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送度娘

作为城市文学沙龙的资深会员，我每周六晚上会照例参加沙龙组织的茶话会，交流近期读书写作的感想，偶尔也搞点头脑风暴、故事接龙之类的娱乐性活动。尽管沙龙一向以高素养、精英阶层和文化氛围著名，人们每天仍免不了以花边体育新闻开端，把相对接地气的日常生活内容作为交流的主要话题，在某某腕上的名牌手表引得的一片含义丰富的嘘声和哗声结束。这天我所搭乘的公交堵塞在车流中动弹不得，我坐在一个后排靠窗的位置上；现在是晚上九点，城市的灯光使得墨色的天空呈现出淡淡的灰黄色，夜风从窗缝中灌入，带着路面尘土与柴油的气息。我侧过脸凝视着窗外，脑海里构思着新小说的情节；——这些天思路总被什么东西梗住，始终无法整理出一条逻辑明确的故事线索来，我的头发早已在无休止烦躁的抓挠中变得蓬乱。但不一会我又不得不回过头来，因为旁边站在过道里的乘客不知何时发生了争吵，一个硬说另一个扒了他的钱包，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周围人有的看着热闹，有的上前劝解，在混乱中我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皮包。这时皮包里的电话响了，是沙龙的朋友打来，询问我是否出了什么事，因为大家已经聚齐好一阵时间了。
我下了车，拐进一条安静的小巷，挤进一个狭窄仅能容身一人的楼梯口。——为了营造某种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落魄文人神秘而促狭的气氛，人们常常将聚会地点设置在一栋几近废弃的老式居民楼中。不得不说，高跟鞋踩在老旧的木梯上发出的沉闷咯吱声在这个阴暗狭小的空间里实在有点渗人。——我推开一扇布满灰尘的门走进去，离门较近的几双眼睛将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人们今天的主要话题是“苦闷心情的辩证意义”，算是个比较新颖的哲学话题。可当我把耳朵凑过去的时候，只有一些诸如“房价又涨了，政府都不管管的吗？”“昨天XX股跌得厉害啊，你们损失了没？”和“我家那位最近下班老不回家，说是在酒会上应酬，你们有看到他吗？”一类的句子幽幽地飘进我的耳朵。他们见我姗姗来迟，纷纷要求我就这个话题讲点什么，最好是富有哲理的小故事，或者即兴吟一首诗也成。我说：“我不擅长作诗，我就讲两个关于烦恼的故事吧。你们要先听牧羊女的，还是都市女郎的？”许是现代都市灯红酒绿的艳俗轶事见得厌烦了，人们都说先讲牧羊女。我说讲完后有个要求，请你们说出其中谁是烦恼。大家都说没问题。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讲道：
“从前，在一片草原上有个小村庄，村民们世世代代以放牧为生。谁家草场大，草质好，牲口足，便在村庄中拥有较多的财富和较高的地位。一户牧民家有个18岁的女儿，自孩提时期就管理着小小的一群绵羊，如今年岁渐长，身段窈窕，容貌水灵。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一头乌黑得像是在瀑布里洗过的长发，纤细的手执鞭往羊背上轻轻一点，羊儿便愉快地咩咩叫唤。有时她闭着眼浅吟低唱，天籁般的嗓音从她的喉中流出，像珠玉一样圆润动人，引得过往的苍鹰和男人们纷纷驻足聆听；有时她倚靠在羊身上休息，将头埋入羊的脖颈，享受卷曲软毛带来的片刻宁静与舒适——噢，不能这么说，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平静而安宁，简言之，她无忧无虑，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全然不知愁烦为何物。她的家境殷实，虽不算村中大户，年末岁余总还有些闲财，因而不久前来提亲的媒人就踏破了门槛。小伙子们憨厚而勇猛，个个体格强健，皮肤晒得黝黑，拉得了大弓驾得起骏马，看见牧羊女就痴痴地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她的父亲对提亲者态度含糊，既不表示同意也不明确拒绝，但谁都清楚他是在盘算谁家的牛羊以后能够卖出个好价钱。
“一天村里来了个落难到此地的青年。青年来自江南，眉目俊秀，一袭白衫，吹得一腔好笛。每晚夜深人静之时笛声便在草原上飘荡，吹来了江南故乡的魂魄，也吹走了姑娘的神志与幻梦。每逢此时，牧羊女便会彻夜难眠，她的心绪被笛声一下一下地撩拨起来，白天即使在羊群的陪伴下也不能消减。她已从村民的谈论中知道了一个落难的南方青年寓居于此，但碍于姑娘的羞耻之心，她怯于主动去了解更多，去接近他，更别提将一腔心愿诉诸于他。青年白天在村中作坊里干活，几乎不在草场中现身，他的身影便时时跳跃在牧羊女的心上。她想象着他瘦弱的身躯来回搬运沉重的草料，想象着他夜里借烛火挥毫写下优美的诗篇，想象他独自走过苏杭烟雨迷蒙的石桥，衣襟在雨中沾湿，人却浑然不觉。她仿佛嗅到了江南的梨花香，看到了车马不绝的繁闹集市和古老寺庙的神秘香火。她的世界蓦然被拓宽了，而那个青年就是照进她世界的一道光。无论如何，她的生活被彻底地改变了。天真的笑容成了奢侈，草原母亲的温暖怀抱也无法抚平她脸上的愁眉不展。”
