋轻动，相触甚近，索性也不遮掩，仅握着她的手，既然不急，亭台与伞，只要说得上话，也并无差别。】
她自然不会训斥我。
【顺带提着点笑，不知笑自己，还是笑额娘。】
你且放心，训斥我便是训斥自己，这样的赔本生意，她如何能做？
【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觉着一切失而复得，来之不易，每每此刻，心中都在说，不急，一切都来得及，慢点儿，再慢些，我们总归要说许多话，说到走至永和那条路，说到她小阁那扇门打开再关起，说到月继赤轮，手才好松开。】
【所以不需她担心，这样的博弈，本就有去无回，但她被安置在自己的楚河汉界，再怎样的温庄下的獠牙利爪，也不该招惹她。】
这几日有什么要捎去储秀的，你都叫别人去。

【 我在中秋的夜月里醉倒过，那时我尚昏沉，甚有些分不清，哪一轮是盏中月，哪一轮又是天心月。后来他在婆娑的桂影里登上仙台，我又有些辨不明，眼前究竟是月中身，还是梦中影。 】
【 我顾念着他言语间的“喜欢”，在心里呓语般的呢喃，再后来，我们弃置了一盏无用的灯，踩碎月亮在人间的影子，折了秋夜里最好的一枝桂。】
【 彼时我仍有疑虑，可今时我回握了他的手。 】
你总要对我说实话，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才好放心。
【 他话中的意味，并非很难察觉的，我知晓他并未想同我遮掩，可我要在这雨雾里窥见天光。勾着一弯笑，我抬首轻声道 】
为什么？你怕会迁怒我？

【明明这一切不易，又容易，可心里却仍旧不曾托底，不知是在怀疑，还是在顾虑，是劫后逢生的喘息，还是山海颠倒的忐忑，总之一切因她而起，可她就站在自己面前，都听不见呼啸的风声，她还身处在那个中秋的夜里。】
【可所有的地方，在夜里都是杀机四伏，杯中酒可能是鸩，折来的金桂或许是匕首，月亮都是埋伏在紫禁城的刺客，她是布局者，这里，她远远比我有利的多。】
【感觉到她回握的手，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
她同你想的不一样。
【冲着她隐月般的笑，仅仅叹上这一句，什么持俭有度，摄理六宫，都是假象，那从不是良善之辈所能筹谋，母子又有何区别？只要你一天在这儿，那么你一天都是她的俘虏。】
我同她想的也不一样，这就是我们的矛盾所在。
【况且，必要之时，她敢杀了我。】

【 我没有如愿看见天光，雨雾之外，原是更浓深的雨雾，连我抬首望见的一双眼，都好似浮云遮月。我期着他能言明，而非再如过往那些时日般，许多事都需我自行揣度，我不想再从他人口中听闻风声，也不想在一念将绝之际才等到他一声真心。 】
【 但他此次的话仍隐在雨雾里，是叶中玉粟、雾中雨花，我隐隐窥见些什么，察觉到什么，却极难费力抓得住什么。我不该是去掬一捧月，我该知晓到底何是他讲述的“不一样”，可我默然与他相视良久，一而再，再而三，又一次地退让了。 】
你如今不想说，便等你打算好了再告诉我，也好。
【 母子离心，那是很可怖的一桩事，我不愿猜度，更不肯逼他。 】
初岁那时你来找我，我记得你说，端娘娘免了你的问安，想必也是因为这事……
【 这样久了。轻咬了唇，而今回溯，才添得悔意。 】
可我当日不肯见你，将你拒之门外。

【察觉她片刻的沉默，不禁将手更加握紧，眼中毫无逃避，在这周布膏泽的围城中，我不知该如何同她讲，昔日圆明园中，剑拔弩张的猎手，如今就在这里，就在她的附近。】
【我也无法同她讲，她口中的小麟，是额娘反问对峙的德克济克，有因必有果，可这样的因由，她不需晓得，只需知道，门台的柳、手中的金桂、紫禁城的第一春、木芙蓉与榴花，她愿意我是个浸泡在温山软水里的人，只懂开弓夺桃花，那递来桃花的手，是布明枪也好，设暗箭也罢，杀人递刀的手，总归要擦干净的。】
【所以你永远都不必知道，因为这样的知道，好无所谓，可有可无。】
咱们俩这么久没见，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良久，才轻笑出来，似乎化解了她只身赴雨的愤怒，也扫空了从储秀而来的阴霾，想来她铁定是故意的，才叫自己措手不及。】
是我招惹了你，又惹恼了额娘，罪有应得罢了，你怎么还担过来了。
【瞧她神色眼里，皆是自己。】
说这样的话，你不如说说——小极，几日未见，我满心都是你。

