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苦难、孤独、遗弃、贫困，这都是战场，都有自己的英雄。默默无闻的英雄，有时比赫赫有名的英雄更伟大。
坚强而杰出的人就是这样造就的。贫穷往往是后妈，有时却也是慈母。贫困能孕育坚强的心灵和精神，逆境是哺育自豪风骨的乳母，苦难是喂养高尚人格的良乳。

年轻人遭受贫困，丝毫也不悲惨。任何一个小伙子，不管多么贫困，凭着自己的身体、力气、矫健的步伐、明亮的眼睛、血管里流淌的热血、乌黑的头发、鲜润的脸颊、红润的嘴唇、雪白的牙齿、洁净的呼吸，定能使一个年迈的皇帝羡慕不已。每天早晨，他开始挣钱糊口，当他的手挣钱时，他的脊背就骄傲地挺直，他的脑袋就变得充实。干完活，他又回到不可言喻的凝视中，沉入冥想和快乐中。他的脚行走在痛苦中间、障碍中间、石板路上、荆棘丛中，有时还跋涉在泥浆中，他的头却沐浴着光明。他坚定、安详、温和、平静、热忱、严肃、知足、仁慈。他感谢上帝赐给他许多富人所缺少的两大财富：工作和思想，前者给予他自由，后者给予他尊严。

我们要强调指出，在社会下面，有一个藏污纳垢的大洞窟，在愚昧无知消除之前，这洞窟不会消失。

可是，沉思太多又会把人淹死。爱用脑力的人，让自己的思想沉入幻想，此乃他们之一大不幸！他们以为不难上来，心想反正是一码事。错了！
思想是智力的艰苦劳动，幻想是智力的精神满足。用幻想取代思想，无异于将毒药混同于食物。

一边是自私的人，另一边是贫困的人，这种对峙让人觉得前途渺茫。自私的人，是有偏见的人，受过很多教育，却愚昧无知，贪欲越来越大，利令智昏，有的人害怕受苦，竟至于嫌弃受苦人，千方百计想满足自己的欲望，自我膨胀到了关闭心灵的地步。至于贫困的人，他们见别人享受，便羡慕、嫉妒、忿恨，他们追求满足，内心不时有种兽性的冲动，心里笼罩着迷雾、忧愁、需要、厄运、不纯正的和单纯的无知。
要继续仰望天空吗？天上看到的那个光点，是不是属于要熄灭的天体？理想像这样消失在深邃的天穹，那样渺小，那样孤独，几乎看不见，闪烁着光芒，但周围堆满了黑沉沉的巨大威胁，可它的处境不比被乌云吞没的星星更危险。

暴乱是由什么组成的？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有。一种慢慢释放的电，一股突然迸发的火，一种飘泊不定的力，一阵突然吹过的风。这股风遇到正在沉思的人、做梦的脑袋、受苦的灵魂、燃烧的激情、咆哮的苦难，便把它们卷走。
卷到哪里？
漫无目的。穿过国家，穿过法律，穿过别人的成功和傲慢。
被激怒了的信念，被激发了的热情，被煽动了的愤慨，被压抑了的好斗本能，幼稚而狂热的勇敢，轻率，好奇，爱好变化，渴望意外，爱读新剧目的海报，爱听置景员吹口哨；模糊不清的仇恨，怨恨，失望，怨天尤人的虚荣心；烦闷，空想，难以攀登的野心；大楼崩塌时希望能找到一条出路；最后，位于最底层的泥炭，这个着了火的污泥：这些都是暴乱的因素。
既有比较伟大的，也有比较卑微的；闲荡在一切之外、等待时机的人们，流浪汉，无赖，游民，夜宿偏僻之地、以寒冷的天空当屋顶的人，每天四处要饭、不务正业的人，贫困卑微默默无闻的人，光脚赤膊的人：这些人都是暴乱的参加者。
谁内心深处对国家、生活或命运中的某件事，暗暗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就到了造反的边缘，暴乱一发生，就会浑身颤动，感到被旋风卷了起来。
暴乱是一种社会大气层的龙卷风，会在某种气温下突然形成，它旋转着上升、奔腾，轰轰隆隆，将一切拔掉、铲平、压碎、摧毁、连根拔起，一路上将强大的和弱小的、坚强的和软弱的、树干和草屑统统卷走。
谁碰到它，或被它卷走，都会遭殃！它让它们互相撞击而粉身碎骨。
谁被它抓住，它就会传递给谁异乎寻常的威力。它撞到谁，就让谁充满制造事件的力量。它把一切都变成投射物。它将砾石变成炮弹，挑夫变成将军。

