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驸马】公主府旧事

一个短小的续篇。

姑母四十岁这一年恰逢丰年，头一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开春后又接连落了好几场雨。她的生辰夹在春夏之间，刚刚好是湿润又清朗的日子。父亲与她亲昵得很，搁置了前朝送来的那一摞奏折账册，嘱咐我和兄弟姐妹几个在姑母生辰当天哄她去御花园一趟。
她对我们几个子侄一向娇惯，迷迷蒙蒙坐上轿辇随我们去了园子。
入口左手边的亭子外坐着父母亲与张大人，里面一张方桌，两排长椅，几碟点心，桌下放着两坛桂花酿。
“皇帝老兄，你们这是做什么？”姑母大步踏进凉亭，斜斜靠在长椅背后的栏杆上，抬起一侧眉头看向父亲。
“怕你这几年闷在宫里太无聊，我和你阿嫂想着不如为你摆一桌诞辰酒席，活络活络氛围。”
张大人招呼我们也一同进去落座，衣角方沾到长椅上不过片刻，就听到姑母边夹起酥点边含混开口：“哪有几年这么久，我可刚隐退江湖没多长时间——”
她顿了顿，咽下嘴里细细碎碎的酥皮：“——今天是我生辰？”
“想来公主近几日是出宫寻乐去了，乐不思蜀，连生辰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母亲端起酒盅掩住上扬的嘴角，落到我眼里则是有心而为的欲盖弥彰。
“你们又没亲眼看着我出宫，没人看见的事情，说是完全不存在也没问题。”她刻意拉长尾音，作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三弟和幺妹一心只顾着吃食，大哥缠着张大人陪他逗弄落到亭外的麻雀，我趁乱抬眼悄悄看向姑母飞扬的双眉。
“都是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二十来年以前一样。”
“我才四十岁而已呢，老兄。”
姑母的眼角和眉尾弯起来，笑得双唇微微分开，露出一小片莹莹的牙齿。她眼尾盘着细而浅的纹理，鬓发间冒出几根半黑半白的发丝，嘴唇不再如几年前我见她时一般丰润，面庞上却挂上一弯独属于年轻姑娘的笑。
于是我仿若看到十三年前的她。那时候她不过二十几岁，我还是个五岁的小姑娘。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她，她像是与我熟稔的模样，略略眯起圆短的杏核眼，浅红的嘴唇弯出个很恰好的弧度，额角冒出几颗细密的汗。
“小二，”她唤起我的小名，“等会儿你老爹身边的大太监来了，你可千万别说我来过这儿，就说我往西一路走了。”
我愣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应下这个匆匆跑来的陌生人。

“怎么，不答应你姑母这么一个小要求？”她半蹙起细长的眉，把握在右手的半截甘蔗递到我面前，“喏，我把我的甘蔗送给你，汁水多还甜，你肯定喜欢吃。我们以甘蔗微盟，从此以后就是盟友了。”
“姑…姑母？”
“拿着吧，我就当你同意了。可一定别说我到过这儿，嘘——”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手执甘蔗指向我，双目泛光，眉角高挑，顾盼生姿，身轻若柳，好似好八年华的闺中女郎。
“好。”我接过她的甘蔗。
从此我成了她最偏爱的子侄。她偶尔会带我溜出宫去，去长安街最热闹的那个拐角买糖葫芦和糖人，然后直走到第二个巷口边买彩珠手链和叮叮当当的风铃。
眼下我已经十七八岁，父母张罗着我的婚事，细算起来，我倒有大约好几年没再陪她驾着黑驴出宫了。她还是少年人的做派，有几刻我竟觉得她像是我的同辈人。
“既然今天是本公主的生辰，不知道寿星有没有礼物拿？”
“你吃的点心都是你阿嫂亲手做的，我昨天就派人把送你的甘蔗放去冰窖冰着了，张大人的礼物在杏儿桃儿那两个丫头手里，估计回府了她们就会给你拿来。至于这群孩子有没有礼物，我们可就不清楚了。”父亲朝姑母努努嘴。
姑母把手肘撑在桌面上，转过头看向我们兄弟姊妹。幺妹向她眨眨眼：“这可是个大惊喜，姑母得回府才能看见礼物。”
“故弄玄虚。”她佯扮恼怒，尾音却泄出几许颤抖的笑意。
“姑母再忍一下午，不就能看到我们赠您的礼物了？”我抵在她瘦削的肩上，拿出藏匿在袖口里的彩陶小人放在桌上，“姑母先尝尝前菜，这可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您一定喜欢。”
从前卖糖人的刘叔改做了陶艺，我托他照我说的样貌做了个小人。红袍高冠，胸前别着朵艳红的红花，眉如剑，目如星。与姑母府里那幅画像几近无差。
姑母兀然噤了声。她仍旧在笑，笑得手指发抖，从喉间溢出几声抑制不住的笑音，胸膛随她的笑而起起伏伏。
“我很喜欢。”她沉沉缓缓地开口，说完后又如脱力般靠在椅背上合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