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书出来的时候,有一个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在热播,我们的编辑还问,其中的“南天门之战”的原型就是松山战役,2005年你们在松山“看到了战后重新生长起来的茂密草木,树林里偶尔会闪出几个放牛的孩子,他们不知道脚底下的土曾浸透鲜血”。我怀疑,松山的孩子也许是知道的,因为松山十八处抗战遗址上都有标志性的说明。但岳麓山上的孩子呢,他们知道吗?他们中的大多数会不会知道长沙岳麓山也曾是抗战的战场?我认为多半是不知道的,(事实也是这样,书出来后,我有好几个在湖大教书的朋友都说,他们之前不知道岳麓山是抗日旧战场),我在做这个系列之前,在长沙呆了十年,也不知道,只觉得它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没有渠道知道。现在要好些了,已经有些遗址在修复。而且,如果不做这个抗战系列,我根本不会知道我读高中的学校后山,有一块抗战将士病亡纪念碑,非常完整,只是周围被草覆盖了。在做这个系列时发现了这块碑,后来我问过我的高中班主任,他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历史老师,一直教高二高三的历史,但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碑,也不知道这个碑的来历。
我的感受是,这一切,只能证明我们从常规渠道所能接触到的所谓历史,只是选择性、符号性的历史,矫饰和遮蔽才是常态。书里有个章节提到,在当时一些资料记载中,战死的将士如果留话,多会有一句,“来生再见”,我不知道人是不是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很好奇,他们回来了吗?但我内心最想说的实际是,如果他们回来了,我们能认得出吗?我们一定认不出。因为我们压根就不知道有过他们。其实很多东西,你可以选择不铭记,我们可以通过个人选择来判断是要记住、是关注,还是不记住、遗忘、或者不关注,但不能一点都不了解,只有先了解才能用自己的一切来判断,我们最缺少的就是了解。
我们当时谈到的另一个问题,是幸存老兵的问题,待会还要看一些图片。这也是我在采访中备受困扰的一部分。我去昆明见二战历史学者戈叔亚先生,他研究二战的历史,在世界上很有声望,很多的老兵来找他,他手里有很多中美日三国老兵的照片,完全是三个样子。中国老兵最不忍让人凝视,照片中那种窘困,迷茫,和美国的老兵,哪怕是侵略国、战败国日本的老兵的神情是不一样的。我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戈叔亚就跟我讲,你看这个照片就会知道,中国还要吃日本人的亏,如果一个弱国认为自己弱,但是不明白不反思自己的弱,那肯定还会再输。现在我们中国对待历史的态度就明显是一个弱国的态度。我当时很武断的认为,一个国家对待老兵的态度就是它对待历史的态度,对待历史的态度也肯定是它对待未来的态度。老兵是这样的处境,国家对待他们是这个态度,基本上反映出国家对待未来的态度。
因为幸存的老兵完全是依赖一些民间组织的捐款,在经济上做一些援助。后来,我也被反复追问过,除了经济上的援助,这些抗战老兵,最需要的还有什么?湖南有个志愿者公益组织“老兵之家”,他们从2005年开始找这些抗战老兵,组织捐款去看望他们。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些老人在见过他们之后就迅速地离世,这让他们压力很大,说找到一个老兵,该不该去慰问他,去看他。总担心去看了之后,过不了多久有消息传来,这些老兵离世了。他们自己分析说,他们一辈子一直在等的就是一个最起码的认可和礼遇。有一个志愿者小航(音)和我讲,有个老兵去世,通知了志愿者。志愿者一进门,儿女就都跪下磕头,说这是父亲临终特意交代的:这一辈子只被这群人认可过。我们报社在2008年组织一批人重走抗战路,又去了原来去过的一位云南抗战老兵家里,但是家里人说,上次你们来过的冬天(也就是在跟我们相见后的两三个月,当时见面是2005年9月,觉得老兵精神还很好),他就去世了。
这些8、90岁的老兵,他们最需要的还能有什么?我们的一个编辑曾经跟我讨论,《抗战纪》写尽了抗战将士的英勇壮烈,但是很少拿出篇幅来“痛斥日寇”,只是引用日本方面的战史资料。他说印象深刻的只是在常德会战那章中说日军留下的标语为“无耻呓语”一处。他说你写抗战,“仇日”好像不是你唯一的情绪指引?对于这个,其实当时我就考虑过。我写稿子的时候就想,这个书绝不会让“仇日”的情绪来主导。我好像更在意,更“仇视”的是我们自己。我们了解过什么,我们记住过什么,我们抹杀过什么。不解决这个问题,仇别的谁都没有出路。
还要谢谢大家在这样一个周末来听这样一些不能令人愉快的话题。谢谢老六的《读库》为《抗战纪》所做的一切。请周志刚做一些补充。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交流,我不一定答得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