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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
这个称呼并不陌生,这是匕城七个元老为了延续秘密定下来的礼教,四象一相,为匕城主亲信。
渃瑾的神情并不吃惊,似是方才第一眼便猜出他是新任白虎,只是他实在觉得这制度不讨喜,这也是他只能把匕城当半个根却不能当成家的原因。
“七老也是年纪大了,没什么别的事干,不过至今也出什么问题,也就一个职称的叫法,就让他们玩着了。”知道渃瑾的心思,北辰墨便补充道,如今城内安宁百姓安居乐业,这些所谓的礼教也就交给了七老,省的他们总是一副天要亡人的悲痛样子带着七张嘴巴一直跟着自己身后念叨个不停。
“这小神医离开三年了,走的时候也才十二,说不定连我们熟人都不记得了。”鹅黄罗衫的女子俏皮地对渃瑾眨眨眼,然后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可还记得你坽柒姐姐?”
坽柒,他怎会不知,四象卫中唯一一位女子——朱雀。
“记得呢,当年这个坽柒管不住自己的嘴,原本三日可痊愈的口内小疮,愣是拖了十几日,还掐着我的脖子说我庸医,要不是师妹帮拦着我以为就要死于女子之手了……”
“啊啊啊!这小子三年不见这嘴反倒更毒,哪壶不开提哪壶,看姐姐待会儿怎么收拾你!”坽柒气的满脸通红,却又拿不了他怎么样,只能把他当成是自己一个还在穿开裆裤的到处撒尿的弟弟来看,只得地坐了回去。
“瑾弟这是有本事才敢这般无礼,若他没有这一身妙手回春的医术,哪会在俺面前都不称一声擎大哥。”擎阁大笑。
擎阁,虽然看上去是个粗人,但轻看他却是万万不可取,谁能想到这样喝酒贪赌的山野莽夫却是担当着匕庄麒麟之相,有着仅次于战神青龙的实力。
但是在渃瑾眼中,他只是个四象之外的吉祥物罢了。
“那就不是了,瑾弟打小就是这般,但是面冷心热,虽平时对人爱搭不理但是面对病人却极为认真,说到底,我的条命还是瑾弟救的。若想瑾弟唤你一声擎大哥,你还得把自己病倒了再说。”北辰墨边说边帮一边的夫人夹菜,时不时对她竖起拇指直夸她手艺见长。
“这事儿你都给俺们说烂了,也不换点新鲜的,俺倒想听听瑾弟小时候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蠢事,让俺们开心开心!”擎阁嫌弃地掏掏自己的耳朵,表示不想再听一遍北辰墨为追楚襄学马术却摔伤腿被当时才七岁的渃瑾关着疗伤的故事。
“……这瑾弟是一直跟着渃老学医,跟我们也不怎么聚一起,蠢事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我的亲信尧的事情我还真知道一点。”见到梁边的帘子抖了一下,北辰墨露出狡黠的笑,瞅着擎阁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那个家伙做了什么?”比起瑾弟,明显自己的死对头青龙的事情更加让擎阁感兴趣,完全没有觉察到北辰墨的脸上挂起了平时唯恐天下不乱时才有的笑意,只立马全身心竖起耳朵凑近他。
“看来倒挂一天还是有点短。”身后突然传来清冷的声音吓得擎阁直接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看一身夜行衣出去办事的尧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在自己身后,顿时汗如雨下。
“你你你……你走路就不能带点声儿?这大晚上你想吓死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尧的神态丝毫未动,径直走到北辰墨身边,低头对他耳语着什么。
“……算了吧,虽说少了玄武,但有你们四人在也足够七老他们折腾,这种事情就随便查下,不用太放在心上,若是他真有自己的打算,放他走有何不可,这匕城本就是去者自去,留者自留。你看看瑾弟,来去自如,方能安于本心。”北辰墨摇摇头,让尧也坐下跟大家伙一起吃。
听了这话的坽柒目光有些飘忽,不知在望向哪里,直至身边那位绣着凤羽的羽衣的女子推推她,才倏地收回目光。
“翎……也不知道玄武怎么样了……”不想让其他人在意,坽柒只小声跟身边的女子说道。
“他没事。”翎的双眸澄澈如水,静若幽泉。
“你知道?”
“你明白的,我能感觉到。”
四象一相,皆有大主。翎便是伊万,为上主,有跟匕城主一样行使四象的权力,但权以命换,四象的秘密,皆是由她的寿命延续。
“那就好。”坽柒只安心吐出三个字,然后马上换回了平常俏皮模样,“尧!你这就来得迟了,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没事就往外跑,玄武那家伙这么大一男人还能出啥事,你得空该是回去多看看你那宝贝儿子!”