讲到这里，一个朋友打断了我：“哎，之后便是青年也注意到了牧羊姑娘，然后两人互诉衷肠、终成眷属吧？这故事好没新意，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纷纷点头。我说：“你们硬要我讲，现在又不好好听。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你们且听下去吧。

“姑娘思念成疾，一天天消瘦下去。一个黄昏她神情恍惚地走回家中，从羊群的角落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直直地走到她的面前，仰起脸，扯着她的衣服下摆叫她‘姐姐’。牧羊女略微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镇定，俯下身去亲切地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男孩并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一对黑眸透亮如水。牧羊女心中疑惑，直起腰环顾四周，想看看是不是哪里发生了什么。这时她听到男孩说话了：‘姐姐，你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么？’她心中咯噔一下，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秘密被人知晓了，而且已经传到了小孩子的耳朵里。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同时凄然一笑。男孩像是猜到她的反应似的叹了口气，这丝毫没有被她发觉，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填满了她的视线的明亮脸庞：‘姐姐，别想那些事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罢他拉起她的手就往前跑。接触到男孩手的一瞬间，牧羊女全身狠狠地震颤了一下，本来就涣散的魂魄仿佛被抽去一块，只能一路迷迷糊糊地跟着这个陌生的男孩。
“草原上的夕阳通常广袤而壮美，浑圆的落日缓缓西沉，似乎只差太阳与地平线相撞的轰然一响便配得上‘柔和而苍凉’这一对形容词。但那天的夕阳格外不同；天空暗红发紫，天边的牧草在微风中晃动招摇，夕阳的光晖也仿佛随之摆动，呈现出一种诡谲妖冶的气氛。此时牧羊女的神智清醒了几分，她惊异于不同以往的黄昏景象，更惊奇于男孩对草原村庄的熟稔，那小小的身影带着她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小山包似的草仓和羊圈间之间，而许多人家连她自己也没有拜访过，更别提走熟前院后仓的小路了。——以至于当男孩停下时她仍然没有回过神，直到男孩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定睛一看，不禁惊呼出声。
“好大一片芍药花。玫红色的海洋像有生命似的伸展着、舞蹈着，草原上的劲风刮过时，光与色的波浪在跳跃中翻滚，远近深浅的变化和令人迷醉的奇异花香紧紧攫住了她的心。忽而一片身影闪进她的脑海，如同一粒石子打碎了湖面的静谧，她蓦地红了脸，一丝火热的温度爬上她的脸颊。
“‘芍药花，离情草……投我以青衿，赠之以芍药……’牧羊女低声呢喃着。祖先流传下来的千古不变的情意像奔涌的江河，随时如新地冲击着后辈们的心魄，那家家编撰的草药谱就是传递的纽带。但当那份情意蔓延到个人，更不用说是牧羊女这样柔弱而纯朴的女子，又怎么能轻巧地消受呢！
“男孩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侧脸，而当她终于注意到他的视线而投来询问的目光时，他却恢复了好奇孩子的模样，拉着牧羊女跑进了芍药花海，不时停在小径中央指着花朵问：
“‘姐姐，这朵花为什么是九瓣呀？和它们都不一样呢！’
“‘姐姐，那朵花上有好多灰斑，是生病了吗？’
“‘姐姐，听说「牡丹」和它们好像，但是代表的是「富贵」，什么是富贵呀？’
“……
“‘姐姐姐姐，给我讲个关于这些花的故事吧……’
