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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道德英雄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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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主事海瑞在1566年冬天犯颜直谏,使他成了那个时代最为著名的道德英雄。1567年初隆庆皇帝登极,他被无罪开释,官复原职,不久又改兵部,擢尚宝丞,调大理寺,又后调任两京通政司左、右通政,从正六品升到了正四品。如此频繁的调动,且又是无甚实权的职位,看来,高层对如何安置使用这个有着巨大声名的官员也是踌躇再三。1569年年初的京察中,海瑞在写给皇帝的述职权报告中对无休止地升他官衔又不让他做具体工作表示了不满,说自己现任的职务只不过是专管查看呈奏给皇帝的文书,看罢以后原封发送,既无压力,亦无责任,做这样无聊的事情还不如回老家去,他请求分配一个能具体负责的官职。这年夏天,海瑞终于得到了一个报答君恩的机会,出任应天十府巡抚,驻扎苏州。
以举人出身获任素来号称难治的南直隶最富庶地区的巡抚,不说在本朝历史上极为罕见,即便是特旨简任也显然是超擢之恩,可见朝廷对之寄予的厚望。吏部和文渊阁在几经观望后赋予他这样的重任,乃是因为海瑞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的治绩和直言抗命的精神已使他在公众眼里成了伦理道德的坚决信奉者和实行者,他们看中的正是他对国家和人民具有高度的责任感,和其身上独有的道德感召力。海瑞的新职一经发布,苏松地区一些在经济和个人生活上有污点的官员就因害怕不能见容于这位性情古怪的上司,纷纷自动离职或请求他调。显赫的权贵人家则特地把朱红色的大门漆成黑色,以免过分招摇,驻在苏州的一个负责监督江南织造的宦官甚至自动减少了出行时的舆从,把轿子的规格由八人减为了六人。凡此种种,正可以见出新巡抚大人声势之威猛。
然而上任伊始声势如此隆重的海瑞在巡抚任上只呆了八个月就遭参劾黯然落职,其关键正在于黄仁宇先生所说的,海瑞身上那种“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作用至为微薄,“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被接受为全体文官们办事的准则”。而导致他去职的直接诱因,则是他干涉了他治理辖区内的土地所有权,从而招致既得利益者的广泛积怨和攻击。
本朝中叶以后,农村土地开始被大量兼并、集中于放高利贷者之手,地方缙绅以远远高于官方规定的利率进行放款,当借款人无力偿还时他们所抵押的土地即为他们合法占有。随之形成的一个现象是穷者愈穷,财富急遽集中到有产者手中。作为一个在圣贤典籍培养下成长又始终重视伦理道德作用的文官,海瑞一上任即有抑制富户、缩小贫富差距的愿望,他曾这样说过,要想天下清明安定,一定要实行井田,不得已而为限田,又不得已而实行均税,尚可存古人的遗意。正是这种道义冲动使他作出了把因高利贷而发生所有权变更的田产还归原主的命令,从而酿成一个引起朝野侧目的争端,最终导致他的仓猝落职。
海瑞在辖区内推行他的退田政策,首当其冲的豪门大户即为前首辅徐阶家族。徐家的家庭成员,据说有数千之众,这个大家族所占有的土地,据当时人统计,当在二十万亩至四十万亩间。如此大量土地的兼并和集中,形式上虽有契约文书作法律的证明,但这一掠夺性的行为的背后则是升斗小民的耻辱和愤怒。徐阶的一个弟弟和三个儿子为此在地方积怨甚深。徐阶任首辅的时候,地方官员为示好于首辅尚可将此类诉讼争端强行压下,等到徐阶一落职闲住,再加新入阁的高拱正愁抓不到把柄重治其罪,前首辅纵容家人横行乡里倾并田产的丑闻就全都被揭发了出来。
素称铁面无私的巡抚大人即将到任,自感岌岌可危的徐阶授意他的儿子给张居正写信,请他出面维护。张居正一面告诫徐阶家人,一面安慰他们说,一待海瑞到任,他会作书嘱托此事。他担心的是徐阶年事已高,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
海瑞到任不久,正是重返内阁的高拱着力推翻徐阶所制订政策的敏感期,这对徐阶家族来说实又是火上加油。甚感不安的张居正给当地官员朱大器写信,嘱他着力斡旋,他又不好明着对海瑞施政过多责备,只好委婉地说,“至于海刚峰之在吴,其施虽若过当,而心则出于为民。霜雪之后,少加和煦,人即怀春,亦不必尽变其法以徇人也。”
说起来徐阶对海瑞还有救命之恩,1566年冬天海瑞因犯颜上书被系狱中时,刑部主张按儿子诅咒父亲的律例处以绞刑,正是徐阶将此事压置,才使他有机会在隆庆皇帝登基后东山再起。然而海瑞并没有循私放徐阶一马,他逮捕了徐阶的弟弟徐陟,并责令徐家退出多占的田地。不久。高拱命前知府蔡国熙会同办理徐家一案,徐阶的三个儿子同时被逮,田产充公,两个儿子也充军远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张居正还要苦心调护,希望在不得罪高拱的前提下保住徐阶,他写信给蔡国熙替徐阶说情,说自己上惜国家体面,下欲为朋友消怨业,又说徐阶任首辅时并无显过闻于天下,把他三个儿子悉数逮捕,太有失朝廷优礼旧臣之义。
