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的时候,寻常人家的电视机都是很小的、黑白的,平时消遣,听收音机的比看电视的多。回想那时候电台的节目,从无滔滔不绝甚至油嘴滑舌的主持人,只有一板一眼的“播音员”,像个学历太高的淑女,虽然有点严谨过度,但实实在在的,真是有文化的样子。文学节目就是小说连播,还有诸多根据世界名著改编的广播剧;音乐节目就是民乐欣赏、交响乐欣赏、轻音乐欣赏,或者中外电影音乐欣赏什么的。戏曲节目,如今回想,真是最实在、最奢侈的了,经常就是一下子播出一整台一整台的大戏,叫做“实况录音剪辑”,所谓剪辑,也就是去掉些串场呀、幕间休息呀之类。
我小时候功课从来不忙,补课更是没有。回到家,大人几乎不管我具体在干什么,只要不野在外面,有个听话的或者读书的样子就成了。谁都夸我是最乖的小孩,不是捧着一本书就是捧着个收音机。
晚上我经常很早就上床了,但睡得很晚,我就是在被窝里听收音机。我蒙着头,把一只红灯牌半导体塞在耳朵旁边,开得很轻。大人不注意的时候,还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呢,其实,我经常听到深更半夜,那是广泛地听取文学的、音乐的、曲艺的、戏曲的……各类节目。
我派宗师的一出出大戏,我便是这样从头到尾听完的,都是黄金的五六十年代的实况录音啊!《红楼梦》、《春香传》、《西厢记》、《追鱼》。
《西厢记》,这出“天下第一戏”,是藉着徐公子的声音与我初遇的。
那样的夜晚,不记得有月光,也不记得有灯光,很暗、很静,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伊人唱戏的金玉之声,破空而来,清辉四射,像一颗饱满的钻石嵌在墨黑的天鹅绒里。
只听得呖呖莺声花外啭,猛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
宜嗔宜喜春风面,翠钿斜贴鬓云边。
解舞腰肢娇又软,似垂柳在晚风前。
庸脂粉见过了万万千,似这般美人儿几曾见?
游遍了梵王宫殿,谁曾想这里遇神仙!
伊唱的是张生的“惊艳”。
我那时候的心灵是幼小的,心情却是巨大的。从此识得“惊艳”二字,乃是何种滋味。
真好像“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那样的惊喜与依恋,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真正接触到王实甫的原著,已是大学里的事了。在温煦的秋日午后,我独坐在燕园的草地上,翻动那纸上古老而永恒的相思、不朽的眷恋和情痴。那时节,艳阳如酒,芳草如薰,我耳畔依稀听到张君瑞的幽幽叹息,如歌如吟,却分明是往年的销魂越韵。
回头想想,那样的童年时光,其实不乏寂寞。但那时候的我,并不知寂寞为何物。虽然只听得到那些戏的声音,看不到任何影像,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失落欠缺,仿佛已满足得不需要想象。一切皆如三春回暖,那天地间,处处是熨帖入心的温柔与优美。
倒是现在,虽然人大心也大,但因为不再那么容易满足,大起来的心,不免也有点空。
空空的心房里,时而回忆盛开,如落崖惊风,依然是气韵饱满,令人有片刻的失神忘情;时而却徒生幻想,变得东游西荡,怅然若失。
《西厢记》,仍然一看再看。找到一段六十年代的“琴心”录像,徐公子一曲《凤求凰》,如天籁绕梁,灿若月华,却惜乎太短。看了“惊艳”,看了“传书”,看了“酬韵”,却是徐公子以74岁高龄粉墨登场。虽然,虽然啊,看到从前的旧文章里,人家写伊背上也有戏,确乎不虚,看“酬韵”里,张生月色朦胧下一个引颈微倾的背影,就写满了优美如昨的热望与企盼,但毕竟是古稀之年的沧桑,如何粉墨也遮掩不全了。
于是,只能就着点点斑驳却依然夺人的风华,想象,无尽地想象。
想象那流金岁月里大戏连台的春色,想象那锦绣华年里伊人如玉的风流。
真的是:
月殿神仙归洞天,此地空余杨柳烟。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怎禁得意马心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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