这里要捍卫的不再是神圣的领土，而是神圣的思想。就算祖国会抱怨，但人类会欢呼。再说，祖国就一定会抱怨吗？法兰西会流血，但自由却会微笑。面对自由的微笑，法兰西会忘却创伤。再者，若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为什么要说这是内战呢？
内战？怎么说呢？难道有外战吗？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不都是兄弟间的战争吗？战争的性质，只取决于它的目的。既没有外战，也没有内战；只有非正义的战争和正义的战争。在人类尚未进入大同世界之前，战争可能是不可避免的，至少，未来反对过去的战争可能是必不可少的，未来急速地前进，过去却迟迟不退。

谁都有过这样的体会：灵魂的奇妙之处，便是既具有单一性，又是无处不在，它有一种奇特的性能，即使陷入绝境，它也能保持冷静，从容思考。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在爱情遭挫，陷入深深绝望之中，灵魂一面能极其悲伤地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一面仍可以分析事理，探讨问题。逻辑和痛苦混杂在一起，三段论的思路连绵不断地飘荡在思想的狂风暴雨中。

敌人开始进攻时，听到枪声，他身体一震，像惊醒似的，霍地站起来，穿过大厅，当昂若拉第二次问“没人愿意”时，老头已出现在酒店门口。
他的出现，在起义队伍中引起了震动。有人高喊：
“是那个投票人！是那个国民公会代表！是那个人民代表！”
他大概没听见。
他径直朝昂若拉走去，起义者们敬畏地给他让路，他从惊得后退的昂若拉手中夺过红旗。这个八旬老人，摇晃着脑袋，迈着坚定的步伐，慢慢地爬上大街垒的那个石阶，竟没有人敢阻拦他，也没有人敢帮助他。这场面多么悲壮，多么伟大，他周围的人异口同声地高喊：“脱帽！”他每爬一级，都非常吓人；他那雪白的头发，衰老的面孔，爬满皱纹的光秃秃的宽额头，凹陷的眼睛，惊愕地张着的嘴巴，擎着红旗的枯臂，都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在火把血红的光亮中逐渐变大，仿佛是九三年的幽灵，高擎恐怖的旗帜，从地下徐徐升起。
当他爬上最后一级，当这颤抖着的可怕幽灵，面对一千二百个看不见的枪口，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地屹立在铺路石堆成的街垒上，这时，整个街垒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超自然的巨人形象。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奇迹出现时，才会这样寂静。
在这寂静中，老人挥动着红旗，高呼：
“革命万岁！共和国万岁！博爱！平等！死亡！”
从街垒里，听到一阵轻微而急促的声音，好似一个神甫在急急诵读祷告文。很可能在街的另一头，警长在催促他的部队。接着，那曾喝问过“谁？”的洪亮声音喊道：
“下去！”
马伯夫先生脸色惨白，神色凶悍，眼睛中闪动着失去理智的悲怆火焰，将红旗高举在头顶上，又一次高呼：
“共和国万岁！”
“开枪！”那人喊道。
第二次齐射，犹如炮弹轰击，落在街垒上。
老人一下跪倒，马上又站起来，红旗从他手中掉下，他自己仰天摔下，像块木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他身下血流成河。他那惨白忧伤的衰老面孔，好像在凝望苍穹。
起义者感到无限悲愤，甚至忘记了保护自己，惊恐而敬畏地走近尸体。
“这些投票赞成判处路易十六死刑的人，真是好样的！”昂若拉说。
库费拉克在昂若拉耳边悄悄地说：
“我只是对你说说，我不想给大家泼冷水。他根本不是投票人。他叫马伯夫大爷。我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回事。但他是一个正直的傻瓜。好好看看他的脸。”
“傻瓜的脸，布鲁图斯的心。”昂若拉回答。