“跑累了，他们最后坐在一片山坡上休息。男孩提出了这个请求，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澈。牧羊女偏头想了想，讲了一位女子醉卧芍药台的故事，故事里一旁的男子温柔地给她盖上薄毯，眼中是藏不住的深情与爱意。男女主人公的形象似乎早已刻在她的脑海，芍药花和男孩只是触发它的契机。然而自始至终有一股感受从头到脚地浸润了她：那个女子不是她。她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永远不会饮醉后卧在满山的芍药丛中。永远不会。
“这样的思绪使她一阵晕眩，一回头，男孩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她也无力细想，提着裙摆站起身来往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像梦似的，透过芍药花茎叶间的缝隙，她看到那个青年正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面前是一块白布包裹、木架支撑的板状物，他正手握一支木杆样的东西在板上行云流水地移动着；当他们视线相接的时候，他温和地朝她笑了笑。她努力适应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想还他一个微笑，下一刻却呼吸一滞，痛苦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出声：一个女孩，自外貌到神气都肖似芍药故事里主人公的女孩，从一旁的花丛中跑向青年的身边；她那小麦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气息，微沙的嗓音染上了阳光的味道，两人并排倚坐在山坡上，就像两盏火红的花灯，照亮了即将落下帷幕的夜。不时地，青年指指板上的某处，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女孩就噗嗤一笑；像是不甘落后似的，后者也马上对着远处已经笼上一层暗纱的芍药花田兴致昂扬地比划了几番，青年点点头，两人会心一笑。
“牧羊女看得痴了，好容易弄明白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入夜了，家家户户的炊烟已经偃旗息鼓，炭炉橘黄的火光和棚里牛羊等食的叫唤给这座村庄添上了几分暖意；而郊外微凉的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寒露凝结在她的小臂和脖颈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是该回家了，她想。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喂——’‘喂——’地呼唤她，抬头看见是青年男女在招手邀她同行。她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声‘不——谢谢——’，就逃也似地飞奔回了家。

“多久没有这样大喊出声了？她记不清。大概自垂髫时代后，一根名为伦理纲常的锁链就牢牢地缠绕在她和村里其他女子身上。她从未触碰过除父亲以外的男子的手，连兄长也不行；高声喊叫被严格禁止，下凡仙女般的举手投足原来不仅仅来自于天性。而当爱情的火焰毫无预兆地在她胸中燃烧，吐出的字句也被迫含了火种的灼热，却因是‘拒绝’而显得更加荒诞和伤感。
“会结束的噩梦不能称之为噩梦，彻底的悲剧没有尽头。第二天清晨当牧羊女硬撑起疲惫的身躯走向羊圈时，父亲带着愧疚的神色给她讲述了家里吃紧的情况，她立刻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了。之后一段日子里父母开始认真接待前来提亲的人家，比较各自家底，拟出几个小伙子供女儿挑拣。谁也没注意到自那以后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常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羊圈、仓房和草料堆等一切牧羊女活动的地方，总把手插进裤袋，嘴里吹着轻快的口哨，脸上挂着叛逆期少年独有的笑容，每每吓得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好几步。刚开始她想要躲开他，却在慌乱中转身时被他抓住了手腕；她想大声呼救，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就那么怕我么？’他青涩而俊朗的脸慢慢逼近，‘可是，我是无处不在的噢……’感受着他呼在自己腮上的热气，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同时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麻酥酥的感觉——一种她初见青年所体验过但之后他再也无法赋予她的感觉。