海瑞在办理徐家一案中表现出来的刚正不阿、爱人以德的君子之风再次使他获得了舆论的好评,如果他见好就收,以这种惩一儆百的方式使缙绅大户有所戒惧,主动退出多占的田产,那么他辖区内的这次土地改革或许有望成功。但新巡抚实在是过于操切了,徐家退田后,他的热情一发而不可止,把这项工作全面地铺展了开来。他指定每月有两天专门受理这一类案件,据他自己的文集披露,他在任期间每天收到此类诉讼的禀帖达三四千件之多。
他很快陷入了无休止的田产纷争案件的包围。民间有关资产的争执向来头绪纷繁,案情复杂,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去调查其中细节,听取申辩,实难以作出公正的裁决,海瑞以一己之力与庞大巨人作战,又焉能不败。到1569年末,参劾海瑞的奏疏雪片般送至御前,所参劾的理由大至施政失措、有失大吏体统,小至其私生活的细枝末节,吏部综合这些疏状后得出的结论是,巡抚应天十府海瑞实为“志大才疏”,不宜再任此要职,建议调任闲曹。
1570年春天,海瑞改任南京粮储,虽官秩不变,但由巡抚一方的大吏到留都户部的闲官,贬谪之意是再明白不过了。愤愤不平的海瑞以病重为由辞职还乡,在这之前发出的奏疏中,他痛骂“举朝之士,皆妇人也”。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9-05-05 17:02回复
    仅仅八个月时间,这位大众心目中的道德英雄竟已被许多人怀疑为怪僻、狷介,近乎不近人情,其实际才能与声望之间存在着巨大差距。他赖以与强大的社会力量对抗的资本,即以不怕死的诤谏得来的名声也全都赔光了。这是海瑞个人的悲哀,更是暮气已沉的帝国的悲哀:个人道德之优长,已无补于制度的弊病。事实的情形恰如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所说。
    帝国的政治措施至此已和立法精神脱节,道德伦理是道德伦理,做事时则另有妙法。再要在阴阳之间找出一个折衷之点而为公众所接受,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海瑞的悲剧还留着一条尾巴。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9-05-05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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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万历皇帝登基,张居正出任首辅,深感不平的海瑞去信请他主持公道,并表达再度出山的愿望。张居正在回信中对他表示同情,承认苏松地区法纪的崩坏由来已久,却又认为“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对海瑞任巡抚期间的轻率躁进提出了委婉批评。他拒绝施以援手。
      心有不甘的海瑞被迫回到原籍地海南琼州,在噬心的痛苦中挨过了十五年后,于1585年被重新起复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得到这一名誉性的职位时,海瑞已经七十二岁了。令他泄气的是,朝廷作出这一决定的背后动机是把他这位享有声誉的直臣作为点缀的花瓶。就在他升任此职前不久,他给万历皇帝上了一个条陈,称自己衰老垂死,愿学古人尸谏之义作最后一番陈述。在这个条陈中,海瑞提议,为了杜绝官吏贪墨成风,除了采用重典以外别无他途,其中还提到太祖皇帝当年的剥皮囊草的刑罚,凡贪赃在八十贯以上的官员都要处以绞刑等等。
      这一提议再次激起公怒。有一位监察官员甚至对海瑞的一生作了全盘否定,称他为官这么多年没做过一件有益的事,只知矜己夸人,一言一论已沦为士林的笑柄。这个人已完全不合乎时代的潮流了。围绕海瑞的条陈进行了激烈争辩,拥护派和反对派莫衷一是。最后皇帝作出结论,优容这个“词多迂戆”的年老官员,不作追究。
      由万民敬仰的道德英雄,而终致获得一个“迂戆”的评价,这巨大的落差对一个一向爱惜声名的官员的打击可想而知。由失望而终于绝望的海瑞连续上了七道辞呈,都没有得到允许。
      1587年11月13日,海瑞死于南京任上。据说他死后身无长物,留下的十余两银子都不够殓葬之资。同官佥都御史王用汲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只见他瘦小的身躯佝偻在破烂的竹器和葛布制成的帷帐中央,王御史禁不住放声大哭,凑钱为他料理了丧事。
      海瑞的灵柩用船运回家乡时,白衣白帽的人群站满了河两岸,祭奠哭拜的人数里不绝。他们是为一生劬劳、刚直不阿的海刚峰而哭,更是为道德理想的覆灭而哭。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9-05-05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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