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一九四○年和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演出的《女儿心》,也是翁偶虹所写,演百花公主的故事。这戏因为程先生提携后辈,答应排演同一题材的剧目《百花公主》的李世芳不在京津演出,我便没能看过。翁老说:“程先生除创造了几段新腔外,还特制了豹尾双枪,大显武打身手。”则再也看不见了。
一个演员演武戏,当然要有武功,不是要求每一出武戏中必须有高难技巧动作,但是只一个“双刀枪”也要有基本功吧!否则上去比划比划则可,真要每一招式到家,每一身段优美,都不可能做到;打出人物来,打出感情来,就更不可能了。
程先生是多艺的,他不仅武戏演得好,旗装戏也演得好。他演过《雁门关》、《梅玉配》(这两出戏艘与王瑶老合演过)、《珠帘寨》、《四郎探母》等戏中都扮旗装。旗装戏也不好演,穿花盆底鞋走路就不容易,练是可以练得会的,可是要把旗装戏演好,可真是要功夫。梳上旗头,穿上旗袍,再穿上花盆底鞋,身不能动,膀不能摇,特别是演《探母》的公主,虽然是三十多的青年妇女,可是身份在那儿,走得随随便便,晃晃悠悠,就是不行。王玉蓉老人说过,王瑶老当初教这戏,要求走得稳,走大步,收腹挺腰,走的“帅”气;头不能来回晃,一点儿都不能晃,看东西要身子跟头一块儿转;请安时,上身一点都不能动,慢慢蹲下去,坐式,不能撅屁股。这些表,演凭什么,凭的都是腰上的功,腰上没功,走也走不好,动也动不好。程先生向王瑶老学来,真能达到瑶老的要求,而且身段是那样美,神情是那样潇洒。
程先生还能演小戏。在《赚文娟》中是女扮男装,演个假学士,演得风流儒雅,脱尽俗骨。在《黄鹤楼》中他反串周瑜,完全是按武小生的路数来演,配以王少楼、周瑞安,旗鼓相当,煞是好看。在周瑜发怒时,只是他左右掏翎,衔于口中,一脚踏在椅上,满脸怒气,两眼有神,双袖向左甩出。这一甩,刚劲有力,既能较为充分地表现出周瑜当时的愤怒感情,又是极为优美的身段技巧。这出戏,李洪春说是程先生向他学的,我看却很有程继仙的风采。
程先生的含有武打、剑舞等的剧目,所以没有人演,恐怕和宗程的演员多没有武功底子有关。其实想要真正学好程派艺术,还真应该在武戏、在昆曲戏、在旗装戏、在小生戏各方面都学都演。没有武功底子,演文戏,特别是身段丰富、水袖飘舞的程派戏,也很难演到好处。程先生的水袖、圆场、屁股座子等等在文戏中常用的技巧,都凭着他的武功,演出极高的水平,确是很难学到家的。
程先生的戏路宽,会戏多,与他合作多年的吴富琴说:“程先生能演的旧戏不下百余出,文武昆乱不挡。”在他演的传统老戏中,他都有过精细的处理,或有所修改、丰富。
记得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四日,我曾看过程先生在中和戏院演的双出,一出与俞振飞的《琴挑》,已是十分精彩,还有一出《战蒲关》,竟是那样的美满。家大人说,这出戏很少有人演,更很少有人演得好,程先生演来却独有特色。前面焚香祝天,辗转难眠,是给后面作铺垫的;到后面刘忠奉命来杀她和她决心一死,在前堂拜过王霸然后自刎,那一段戏真是演得惊天地、泣鬼神。在那个时候,正是“九一八”事变后三年,华北形势日益紧迫之时,程先生把这出戏极冷的老戏翻出来演出,当有其目的。可能也因为这个剧本经过中国戏曲音乐院研究所整理,突出了一些同仇敌忾的精神,但是更由于程先生演得深,演得动人,才更加深了演出的效果。这戏中演王霸的是谭小培,演刘忠的是哈宝山。人都说谭五的戏不如他的儿子谭富英,恐怕这出戏就是谭富英所难及的,那种苍凉而又刚劲之气,可能是当年谭鑫培的遗风,那时谭小培已很少演出,而且也从未在程先生班里,恐怕是程先生为演这出戏专门“特烦”来的。哈宝山也是一个好演员,他的《捉放曹》的吕伯奢,《贺后骂殿》的赵匡义,都堪称高水平,这出戏也配得好。
《汾河湾》从来是一出很流行的剧目,一般的只是“打雁、进窑”几场戏。程先生所演是金仲荪为他改成的全本《柳迎春》,从薛仁贵在柳家佣工,雪天扫地,柳迎春在楼上看见,有怜惜之心,又听他对天诉说不平,自己英雄困顿,决心济他贫困,赠他寒衣,被她父亲发现逼问,她逃出府来,在乳娘的主持下与薛仁贵结为姻亲。柳迎春爱怜薛仁贵的过程,自比《花园赠金》中王宝钏爱怜薛平贵的过程写得丰富,但其间没有《三击掌》那样的斗争过程。也许正因为如此,程先生特别重视《三击掌》,几番修改加工、最后拿来在一九五二年第一届全国戏曲会演时演出,赢得很高的赞誉。
