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工藤新一在房间里呆坐了一个小时,没有开灯。夜色里的霓虹光屏连绵地照亮整座不眠的城市,深蓝的波光粼粼里窗帘的格纹被投射到空白墙壁上,让他想起珍贵海洋纪录片里珊瑚投在海沙上摇曳的影子。那枚银质硬币上是一串代码,接驳器扫描通过导入实景完毕,他只要戴上头盔样的设备就可以开始着手调查这件对他至关重要的新案子。然而接驳器前额处的显示灯早进入了待机状态,莹绿色在呼吸间一闪一闪,他也没有要戴上的意思,只是盯着那绿光发呆。
自从他醒过来,突然之间巨量的信息事件朝他涌来将他淹没,那种越发强烈的不对劲形成巨大的焦虑笼罩了他,在这个夜晚突然亦是意料之中地降临。失去记忆的突发事件,上司突然指派的任务,对事件知情却无法正面回答他的服部,拥有多重身份的赤魔,短时间内两次遇到的茶发女人,冥冥之中有什么将这些人和事连接到一起,但逻辑链条碎得七零八落,他拼不出一个正确答案。清晰而连贯的人生里陡然遭遇变故,就像被火灾毁于一旦的森林,厚厚灰烬下是尚且保留完整的土壤,只能怀揣着仅存的记忆等待一场也许不短暂的次生演替。
他深呼吸,将纷乱的情绪思路暂且搁置一边,拿起接驳器对准颈后的芯片条码戴了上去。短暂的电流**感过后他睁开眼睛,仍然保持相同的坐姿,房间里的陈设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透明的窗户外面糊满了广告,有几张甚至飘进了房间;原本朴素的床和桌椅被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东西占领,很久没有整理过的状态。电灯变成漂浮的UFO,原地缓缓旋转。两个月没来,他付费的扩容空间已经到期,现在卧室衣柜门后的密室应当进不去了。他摇摇头,转身出了家门。
硬币上标注的地址是一栋灰扑扑的危楼,摇摇欲坠的破烂样,绕着楼缓缓踱步一圈,果然在破旧的砖墙上看到了鲜红的“拆”字。他查了关于这栋大楼的各种资料,新的房地产商拍下了这块地皮,决定采用爆破拆除法直接炸掉危楼再建新的建筑。爆破时警局出动了部分警力防止围观群众过分靠近爆破地点以至受伤,按流程还要派人进楼巡视确保楼内没人。爆破时间是两个月前——工藤新一的目光一凝,正是他出事时段附近发生的事情。这两件事有没有什么联系?听服部的只言片语,似乎自己也是在爆炸中受伤——那么自己也与这件事情有关?赤魔怎么知道——算了,赤魔知道什么都不奇怪。
他站在门口愣了很久,晃晃脑袋走进楼里。这栋楼的复原做得相当了不起,灰尘在黯淡光线里飘飞,呛人的痒意直直钻进工藤鼻孔,让他在虚拟空间里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喷沫花洒一样在厚积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深色原点。这一低头他便看到有几串杂乱的脚印,被后来附上的灰尘盖得几乎看不出痕迹,仔细辨认下是通向楼梯间方向。他在一楼里随意地转了转,写字楼的破旧房间个个紧闭,门口更加看不出脚印痕迹,就算有人走动也会是那几串脚印到来之前的事情。他想了想,沿着脚印上楼。
他发誓他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幕。爆炸冲击导致扭曲的门半敞着,门框上融化的铁水在门的内侧淌下错乱的深色河流,泼溅在焦炭色的剥离的油漆裂片上。茶色头发的女人仰着头,被绑着端坐在椅子上,嘴上有胶布撕开的痕迹,地上散了几根磨断的绳子,但很显然,爆破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解开捆住脚的绳子。其实应该是女孩,没有冷艳妆容和高跟鞋,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姑娘,海水蓝色的眼睛此时轻轻闭着仿佛睡着了,嘴角若有若无地弯起来,与紧皱的眉头矛盾极了。是绝望吗,是最后的时刻遇到什么让她能够微笑起来?泪水大约早被热浪蒸干了,并没在AI光滑的脸上留下泪痕。
他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痛苦猛地击中心脏,连呼吸都困难。工藤新一作为警察的人生里见过无数的遗体,死于五花八门的天灾人祸,在各自未竟的生命里猝然遭逢惨剧,狼狈且悲惨,他其实早应该习惯才对。这栋楼的主人为了复原场景想必花费了巨大的时间精力,大约是出于纪念的心情留下了她去世前最后的样子,没有选择呈现尸骨无存的惨烈现场。房间里空空荡荡,正对着门的窗户紧闭着,想来砸烂玻璃爬出去应当还有一条生路。他思绪乱乱的,匆匆瞥了一眼陷入永眠的女孩就出了房间。完全一样的长相,那么他之前遇到的是复制人吗?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即将爆破的废弃大楼里?又是谁绑架了她,要这样害死一个人?赤魔说有两个死者,还有一个在哪里?无数的问题在脑子里发酵膨胀,那种直面濒死之人的震撼仍然在轰击他的大脑,认识的人在眼前死去这件事情本身就足够一个正常人类感到难以接受的痛苦。
走廊里依然布满灰尘,那一串若隐若现的脚印蜿蜒前行,停在隔壁房间门口。也是不需要钥匙就能直接进入的房间,房门轻轻掩着,危险且诱惑,一个蓄势待发的陷阱等待猎物自动上钩,可惜工藤别无选择。
进门就是一台电视,台式,厚重的立方体机箱里塞满了落后的集成电路。太古老了,比深红竞技场里的古董玩意儿还要古老得多。电视柜下面还有几乎同样古老的DVD放映机,工藤新一能认得出来都要归功于从前积累的冷僻知识多,去过古代发明展览博物馆才知道这些上年头的东西叫什么名字,绝大部分现代人根本猜都猜不出来这东西的用途是什么。
工藤新一坐到电视对面的破烂皮沙发上,缝线处崩开了,翘起来的半块皮萎靡地瘫在一边,露出里面发黄的填充物。茶几上的竹筐里躺着两张银色圆形薄片,中间还有一个小洞。光碟……?他不太能确定,之前博物馆展览出来的碟片全是碎到只剩一点的残品,他小心地卡住边缘和中间的小孔,对着光线晃一晃看到上面泛起他熟悉的彩虹色。是碟片,他确定了。不知道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种老古董是什么意思,工藤非常困惑,如果脚印的停顿意味着这里与案件有关系,或许播放碟片能够获得进一步的线索吗?