所有的人顿时闭口不语。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得可以听见死神在飞翔。
但这一时刻非常短暂。在最里面黑得看不见的人群中，有人对昂若拉嚷道：
“好啊。那我们把街垒加高到二十尺，大家坚守不走。公民们，让我们用尸体作抗议。我们做个样子让人看看，即使人民抛弃共和党人，共和党人也不抛弃人民。”
这番话，使大家的思想摆脱了焦虑不安的阴云。大家报之以热烈的欢呼。
讲这番话的人叫什么名字，始终无人知道。这是一个穿工装的无名之辈，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个过路英雄。在人类遇到危机和新的社会诞生时，总会出现这种伟大的无名英雄，在一定时刻，以至高无上的方式，说出决定性的话，当他们在闪电般的一刹那间代表上帝的人民说过话之后，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马里尤斯饥肠辘辘，焦躁不已，希望一一破灭，受到人生最大的灾难——痛苦的折磨，内心激动不安，感到末日来临，越来越陷入惊愕和幻觉中。自愿牺牲的人最后时刻来到之前都会这样。
生理学家可以对他这种焦躁不断加剧的症状进行研究。对于这种焦躁情绪，科学早已做了揭示和归类，认为痛苦时产生的焦躁，可同作乐时产生的快感相比较。人在绝望时，也有心醉的时候。

昂若拉的演讲，激动！！
昂若拉站在街石垒成的阶梯上，一只臂肘撑着卡宾枪管。他在沉思。他不时打个寒战，仿佛有阵风吹过。在死亡笼罩的地方，都会产生这种像坐三脚椅的感觉。他的眸子发出即将闷熄的火光，充分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蓦然，他头一扬，金发往后一甩，就像天使披着长发，站在由星辰组成四马拉套的黑色战车上，又像头惊慌的狮子，竖起火焰般光环的鬃毛。昂若拉大声说道：
“公民们，你们能想像出未来吗？城市的街道洒满阳光，门前绿树成荫，各民族情同手足，人人公正无私，老人祝福孩子，过去热爱现在，思想家有充分的自由，信教的人完全平等，上天作为宗教，上帝是直接的神甫，人的良心变成祭坛，不再有仇恨，工厂和学校充满友爱，赏罚晓之于众，人人有工作，人人有权利，人人安居乐业，不再有流血，不再有战争，天下的母亲幸福快乐！征服物质，这是第一步，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好好想一想人类的进步。在原始时代，人类看见七头蛇在水上喘气，火龙喷出火焰，鹰翼虎爪的怪鸟从天上飞过，无不惊恐万状。那是些胜过人类的可怕野兽。然而，人类设下陷阱，智慧的神圣陷阱，最终捕获了这些怪兽。
“我们降服了七头蛇，它叫汽船。我们降服了火龙，它叫火车头。我们就要降服怪鸟，已把它抓在手中，它叫气球。当普罗米修斯的这一事业完成之日，人类能随心所欲地驾驭古代的三大怪物——七头蛇、火龙和怪鸟，也就是说，人类成了水、火和天空的主人，那么，人对于其他生物所处的地位，就相当于古代的神对于人所处的地位。鼓起勇气，勇往直前！公民们，我们往哪里走？我们要让科学成为政府，让事物的必然趋势成为唯一的警察，让自然法则有赏有罚，晓之于众，让真理像太阳那样升起。我们朝着各国人民的团结前进，朝着人类的统一前进。不要再有空想，不要再有寄生虫。我们的目的是，让真实统治现实。文明将在欧洲之巅举行会议，之后是在各大陆的中心，在由智慧组成的大议会里。类似的事曾经有过。古希腊每年两次召集城邦联盟议员开会，一次在得尔福斯，那是众神聚集之地，另一次在温泉关，那是群英聚集之地。将来，欧洲也要有城邦联盟会议，全球也要有城邦联盟会议。法兰西正在孕育这一灿烂的未来。这是十九世纪的构思。古希腊初创的事业，应由法兰西来完成。你，弗伊，英勇的工人，法兰西人民的一员，世界人民的一员，请听我说。我崇敬你。是的，你清楚地看到了未来世界，你是对的。弗伊，你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你把人类当作母亲，权利当作父亲。你就要死在这里，就是说，你就要获得胜利。公民们，不管今天发生什么，胜利也罢，失败也罢，我们要进行的是一场革命。大火能照亮全城，革命能照亮全人类。我们进行的是一场怎样的革命呢？我刚才说了，是求真实的革命。从政治上看，只有一个原则：人类对自己行使主权。这种我对我自己行使主权，就叫作自由。两个或几个这种主权联合的地方，便产生了国家。但这种联合绝不意味着弃权。每个主权者让出一定数量的权利，组成普通法。每个人让出的数量是相同的。这种人人为大家作出等量的让步，就叫作平等。普通法不是别的，而是大家对每个人权利的保护。这种大家对每个人的保护，就叫作博爱。所有主权的聚合点，便是社会。这种聚合便是连接，这个点便是结。于是就有了所谓的社会联系。有人称之为社会契约。这是一回事，从词源上说，契约这个词就有联系的意思。对平等的含义，我们要统一一下看法，如果说自由是顶峰，平等便是基础。公民们，平等不是说所有的植物都一样高，高草和矮橡树结成一个群落，相邻的石竹互相去雄。而是从公民角度看，各种才干都有同样的出路；从政治上看，各种选票都有同样的分量；从宗教上看，所有的信仰都有同样的权利。平等有个手段：免费和义务教育。应该从识字的权利开始。每个人都必须上小学，每个人都可以上中学，这就是法律。相同的教育，便会产生平等的社会。是的，教育！光明！光明！一切皆来自光明，一切都回到光明。公民们，十九世纪是伟大的，但二十世纪更幸福。

