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很多年了，离开故国业已多年。时间在这里陡然缓慢了下来，带着一种不染尘嚣的寂静，温柔而美好。这里虽说冷清萧索了一点，但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寂寞，反倒是自得其所了。
他尤其喜欢这里夜晚。或清澈或朦胧的月色洒在这片林子里，投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远处的山在月色之下俨然是一幅水墨画的样子，沉静而安然。
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寂寞的，由于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使他辨不清这种心理到底是自己的寂寞在作祟还是这山山水水是真的伶仃无依。
在这样的夜晚，他会舞剑，剑器舞出的风声和着树叶摆动的声音在他耳边飒飒作响。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会感到自己和这天地万物已经融为一体，仿佛一切皆是虚无。
偶尔，他会想起他的故国。他曾经是那里为人们顶礼膜拜的存在。而如今，家国沦陷，他不愿再做亡国奴，于是放弃了自己多年辛苦打拼的一切，只身来到这里。
人们称这里为——傲然峰。
傲然峰得名于它险峻的山势，这样冷清的山，刚好做他的栖身之所。
他常常会站在这山峰的最顶端，看着云如一脉溪水般在脚下流过，云层之间偶尔会现出山下的村落，即使国亡了，人们依旧继续着平淡琐碎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唯独他在用一生凭吊这一切。
这便是他现如今的故国。

2

【叁】
转眼之间便入秋了，傲然峰上已是落叶满地，这些落叶的生命虽然已经止息，但是尚未干枯，所以踏上去会有轻柔的“沙沙”声。似乎是因为这里太寂寞了，所以夏蝉的生命格外的短，中秋刚过便已经销声匿迹。
算起来，他已经在这里生活18年了。
他脸上已经有了沧桑的模样，而她却毫无变化，依旧和他们初见时那般温婉美好，自然而然的流露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他们依旧坐在林子里品茗，却不再讲禅，而是由她抚琴。她所弹奏的曲子他从未听过，但是曲曲委婉动人，带着超脱旷达的禅意。
不知什么时候，她停了下来，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弹一曲我自己做的如何？”
他微微一点头，她便弹起了一首真挚感人曲子来，初时如泣如诉，而后一波三折，竟如同微澜秋水一般在他心里铺陈开来。弹着弹着，她便不由自主的开口唱了起来：“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山青青，水碧碧，一声声如颂如歌，如赞礼。赞的是，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颂如歌，如赞礼。赞的是，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
听着听着，他竟听出了诀别的意味。
一曲终了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做一个简短而又精准的评价，而是保持着令人尴尬的缄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肆】
那天的谈话，终究是不了了之了。他依旧在夜深的时候披着月色舞剑。刺骨的风灌入袖中，使他的手不由顿了一下，然后就呆站在那里了，手中的剑“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些年来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故土。他对故国的思念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浓烈。他一直在悄悄打探山下的事情，王族的后裔终于成人，要起兵夺回天下了。
而他再也不能安安心心的坐在峰顶品茗听琴。
离开前的一夜，他显得十分安然。在月华之下，他又泡了一壶茶。他泡茶的手法十分细致，第一遍热水醒茶、第二遍热水煮茶，等到茶盏捧在面前时，一缕幽香已经飘在空气里漾开，沁人心脾。
“再为我一次讲禅吧。”他神色平静安然的看着她。她微微楞了一下，然后冲他嫣然一笑，竟和开初一样令人心动不已，“好，今夜便讲这‘般若’二字。”
“般若经云：‘色空故，般若亦空，色无我故，般若无我，色无尽故，般若无尽，色不坏故，般若不坏，色清净故，般若清净，受想行识清净故，般若清净，受想行识无我故，般若无我，受想行识空故，般若空。’因此般若不是可触之物，它未曾离开一切法，而又不是一切法，是为无相。以观照般若自看、自闻、自觉、自照，背境欢心，无我，故能了生死。”她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说着，神色空寂。此时已是午夜，月华洒在傲然峰上，一派清雅高华的景致，煞是动人。
“古时有一僧人问惟正禅师：‘请问和尚，道在何处？’禅师答：‘道在眼前。’‘道在眼前，为何我不见？’禅师曰：‘有我，所以不见。’‘有我不见，和尚还见否？’‘有你有我，转转不见。’‘无你无我，还见否？’‘无你无我，阿谁求见？’是以，若想求般若，尽量把我执减低，减至无，无我即见道，见道生智慧，就是般若。”他啜了一口茶，接口道。
她听着他讲禅，不停地微微点头。等他讲完时，眼中已是盈盈泪光：“高山流水。”
“遇知音。”他又递给她一盏热茶，笑意温柔，却在一瞬间触到她冰冷的手指。
不曾想，此番一去，竟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刻了。
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讲禅品茗。

。

【陆】
回到傲然峰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青山依旧、竹林依旧、云海依旧，然而这里的气息却不再萧索寂寞，变得温暖而圣洁。
然而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她。
在某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他在月色之下品茗，忽然就想起了他们之间唯一一次提到彼此的过去时她说过的话。
“我在这山中住了很多年了，早已和这傲然峰融为一体。哪里会有什么过往呢？”她微微笑着，眼神纯净温和，没有一点杂质“我只是熟知这里的过去，然而我本身并不具有过去。”
能够收藏着过去的，只有川流在山间风了。
他一直在想她的名字，然而苦苦思索之后终究没有一个结果。
或许他真的忘记了，其实他们从未询问过彼此的姓名，所以回忆也就无从谈起。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真正的知音，只要心灵相通就可以了，名字啊过往啊身份啊都是不重要的。因为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会遇见太多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是各怀目的的与他人交往，真正可以托付灵魂的我们一生也不会遇见几个。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不要将那个人错待而已。
如今的他依旧常常站在傲然峰的峰顶，看着脚下流过的云，看着云层之间时隐时见的故国。
他会时不时的闭上眼，听着山间的风声。恍然间她好像就在眼前，不停地唱着那首如泣如诉的歌：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韵依依，
一声声如泣如诉，
如悲啼。
叹的是，
人生难得一知己，
千古知音最难觅。
山青青，
水碧碧，
一声声如颂如歌，
如赞礼。
赞的是，
将军拔剑南天起，
我愿做长风，
绕战旗。
高山流水韵依依，
一声声如颂如歌，
如赞礼。
赞的是，
将军拔剑南天起，
我愿做长风，
绕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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