“手上的禁锢很快消失了。牧羊女试探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嘴里叼着一枝、手中捧着一束芍药花向她走来的少年；他的眼神很像那个小男孩，只是少了一丝天真与活泼，多了几分不羁和清冷。
“‘送你的。’少年将整束花塞进她的怀里，口中那枝随意地吐在了地上。‘老实说，我不喜欢什么富贵。’
“鬼使神差地，她怯怯地接口道：‘我也是。’说完慌忙捂住了嘴，脸涨得通红，想到自己窘迫的样子又忍不住地笑。少年却没有笑，从背后变戏法般拿出一根草秆来，在牧羊女跟前晃了一晃，‘刷啦’一声，草秆消失了；她瞪大眼睛四处寻找，只听细小的‘啪嗒’一声，少年的腰带变成了草秆，空心那头正向外喷射着漂亮的草花。
“‘这是「魔术」’，少年话音里带着得意，‘类似的玩艺很多咯——曲子、鼓戏，墨宝、丹青……’
“曲子是她每天唱的歌谣的话，鼓戏就是村里重大日子敲打得咚咚响的物什吧？墨宝应该类似长老父辈们在书房的笔走龙蛇，那么丹青……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青年掌下的木板，‘什么是丹青？’
“‘丹青啊，’少年眉头拧成了一团，啧，该死，怎么忘了这一茬！‘就是……就是拿笔在纸上涂涂画画，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改天我带它们来，涂抹给你看就是了。’
牧羊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之后这个来历神秘的少年几乎每天都会来找她，两人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虽然丹青游戏的承诺始终没有兑现。出于对被发现行为不端的恐惧和对奇异感受的珍视，她没敢把这事告诉家人。奇怪的是他们相处时时间的流逝似乎变了样，好几次她以为已经过了很久，结果告别少年后太阳刚刚产生西沉的迹象。她对深究此事有心无力，只能当自己是疲倦忧愁出现幻觉。好在少年有着令人舒服的清新痞气和一万个让她暂时忘却烦恼的招数，从搞怪恶作剧、口哨表演到带她骑马兜风，她在一次次的放松中渐渐喜欢上了和他相处的时间。
“半个月后的一个晴朗的午后，暖融融的阳光给后院的巴掌灌木打上了卷儿，稀疏的树影挤兑着光斑投下一片阴凉。牧羊女听到天井里有动静，赶来时发现那个女孩正跳跃着伸手去够院墙上的一根奇怪竹枝。看到牧羊女她抱歉地笑了笑，解释说那是她不小心掉进院子的竹蜻蜓，问能不能帮她这个忙。牧羊女压下心头的痛苦和一丝好奇，转身搬来木梯取下了竹蜻蜓，却忍不住不释手地端详起它来。
“‘哈啰？——’女孩友善地望着她，‘这是竹蜻蜓咯——’
“‘那么，要怎样……’
“‘喏，两手捏住它的尾端，轻轻一搓，像这样——呜——飞上天咯——’
“牧羊女艳羡而惊奇地低呼出声，那竹枝绑成的小精灵在女孩的一声令下旋转飞升，又稳稳地降落在她们的面前，这样的江南玩艺在草原村庄中宛如神魔。女孩看出了她的羡慕和跃跃欲试，鼓励她亲自降服这个‘小精灵’，没曾想执皮鞭时无比灵活的手儿此刻却变得笨拙，好几次被竹片锋利的边缘划伤，一道道细小血珠从伤口渗出。牧羊女却不在意，好客的传统催使她轻抚胸口，领着女孩游走在她的家中。终于得见村中少女闺房的女孩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和好奇，牧羊女害羞地低下头，给她讲解包头布、羊毛毯的用法，怀着草原子女的自豪给她看墙上挂着的马靴和绑腿；一瞬间她感到女孩握住了她的手，她讶异地转头看她，却见她只是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成为朋友后两个人的话就多了。那天下午分别的时候女孩对她说：
“‘我觉得你和我哥哥好像喔！都是有一点含蓄矜持、但心底很火热的那种人！嗯……那天你也看见他了吧？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想到这个村庄的民风民俗，女孩也沉默了。
“‘我……是你说的那样吗？’牧羊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什么，语速也变得急促：‘你说，是你的「哥哥」？’