《柳迎春》这戏有人说是“创作部分较少”,其实那不多的创作部分是非常有光彩。前几场有几段唱,其中“猛听得他诉不平呼天来问,果然是好英雄沦落风尘”那一段【二六】,慧眼英雄,颇多感慨。不过还是敌不过另外两段【快板】那样感人。王玉蓉说:“程先生的【快板】是真讲究,真美。”这两段也可见一斑。一段是“红梅得雪添丰韵,缘竹凝妆带粉痕”,借景抒情;一段只有四句:“本是绣阁多娇女,反作私奔**人。近无亲眷可投奔,儿的娘啊!何日得见儿的老娘亲。”却是悱恻宛转,感情丰富。
《柳迎春》的最后,是以《汾河湾》为结束的,演出说明书上虽说是“赴丁山怨夫寻子,返长安衣锦还朝”,但戏里并没有“返长安”的情节,仍是到“寻子”结束,只不过程先生在听薛仁贵说在汾河湾前将薛丁山射死后,处理与一般演法不同。一般都是在“气椅”之后,唱六句:“听一言来吓掉魂,冷水浇头怀抱冰。我儿与你何仇恨,因何你要他的命残生。恨你不过下口咬,看你心疼不心疼!”程先生则只唱前四句,前面两句唱:“听说娇儿丧了命,好似钢刀刺在心。”在唱完这段后,一般是二人出窑去找儿子,找不到,向远方喊几声,然后柳迎春扑倒在地,薛仁贵拉她跪蹉步下。程先生在出窑后,加了一段【快板】,为别人所没有。又是程先生擅唱的【快板】,唱得十分感人。唱词是:“听他言来泪满襟,不由阵阵痛在心。随定儿夫往前进,要把娇儿死尸寻。寻尸哪管那崎岖径,奔波怎顾近黄昏。茫茫四顾无踪影,娇儿的尸首在哪厢存!”这段【快板】是边唱边跑圆场,大大发挥了程先生的唱和圆场、水袖之功,美妙异常。痛子的哀情,寻子的希冀,路径难行,心情急迫,跑得累了、喘了,找不到的悲观失望,都溶于极为优美的唱和身段相结合的艺术之中。单演《汾河湾》时(三十年代,此戏单演多在义务戏中,或双出之一),也是如此演。
《法门寺》中,宋巧姣叩阍告状,在叙述告状缘由的那一段【西皮慢板】时,一般常是唱到“孙玉姣拾玉镯媒婆看见,因此上诓绣鞋勾奸卖奸。”就接唱“望皇太千岁爷提拿到案”了,显得意思很不完整。程先生在这里还有两句:“孙家庄杀二命县主验看,把一个指挥官拿问在监。”就比较完整了。还有后面唱词改为:“执钢刀在大街找人诈骗,才知道杀人贼起下祸端。”这是别人唱时没有听到过的,较为合理。这都是很小的地方,但说明程先生在台词上十分注意使其严谨合情的。
程先生演戏,常在一些细微的地方,运用他高超的演技,细致深入地描绘人物的感情。比如在《汾河湾》里,最后寻子时的圆场,一面走,一面唱,水袖也在不停的飞舞,是那么丰满,那么动人;又如在《金锁记》中唱那两句:“辞别了众高邻出门而往,急忙忙来上路赶到公堂。”唱的时候,同时做戏,先是拜谢众邻居,然后出门,冲下场去,这里的身段很多,程先生演得那么细,那么美,每一个动作都交代清楚,而且与唱那么合拍,水袖一敛,一抓,一甩,一扬,都是即准确又漂亮,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就是《贺后骂殿》中太子碰死之后,贺后手拉赵德芳那个上场,记得程先生在这里用的是【急急风】的锣鼓,上来就唱:“一见皇儿把命丧,不由哀家痛断肠。将尸首搭至在白虎堂停放。”那时走的步子很快却很沉重,心情悲愤而激动,两眉略蹙,两眼微饧,似有怒火在那里闪灼,接着下面的骂,感情一直是浓重的。《二进宫》是一出唱功戏,程先生在义务戏中与金少山、王少楼合演过。他的唱腔没有太多的变化,而是如他自己所说:“把人物当时喜怒哀乐的情感,掺蕴在唱腔里面,使唱出来的音节随着人物的感情在变化”,唱得真是感动人,令人听了,感到很厚,很有份量,每一句都有感情的内涵。金少山唱得朴质无华,王少楼唱得韵味深长,三个人配得严谨,听来真是高度的艺术享受。唱传统老戏不一定做大的修改,但必须唱出新意,才能满足观众的需求,就是过去也是如此。而程先生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这些传统老戏,也能给我们今天一些启示。
一般对程派艺术的看法,往往只看到他的唱腔美,不及其他。而在翁偶虹、赵荣琛、白登云等的文章都谈到程先生的唱、念、做、打相适应、相结合,使他的唱腔、表演高度技巧化,又很好地表现人物感情。程先生的成就,确乎不是仅只唱功,他的“四功”都有着深厚的基础,而在演戏时,也都溶于他的演唱艺术之中。因此他的表演很吃功夫,决不是没功夫的人所能做得到的。这在过去,人们早就有评价了。三十年代,有的戏曲评论中就说:“程的《御碑亭》跌雨,《刺汤》扑地,《荒山泪》及《聂隐娘》,无功夫者决不成。”评论家张古愚也说过:“砚秋身段固然很好,无根底的偷了也不能用。”都是很准确的评断。这些意见,值得研究程艺者玩味,特别值得学程者重视。关于这个问题,冯牧说得最全面:“程砚秋在戏曲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却绝不仅是表现在歌唱方面,而且也表现在戏曲表演的其他方面。他的独异的艺术风格,是完整地贯串在他的表演艺术的一切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