【 我怎敢再设想当日的情形呢？世间万事，最怕的莫过于一个“倘若”。 】
【 倘若我那日未去吹熄烛火，也未去阖紧门扇；倘若我从他手中牵过那枝柳，也自他怀里接过梨子糖；倘若我真就如此为了，是否就能早一点知悉他的真心，也知悉他的伤心。 】
【 可终归我没有，我让那折柳碾了尘，让梨膏糖融了半，最后让暮风叩响我的门。 】
小极。
【 手中再握紧时，我在雨声里轻轻唤起了他的名字。望进他的眼底时，我在想这样一场宽慰，是否将显得太过徒劳无功、于事无补了些，可犹豫着，我还是向他讲了。 】
人和人之间想的总是不一样的，就算是你我，有时候也是很难共通的，我们已然经历过了。但你并没有罪，你很好，也不该有什么罪有应得。
【 倘若不是你坚持，也许那扇门将会永久地紧阖，我也会在每个佳节登台饮酒，有朝一日，醉死在失意里，或是醉死在憾恨里。 】
【 我在他最后的话里轻笑着，一弯月眸同赠他。 】
我日日都想，可我常以为，就算不时时挂在嘴边说给你听，你也会知道。

【我知她仍悔于那日紧闭的门，与未接的柳，其实这在彼此面前，并非怎样的大事，我总自名草木花枝去赠予她，好像天地间万物都比不过自己的情谊，这样的自大与骄满，她却一一接受。】
【意中人在眼里，便没有巫山一片，孤鸿一川，梨子糖融化一枚，我便赠你千千万万，因我满心满眼，其实也都是你。】
我在。
【指间缠绕，连雨声也变得更小，更碎，淅淅沥沥的纠缠于两人的衣摆，像是交织难分的爱侣，我听清她每一个字，也懂得她每一处挣扎、妥协，更明白她为何回头，因我问她是否满心都是我，她连同那日高台饮酒时的原因都回答了我。】
【从始至终，她最是钟意我。】
我知道，可我总想听你说，你说上一句，我能欢喜好几天，说上一个月，我能欢喜一整年，倘若我们无法日日相见，我也不必因念你抱病，夜不能寐。
【都说凡人得意忘形，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面对她一双泓月，自己便笑现虎齿，忘却前些时日的如履薄冰，一晃一叠，连角落里那添笔兰草的一支伞，都略显多余。】
【自风动起，我心动起，肉体凡胎，无人逃过一劫。】
真的。

【 行道风盛，徒惹木犀暗坠，金颗叩玉钗。我没了自己的伞，它倒在一旁石板上，风雨中游晃，似是人间无根无依的飘蓬，兰草跌道，一斜秋雨将她打湿，但谁都无心再顾及这个。 】
【 我慢慢握上他持伞的另一只手，稍向旁倾了倾，挡了去萧萧的风、簌簌的桂。这一动，便听闻雨声渐弱，俄顷，便将要变作微小的声了。 】
好啦，我信。
【 不必再长此以往地针锋相对，这很好，便连方才瓢泼的雨都显得珍贵。我笑着应他，又轻声哄道 】
你想听，来日方长，我慢慢说给你就是。
【 目光从他肩山越过，他的身后便是甬道深深，雨中天色沈沈，是让人难辨清时辰的，可我同他有一伞庇护，贪心不足，仍想多留几时，几时都是好的。 】
你能再我一程吗？

【换做平常，她此刻定会担忧时辰将过，宫门落锁，月蔽云中，但此刻皆化作紧握的手，不算询问的一方邀约，雨落叶盘，敲打的声音发闷又迅速，就像自己脑海中的思考，仅仅一瞬，就给了她回答。】
【只可惜了兰草，却也临福于旁人，谁若有缘，在这紫禁难躲的天雨里，也好与之一遇。】
好。
【这路没什么难走，也不孤闷，来日方长里，我们从不将眼下的生活所归算，没有高丈红围的区分，连雨里都变得亲密，我所希望，是来日方长，日日见你，诸事共你，没有笔画所谓的相敬如宾。】
【想来背道而驰，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不得已的时候，我回身寻你，只需等我片刻，到底还是追的上你。】
【顺着她的手正了伞柄，伞下是眷侣，伞顶映天青。】
每日都要说，不说便到你门口，讨上一句再走，我可是说到做到。

【 行道风盛，徒惹木犀暗坠，金颗叩玉钗。我没了自己的伞，它倒在一旁石板上，风雨中游晃，似是人间无根无依的飘蓬，兰草跌道，一斜秋雨将她打湿，但谁都无心再顾及这个。 】
【 我慢慢握上他持伞的另一只手，稍向旁倾了倾，挡了去萧萧的风、簌簌的桂。这一动，便听闻雨声渐弱，俄顷，便将要变作微小的声了。 】
好啦，我信。
【 不必再长此以往地针锋相对，这很好，便连方才瓢泼的雨都显得珍贵。我笑着应他，又轻声哄道 】
你想听，来日方长，我慢慢说给你就是。
【 目光从他肩山越过，他的身后便是甬道深深，雨中天色沈沈，是让人难辨清时辰的，可我同他有一伞庇护，贪心不足，仍想多留几时，几时都是好的。 】
你能再送我一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