“‘是啊，怎么，难道你认识他么？’女孩带笑地看了她一会儿，后者连忙摇头，心却止不住地怦怦直跳。原来只是哥哥……虽然未经情事，她也清楚‘兄长’和‘伴侣’的区别，心中那块石头倏地落了地；然而心念一转，父亲书桌上的提亲名单里永远不会有他，这以羊毛牛肉牧草维生的家容不下一个落魄的江南游子——‘南北还在打仗，哥哥今年又落了第，自认没有脸面留在光景大不如前的家中，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母亲拗不过我，上月才准我来找他。’女孩的倾吐仍留存在她的耳畔，胸中的几块碎石又摇摇晃晃地升了上来，恰巧堵在喉咙的位置，只留下几孔缝隙供她小口小口地喘息；她又要哭，又想笑，双手紧攥着围裙的边不住地颤抖，不过只持续了三四秒钟，硬是没叫女孩看出端倪。她强笑着将女孩送出门外，回到羊儿中间，抚摸它们因不时在泥地上翻滚而微微发黄的脊背，看着它们咀嚼青草时颤动的胡须发呆。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高高的草垛上蹲坐着那个少年，他眉峰紧蹙，眼中闪过无比复杂的神色。”
我稍微停顿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环视四周，大家仿佛也听得呆了。
“迎亲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一，黑漆发亮的马匹在新修的棚屋中倒换着后蹄，裹上了绸顶的仓房和装饰着吉祥花的门帘将进出人们的面庞映得通红。任由裁剪嫁衣式样的丫头摆弄着的牧羊女石头般坐在窗边，直到两滴水印在腿上搭着的布料上晕染开来，她下意识摸了摸湿润的脸颊，才知道自己又流了泪。丫头伸出娇嫩的手拿走了封存有待阁少女点点泪痕的发黄铜镜，提着镶金边的盒子蹦蹦跳跳地退出了卧房。今天应当看母亲么？——不，不是，昨天才看过了。是了，今天要骑新买的骏马，到未婚夫屋前屋后去走一遭，是曰‘试熟’。牧羊女身子轻晃一下，扶着小几站了起来。——这时粉红窗花的空隙间露出一张年轻男孩的面孔来，辰时的日光投在他的黑发上，使少年显得熟悉而又陌生。牧羊女先是一惊，然后立刻上前攀住玻璃沿，将这扇笨拙的老式木头窗费劲地推开；不知为何，她的心比往常跳得都快。少年一把身体探进屋子，就飞快地拉住她的手说‘跟我走’；牧羊女迟疑了一下，跟着他踩着窗沿跳到地面——低矮的砖房压根不能阻止他俩的行动。她直觉少年不会害她，这个每天尽职尽责将快乐传递给她的男孩绝不会产生非分之想；恍惚间少年已避开街坊们将她引到了一座废弃的小草楼顶上，从这里恰好可以望见她家的正门，三十多米的适中距离又能让他们不被发现。牧羊女心中迷惑，‘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少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瞥向草楼外，‘嘘，——你看——’她朝街边望去，差点没跳起来：南方姑娘敲开了她家的门，和她父亲礼貌地点点头的同时伸长脖子看向屋内；她的背上是一个蓝色布包，手里似乎还拿着一卷东西。牧羊女转身就要下楼迎接她的女伴，却被少年拽过胳膊就势压在刚好挡住女孩视线的一块石砖后。等到她渐渐平静了，他才松开臂膊：‘看那里！’只见女孩告别伯父，绕着堂屋背后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了牧羊女的卧房，把窗玻璃推开一截缝后将那一卷东西塞了进去，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卷册在书几上滚了几滚。
“牧羊女努力按捺住喷薄欲出的好奇感，在少年的示意下用目光跟随着女孩的脚步，看着她走向人畜越来越稀少的村口，看着她挽上了同样背着蓝布包但腋下夹着一块木板的青年的胳臂，看着他们跨上两匹褐毛骡子后回头望了村子最后一眼，看着两朵火炬般的太阳花逐渐消失在草原尽头；她这才想起来要哭和质问，想起来心脏的痛觉，毫无血色的嘴唇张了一张，最终软倒在少年怀中，半句话也无法说出；末了颤抖着挤出几个字：‘……为什么？’少年捧住她的脸，逼迫她直视他眼中怕人的灼热，几乎野兽般地低吼出来，‘我是长生的；你还不明白？！我是长生的啊——！’

“一粒石子被什么人狠命地掷进她的湖了，涟漪溯游而上，将回忆断片依序冲到她的眼前；霎时间，她看到了幼年误入住了小牧童的邻居家而被父亲训斥的自己，看到了独自一人放羊到黄昏而迷路哭泣的自己，看到了不久前偶遇青年和女孩后失魂落魄的自己，甚至于未来活在对青年的思念中而如同走肉的自己；她终于明白没有了不得相见的痛苦，还会有小麦肤色的女孩和‘富贵’作为拦路虎的提亲；没有了哥哥妹妹的苦恼，还会有绵绵无尽期的离别之思；这些烦恼是如此鲜活，是如此生动地讲述着人类和「情感」的故事，使得她愿意用整颗脆嫩的心去拥抱，去感知，而非简单遗忘或像禁欲者似的将它们拦在门外；这使得她即使心神不宁也肯去亲切地帮助陌生的小男孩、即使魂不守舍也不忘回他们一句‘谢谢’、即使万分痛苦也绝不怠慢天井中的客人；梦中的芍药花吸吮着她的纯洁与温柔而开得艳丽，她终于惊奇地发现自己被阴影笼罩下生活原来从不缺少色彩，甚至阴影衬得它们多了一层光晖；她也终于明白为何从小男孩成长为面前的少年的他始终默默守护着她，一次次险些撕碎他自己来唤回她的笑容；她知晓自己永远无法逃离，却早在同他嬉戏时就已经深深沉醉在他的魅力中了……