到那时，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不必像今天这样怕这怕那。不必害怕征服、侵略、篡夺。不必害怕民族间会有武力对抗，王室通婚会造成文化中断，世袭专制会产生新的暴君，一次会议会导致民族分裂，王朝崩溃会引起国家解体，两种宗教就像两只黑暗中的山羊，在无限的独木桥上相遇相斗。不必再怕饥饿、剥削、因穷困而卖淫、因失业而潦倒，也不必害怕断头台、利剑、战争，以及在无数事件中，遭受各种意外的劫难。几乎可以说，不会再有事变。人人都会很幸福。人类履行自己的法则，正如地球遵循自身的运行规律。人类和天体之间，又会恢复和谐。人类绕着真理运转，正如星星绕着太阳运转。朋友们，我们所处的时刻，我同你们说话的时刻，是天昏地暗的时刻，但这是为未来付出的巨大代价。搞一场革命，是付一次过路税。呵！人类就要获得解放，就要重新站起来，并得到安慰！我们站在这街垒上，向人类作这个断言。如果不是从牺牲的高度，还能从哪里发出爱的呼唤呢？啊！我的弟兄们，这里，就是有思想的人和受痛苦的人会合的地方。这个街垒不是用街石、大梁、废铁，而是由思想和痛苦这两堆东西筑成的。苦难在这里邂逅理想。白昼在这里拥抱黑夜，对它说：‘我将和你一起死亡，你将同我一起再生。’所有的痛苦相拥抱，就会迸发出信念。痛苦带来的是垂危，思想带来的是永生。垂危和永生将混合，组成我们的死亡。弟兄们，谁死在这里，便是死在未来的光辉中，我们要进入的坟墓，深深透进了曙光。”
昂若拉停住了，更确切地说，他暂时停了下来。他的嘴唇不出声地翕动，仿佛在自言自语。大家凝望着他，想继续听他讲下去。没有人鼓掌，但大家低声议论了很久。话语有如微风，智慧的颤动犹如树叶抖动。

读者此刻手上的这部书，从头到尾，从整体到细节，不管多么断断续续，不管有什么例外或缺陷，它总是在叙述从恶走向善，从不公正走向公正，从虚假走向真实，从黑夜走向白天，从贪欲走向良心，从腐朽走向生活，从兽性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上帝。出发点是物质，终点是灵魂。始为妖怪，终为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