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朵紫薇伏在她的鬓角，那样考究的，小心打理过的鬓角，像一个正等着被人解开的锁那样，含有某种张狂又可爱的诱惑。）
（我四下看了看，不知她口中的枕流是谁，又想了想，大约她是谁家的小姑娘，高门贵胄养出来的娇矜少女，她本身就是一把锁、一把钥匙、一个等待被开启的谜。）
（我就爱和谜语叫劲，端着酒，接她的话）我倒以为探花郎并不怎么威风，不过如此。

如您这样，使我低眉者，才能算是威风。
（她盘在日光下面，盛大又乖巧的样子，我略向她走几步，为显示出我并无敌意，——替她扶一扶鬓角的花，这是否算作一种轻薄呢？可在大唐最繁盛的宴席之前，我以为这种轻薄无伤大雅，就像人受到花的美丽招引，伸手折一枝花。）
您见过他吗（我退开两步，欣赏我的作品）那位探花郎

【微不可闻地蹙眉，抬手拨开他伸过来的手，连带帽与花都一道避开。初晤的人不应当交浅言深，举止也不应当，太刻意了，难免教人怀疑起初衷，不怀好意。】
未曾见过。
【平淡地答他，尔后才笑。】
不知是否如您一般，是舌灿莲花，夸得考官心悦，便夺得这样名头。

是，他比我更不知羞耻，我读过他的文章（且不止一遍）简直满纸荒唐，莫名其妙，其文其字如其人，我建议您还是不见为好。
（我心又动，我就见不得别人这等不乐意的神色，它们太甘美，使我意醉神迷。我想看她生气，想从她的不乐意里获得一些养料，就像那朵没有根的小花插在她的鬓角，从她如云的乌发里找到两分生机。）
我建议您若有意，可读一读状元、榜眼二君之作，那才是八斗高才、名至实归。

【深以为然。】
状元我是知道的，他到别人家索要钱财，连驼钱财的驴子也要扣下。我看今科考生，也都是如他一般的才华——都是官场才学。
【这是真话，那日应状元到大伯屋里卖身，我在外头听得明明白白。同眼前士子一比照，便知今朝恩科取的都是什么人。】
那位探花我虽没见过，但你这样说别人，很不地道。

代袁颐臣
哈，那倒不是，状元郎是有苦衷的（背后说人坏话，这乃是我的特长之一，远处高悬着两朵红云，藏着那颗亮晶晶的太阳，我轻轻地笑了一声，好像很无奈，又像很了然）
他读书十分勤勉，文章也很不错，有一番经纬之略，可有时候为了一个百，不得不牺牲几个十，总体还是好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至于那位探花郎？我看他本人被我骂得都很受用）你没见过，我与他却已相识多载，这是实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国有病我当直言，国臣有病，自然也应当直言。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确是个不地道的小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话我听过许多遍，却从不是从被牺牲者的口中听到。李唐的日头升得委实太慢，遍地冷露残霜，人命草芥。】
那您觉得，这是个世间，什么是可以被牺牲的，什么是不能的？
【听他后话，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话题进行至此最诚恳的一句话。】
对，您是。

代袁颐臣
谢谢（我吃这句赞美吃得心安理得，尤其是当它来自于这样可爱的一双眼睛）我还可以更不地道一点。
那么，请容我先问，在您看来，我是上位者，还是下位者？被牺牲的人没有机会选择，他们无法做决定，也无法发出声音，在上者希望他们消失，他们就会（我比了个手势）永远不出现在绝大多数人的眼前，这个社会，我是说大唐，这个帝国，有太多隐形的人。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毕竟，地基如果造在地上，房子就不稳了，总有些人要牺牲的。
（至于什么不能？）我也很好奇，这世上有绝对不能牺牲的东西吗

【每一个残忍的人，都有逃脱自责的借口。】
在我看来，您处在中间。您随时会被上位者牺牲，一旦有机会，您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下位者。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我自他身上，望见古往今来无数个臣子的影子，百姓的鲜血书写了他们的功勋，兵卒的白骨累作他们的爵位。】
可是没有什么牺牲，是理所当然的。你叫万千人为你赴死，若不能当下偿命，心上也应当背负万千愧疚。若有机会，你也应为他人从容赴死。你做得到？

代袁颐臣
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该夸你诚实？（我指了指她鬓角的那朵小花）你知道我最擅长做什么吗？写文章，那都是其次。宣传、舆论，——改造，这才是我的本门，我不会愧疚，因为他们心甘情愿，我是个不地道的小人。
（那朵小花乖顺地躺在那里，黑压压的，好一口棺材）我认为“理所当然”这个概念本身并不来自于某些自然公理，相反，它的本质只是人的判断，——它是人定下来的，你明白吗？
（而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不要机会，我只要理由，如果有这样一个理由，我便为他从容赴死，我做得到，且已预备提头。

【忍不住一笑。】
您这话说得倒好。按这个思路，法理、公平、道义，都不算是自然公理，本质是人的判断。那么这些就都不重要，都不需要了？
【不要同一个酒醉的人论理，或许吐出的真言并不忍听，说出的豪言，也会在明日太阳升起来的一瞬消散。不置可否，以此作为话题的终结。】
那……拭目以待。
【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