“但少年用力抱住她了，他把头埋入她的脖颈，用她听不见的声音低语道：
“‘可我是宁可自己消失，也不愿你承受一点伤害的啊……’
“人们说：听说那对兄妹总算收到来自家乡的书信了，唉！停战了好啊——俩孩子手脚勤快，讨人喜欢，这颠沛流离的苦不该由他们来受啊……
“牧羊女回到家中，小心翼翼地打开卷册，一封信先掉了出来。她抓起它看了两排后就丢在一旁，再次颤抖着手将卷册铺开；——那是一幅丹青，画中天空里挤满了灿烂的火烧云，穿梭在漫无边际的芍药花间的牧羊女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对不起啦，本来想在你成亲那天当做惊喜送给你的，没想到动身得这么早。……我哥爱画点什么，虽然老被父母骂作不务正业……他说那天的你特别美。对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江南看看啊……’
“牧羊女读着，读着，两行清泪缓缓地从她的脸颊上流淌下来。
“那一天之后少年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嫁为人妇，两年后有了孩子。孩子会哭闹，婆婆会刁难，妯娌会龃龉，夫妇会摩擦，乃至家里家外、轻活重活、劳累委屈，这一切却从未夺走她的微笑。她重新像小鸟一样快活；有时候干累了，在围裙上搓搓手，倚在羊背上悠悠哼唱出独属于草原儿女的有质感的美妙旋律。她待人更加友好，且增加了少妇独有的温婉；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勤恳而满足的汗水浇灌着整个家。——只是她常常会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的男子张开硕大的黑色翅膀朝她招手，她双腿不受控制地向他走去，与他热烈地拥吻在一起；正在难解难分之际，他悄悄地将她的手覆在一把刀的刀柄上，握着她的手刺进了他自己的胸膛。”
“讲完了。”我往椅背上一靠，“烦恼是谁，也就不用多说了吧？”
一位文艺评论家朋友象征性地鼓了几掌：“哲思充沛，想象丰富，X君你果然不容小觑啊。”
我刚想说“过奖”，这位被誉为“目光最犀利者”的家伙就转身接了个电话：“喂？——什么？那家银行也不批准？！——好，我马上来……”挂了电话，他躬身致歉，大家则纷纷说着“信用问题都是小问题”“我们来替你担保”之类的话，他无心再听，嘴里喊着一连串“失陪”就急匆匆地消失在楼梯口。
经这一出，大家开始意兴阑珊，除了少数几个关系亲近的要再听听都市女郎的故事被我以时间已晚推辞之外，其余的都再度忙碌起来：S君打开手机软件继续跟花花绿绿的各种“指数”作斗争；G君大抵才接了一通被上司训斥的电话，晃晃脑袋聚精会神地刷起短视频来，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A君则拿着三部手机，一部跟闺密聊天倾倒苦水，一部与雇来调查丈夫行踪的狗仔们保持联系，最后一部负责把在网上商城上心动过的东西一股脑儿划进丈夫的购物车。

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一看表，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
下了末班车，我再次按了按腰间的皮包，这次露出棱角的是随身素材本和一叠稿纸，我的嘴角漾起了微笑。抬头一看，尖笋般的城市摩天楼里的灯光大部分归于黑寂，天空恢复了令人舒适的墨蓝，午夜的清风送来小区树丛里促织和螽斯的鸣声。
我走下电梯，摸出钥匙打开门。玄关处一个身着黑风衣的男人正在收拾行李，看起来是要打算离开。
我心下了然，忍不住笑道：“你昨天说的马上就要长出来的翅膀呢？怎么不走窗台？”
男人有些无奈，“喂喂，我的小公主，——哦不，我的‘都市女郎’，别再调侃我了好不好？赶紧去写你的新思路吧。”他嘟囔着，“真见鬼，我得去和他们好好交流一下，看这样去什么文学沙龙胡诌一番就能把我扫地出门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好容易忍住了笑，和他挥手告别。在他拉上门的前一刹那，我心里一动，大声叫住了他。
“什么？”他转过头来，黑眼睛中闪烁着的是一如既往的真诚与幽默。
我倚着门框，朝他眨了眨眼。
“随时随地，欢迎回来。”
【完】

＊后记
林清玄在《总也不老》中说：“烦恼总也不老，那些期待老了会有智慧克制烦恼的人，最后才知道，烦恼只会随岁月增长，而非衰落。”
既然如此，何不与它和谐共处？在阳光下歌唱，将烦恼的机会，当做我们生而为有情有义的人的证据吧。

很棒，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