他决定试一试。打开DVD机,在上面的按钮上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按后终于成功开启,拿了那张油性笔写了“MissM”的碟片放在弹出的碟槽里面再小心翼翼推进去。电视他一样不会开,遥控器的使用方式无论什么年代对于人们来说都太过复杂了,只好在屏幕侧面的按钮上也一通乱按。滋滋啦啦的雪花屏持续了一会儿终于开始成像,他先看到地面,镜头再上移到天花板,视角非常直接自然,就像——就像这段录屏是从人脑里导出来的真实记忆影像。
几乎没有声音,他调大音量,终于能听到一点紧张地轻轻喘气的声音。是谁的声音?是谁的记忆?
宫野志保醒来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完了。这一个月以来的逃亡生涯超乎想象的艰辛,她不知道迫近身后的脚步声到底来自谁,只得草木皆兵地三天两头转移阵地。深居简出,跟明星一样全副武装出门只买食物,用上所有的反侦察手段,结果还是栽了。警方四处贴出的那则招聘公告就是在变相招揽也是通缉她,谁都清楚会是个有去无回的去处。无论对警方还是对组织来说得到她都是有百利无一害的事情,得不到就要毁灭,干脆做绝不留后患。
她没有联系小泉红子,虽然她知道以小泉的能力保住她一点问题也没有。不想连累别人,一个人能够活着就活下去,活不下去就算了,反正活到现在除了姐姐没有人在乎过她,只有姐姐——她咬咬牙,下定决心。且不说当前几乎必死的局面,被组织抓回去的话留给姐姐的记忆复制方法就不能保护她了,要么逃要么死。
嘴被胶带封起来大约是为了防止她呼救,四肢被捆在椅子上,她艰难地拧过头去看窗户,紧闭着,不知道打碎玻璃的话能不能出去。她看着门心里一凉,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被人细心地用铁水焊起来了,就算有人赶来救她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打开门。
她住的地方附近有一栋即将爆破拆除的楼,用脚想都知道这是一个完美的不必大动干戈即可干掉眼中钉的方法。没人会进来查看,没人进得来,等待她的似乎只有一种悲惨的死法。先试试能不能自由活动吧,她开始用仅存的手链一点点去磨绳子,进展缓慢,她同时还要承受灭顶焦虑和恐惧笼罩的精神压力。
楼下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她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
“为什么爆破前不检查一下楼里是否还有人在呢?万一导致死伤了岂不是政府的责任!”
“你管那么多干嘛,上头下来任务是这样,我们负责的就是拉警戒线。你要是敢进去要一起死的!给我在外面老实待着!”
“人呢?!刚刚明明还在的!”
寂静空旷的大楼里脚步声激起的回音越来越近,“有人吗”的喊声越来越近。她喊不出来,只能拿椅子不停地小幅度敲击地面,声音很小,她想那个英勇的警察一定听不到。
“有人在里面吗?”突然声音的距离近到不可思议,近在咫尺,一墙之隔,声音坚定而温柔,一滴水从云端极限跳跃轻飘飘地落地,一滴血筋疲力竭地循环后终于抵达热烈跳动的心脏,他说,“别害怕,我来救你了。”
手得到解放了,她终于撕下嘴上的胶布,开始试图解开腿上的绳子。“别管我了,你走吧。”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嗓子都是哑的,撬门未果后脚步声渐渐转移到了隔壁,他同时向她喊,“我从隔壁房间爬过来砸玻璃。你坚持住,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下面已经有人在兴奋地倒计时,她笑了笑,认命地闭上眼睛。她看不到陌生的英雄,只能听见窗户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闷响,是重物敲击的声音。“对不起。”她轻轻地说,近乎呓语。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画面一下子消失,恢复了雪花屏。工藤新一僵坐在原地。那个声音,不是他惯常听到的头骨传播音色,而是在录音里听到过的,空气传播给别人能听到的他的声音。他和这个警察有着一模一样的声音。另一张碟片上写着“MR.K”,他颤抖地换进DVD机里,没过两分钟他就冲出了房间跑向隔壁房间,向窗户下面看去。
一具尸体,身形他看过千千万万遍,穿着他穿了多少年的警服,就那样狼狈至极地倒在地上。
他退出房间,在尚未完全被爆炸毁掉的门的外侧,脏兮兮布满指纹的把手上找到一个相对清晰的指印。按照工藤新一的记忆,他三岁的时候偷偷玩违禁品鞭炮被炸到过手指,右手大拇指的指纹至今仍有一小块缺失。他对着那个如今虚拟的却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有一小块残缺的指纹,浑身颤抖着将手指放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