尧有儿子了?
一向不为所动的渃瑾此时难得地对话题产生了兴趣,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个一板一眼只把守卫匕城城主当做自己唯一目的的尧居然还有儿子了。
“瑾弟你还不知道吧!尧这人居然在外面捡了一个男婴回来养着了!你都不知道他那天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从匕庄大门进来,正在训练匕派弟子的我们跟正在训练的匕派弟子练到一半都僵硬了身子动都不敢动,眼看着他进了城主的屋才发觉胳膊酸痛才瘫在地上喘气。”坽柒提到这事就无比激动,说简直是匕庄历来最诡异的一天。
“你还别说,常跑去照顾那孩子的也是你。”楚襄道。
“我这不是担心这只会舞刀弄剑的尧不会照顾小孩嘛,总觉得他会以为小孩就跟剑似的多霍霍自然就能活下去。”
“师兄,等会我带你去看,那孩子叫阿庆,看骨骼还是个练武奇才,不愧是尧哥哥捡的。”柳茗日也在使劲儿给渃瑾夹菜,三年未见,这位少年虽才束发之年,但已有成年男子的沉稳,惹得她的那点小心思直挠痒,“本也能顺便带你去见见希望姐姐,可恰好这几天七老说什么要让希望姐姐闭关静养,谁也不让见,不然这饭桌本是少不了她的。”
伊万为主,但也会换代,唯有承了巫咸便拥有极慢的生长速度。希望便是如此,在上一代的四象一相便在年近十六岁成为了巫咸,至今始终是少女模样,主持着换代的事宜。
将一桌丰富的饭菜全数下肚后,北辰墨总算同意可以开怀畅饮了,让楚襄把藏得更深的好酒拿了出来,而早就偷溜过北辰墨酒窖无数次的擎阁见到这些他从未见过的好酒顿时激动地怪北辰墨真不讲义气,马上就开了一坛,拉着昊骞就是往他碗里灌。
“哎,这傻大个怕是喝半坛就走不动道了,我们可不想照顾这醉鬼,接下来就留你们几个大男人闹腾吧。”坽柒左手拉着翎右手拉着楚襄,又对柳茗日使了使眼色,就带着她们一同离席了。
像是怕一群男子在这马上冷起来的暮秋不懂得节制,取过来的酒已经被楚襄温过了,流入口中滑入体内,带着丝丝暖意,三杯就让人有些醉醺醺地犯困。
在北辰墨拉开了向着庭院的门的时候,原本吵吵嚷嚷说自己千杯不醉的擎阁已经抱着酒坛呼呼大睡,被他拉着喝酒的昊骞跟尧早就料到了这山野莽夫的外强中干,俩人已经慢慢对饮起来。看着北辰墨端着半坛酒靠着门边坐下,渃瑾便也取了一壶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
北辰墨见他过来,饶有兴趣地眯着眼看他。但渃瑾对他视而不见,咽了一口酒,望向庭院外的景色。这里是北辰墨的主厅,城中最高的地方,庭院种着他跟楚襄喜爱的花木,还有一个养着几条鲤鱼的小水池,再往外望去,便能将整个匕城的街巷山水尽收眼底。
“还在生墨兄的气吗?”北辰墨一脸夸张的笑意,端着红螺盏的右手就朝他伸过去,“不然你喝了这杯就不生气了好不?”
“生不得师傅的气,只能生你的气。”渃瑾拿着酒壶的右手未动,左手却突然抵住了北辰墨伸过来的手,掌心内力暗涌,反势把红螺盏送了回去,盏中酒却未泛涟漪。
“哈哈哈,你果然知道其实是你师父让你回来。”北辰墨只得自己饮尽被退回来的清酒,随后少见地阖上目光,幽幽道,“那为什么渃老让你回来,你可清楚?”
渃瑾的思绪一下飘到了几个月前,他也曾斟酌了很久,最后的决定无愧于心,故伸出酒壶向北辰墨碰了碰杯。
“师傅那儿,我自会去解释。”
“啧,你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拜托墨兄几句我说不定还能帮你说说好话呢。”虽早料到渃瑾定是胸有成竹,但北辰墨还是对他示弱的样子有些期待,果然这个得天独厚的小神医不是一般孩子,一点便宜也不让自己占,只好无奈的笑笑,干了碰杯酒,也跟着望向晚暮之中,醉意渐渐有些上涌,他暗叹岁月不饶人又觉得在他脑海中这个景色甚是眼熟,忆起了一些往事。
“……虽不知你师傅会如何说你,但我还是要谢你一句。”北辰墨罕见地极为认真地看向渃瑾,像是在很郑重地道谢。
渃瑾先是对他突然正经的目光盯地背脊发凉,随后便意识到了什么,只好默默接受了。
“我当初能安全从京城来到匕城,遇到襄儿他们,多亏了俞家。”北辰墨说的话跟渃瑾所料不差很多,只是没想到他还以为俞家是一板一眼的忠诚,没想到在当时的情况下竟会帮助北辰墨。
“当年我也是年少气盛啊!哈哈哈!”像是杜康解忧,醉意易追忆,北辰墨突然就说起当年那个不满当今圣上沉迷与右相合谋肆意干政的施妃,大肆谨言不懂退让,只得被扣了个扰乱朝政的罪名,最终在俞家跟芷流府的帮助下,回到了匕城,继续管自家的事,再不涉足朝政了。
渃瑾只是听着,其实他早已知晓地差不多,也知朝中暗波涌动,相位为大,群臣惶惶不安,谨言慎行,三年前师傅让他下山历练,便只给他两个忠告。一是不弃未死之患。二是不医为官之人。结果他只是稍微给俞家看了一下病,就被叫了回来,定是师傅派了人暗中看着自己了。
好吧,他承认也不算是稍微看了一下,还是好好地给看病了。
“你们又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又不告诉俺!”突然擎阁一胳膊就架住了渃瑾的脖子,一脸一脸委屈地吵吵嚷嚷,“你们又孤立俺,俺只是喜欢喝酒,俺家内人不会酿,只得跑来酒窖找,结果还藏起来不让俺找到,还把俺倒挂起来呜呜呜……俺们不是一家人嘛?喝点酒都不给俺,故事也不讲给俺听,俺……俺……瑾弟这么小都对他笑呵呵的,咋就往俺脸上怼呢呜呜呜……“””
擎阁说的委屈极了,眼泪也滚了出来,一口子酒味熏得渃瑾正要发作只是尧的手刀出手地更快,一下把他砍倒了。
“……呜呜……瑾弟啊……多陪陪俺们几个哥哥喝酒呗……”擎阁骨骼极硬,挨了这下竟还不晕,又抽抽搭搭嚷着出句话这才晕了过去。
“擎阁虽是粗人,却是怕寂寞地很,过来偷酒也是,对尧耍嘴皮也是,只是许久没如此聚在一起,心里开心地紧。”昊骞也走过来,看着擎阁的糟糕的睡相,眼底没过一丝压抑,“他如今成了家,在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北辰墨已有家室,怎会不明白,只淡淡地笑:“我本就不需要你们守我一辈子,本就是七老他们年纪大了瞎折腾,男人嘛,总有一些必须要抗的责任,但心里总要有些本心,不护家的男儿可不是好男儿,我匕派可不收这样心胸狭窄的弟子。你们这些人,道行尚浅,还得多跟我学学。”
昊骞神色略有沉浮,但马上又是温润谦恭的样子,拿起自己的黑盏碰了碰北辰墨递过来的红螺盏。
“这么多年,尧也是为了我尽心尽力,本只是回乡逃难的我也没想到如今会有这么繁荣的匕城,要守护的乡亲们,要培养的尹派后人,说实话之前没有想过要成家的我本还打算把匕城尹派交给瑾弟呢。”刚说话这句的北辰墨就遭到了渃瑾极其嫌弃的白眼,甚至向他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知道你这浪子定不下心来,况且渃老对你的期待哪止于此啊,这可救苍生的神医,不应当只被困在这小小匕城。遇到了楚襄,我也想好了,等后继人出生,我也差不多可以慢慢享受渃老那般的悠闲日子。所以啊,在这之前——”北辰墨将红螺盏置于他们的酒盏之下,毕恭毕恳道:“还望各位,继续祝我一臂之力。”
尧和昊骞立马单膝跪地,双拳抱于额前:“尔等自当誓死效忠城主!”
渃瑾似是习惯了他们那一套,依旧将自己的酒壶与红螺盏碰了碰杯,不紧不慢道:“是个人,我都救。”
“哈哈哈,瑾弟这之中你最年轻,少主以后还要交给你了。”
“什么少主!我可喜欢女儿!我就要郡主!跟楚襄一样可爱的郡主。”
他们调侃着,互酌着,举盏欢饮,将一腔侠骨义情化入酒中。多年之后,渃瑾依旧忘不了当时无忧无虑在庭院畅饮的那一天,不怎么怀旧的他,却时常若自己当初再年长一些,是不是就能陪他们多喝几杯。
可惜这样的日子,已是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