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
二月二龙抬头，恰逢悬壶济世著手成春的神医生辰。
坊间一众采龙气、起龙船、敲龙头，忙活了一大早后纷纷上了天门山顶。一是将这山顶玉蟾宫当作了泽被一方水土百姓的土地神，于是盘山而上、向门而跪，皆是对玉蟾宫行叩拜之礼，祈愿能得宫里的虹少侠和蓝宫主长长久久庇佑。二嘛，自然是听说神医登访玉蟾宫办生辰宴，提早认了宫门送送心意，顺带讨几杯酒水。
此情此景，端的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人山人海。这让一早登门的神医甚是满意，兴致上来还在宫门口行医问诊、布施草药，大行善事，颇有一代医者大家之风范。
玉蟾宫内悬灯结彩，宫婢来往忙碌非常，少有的热闹。
“好好的六奇阁不待，偏生来了玉蟾宫摆生辰宴，您是乐得自在，可苦了我们这些婢子，从早忙活到现在都没置办完。”朱华边张罗着宫门口排队的众人，边小声向身边乐得直咧嘴的神医嘟囔，“单是来祭社神的百姓我们都招呼不过来，如今您又乐善好施了起来，也不晓得您图个什么。”
神医听后看了朱华一眼，也不着恼，只乐乐呵呵拎了几味药材包成一提递给面前问诊的男子：“这药啊膳后服用，一日两副，包你三日药到病除！”然后拍拍手上碎屑，侧过头冲朱华笑道，“这不是图蓝兔的玉蟾宫气派嘛！我那六奇阁不够敞亮，好容易我们七人同聚，总不能委屈兄弟们挤在我那破庙布席开宴呀！左右今日这玉蟾宫都要张罗一番，我不过是蹭个热闹罢了，多我一个也不多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朱华闻言，心中冷啐一口，不由冲神医翻了个白眼：“您可拉倒吧，懒得招呼就直说。来我们玉蟾宫开宴，凡事又不必自己亲力亲为，皆由我们替您张罗着，您呢还能逞逞神医的威风，好不自在！”
“胡说！我堂堂神医岂是如此惫懒好面之人！”神医一听这话，忙不迭为自己辩驳，“左不过……左不过是因着玉蟾宫小厨房的吃食精美味道极佳，尤其是那道碳烤鸡腿，外焦里嫩，可是鸡腿中的极品啊！打上回儿吃过一次，我在六奇阁可没少折腾，愣是烤不出如此鲜嫩优秀的鸡腿，只得来蹭顿饭吃……有、有错嘛！况且我们几人这次来主要还是为了……”

话音未落，本在堂前溜达、不时与宫婢们逗趣的青光剑主忽从门后晃悠而来，直愣愣杵进了神医和朱华中间。一身青衣长衫，一把素绸折扇，一双吊稍桃花眼，一顶金翠小冠，他抱臂而立，好不风流倜傥。身侧的朱华不禁红了脸，这青光剑主果真是如坊间所传那般俊秀。虽前几年已见过数面，却是头一遭离他这样近，饶是她这般不过二八的年纪，都能被眼前的青衣男子勾出魂来，可见这位坊间相传的芳心大盗当真名不虚传，上至耳顺下至金钗，都能被这青光剑主迷得晕头转向忘乎所以。
可青光剑主却对这个称谓嗤之以鼻：“若说芳心，我哪有人长虹剑主收的多，白衣潇洒正气凛然，往那儿一立便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偏生待人还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偶尔再来个见义勇为英雄救美啧啧啧，若不是坊间皆知长虹冰魄珠联璧合，这虹猫少侠一颗心又全拴在那武林第一美人身上，怕是这名号还轮不着我呢。若说这盗嘛……”
“这我认，就当是夸我神秘莫测来去无踪轻功一流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吧。”
这位芳心大盗此时悠哉游哉地站在宫门口，手里握着小把葵花籽儿，边嗑边道：“瞧瞧瞧瞧，神医你这什么人品，朱华姑娘都看不下去了，明明是自己偷懒想着借玉蟾宫避一避忙，还万般找借口推脱，诓骗这样一个小丫头我都替你臊得慌。”说罢朝朱华使了个眼神儿递了递手，朱华却不明所以，只低下了头，面上红晕愈显。青光剑主见她并未领会自己的意图，便默默将手缩回来，继续嗑着葵花籽儿。
“她她她才不是小丫头！你别看她年纪轻模样小，可她牙尖嘴利伶牙俐齿着呢！你是不曾见识！我神医好歹、好歹也是七剑之一，她却是半分不给面子的！”神医闻言涨红了脸，心下委屈，这朱华对青光剑主恭顺的很，怎么到了自己这儿，这姑娘就处处拆台。
从茗香阁取茶出来的绿竹经过宫门，远远瞧见门外的朱华红着脸低着头，以为是她又犯了什么错事挨了训斥，急忙从前殿碎步跑来。
“朱华年纪小不经事，定是说了不该说的错话，还请二位大侠莫要见怪。”
三人俱是一愣。
“朱华，快将这些茶叶做成茶包端去烟光苑，免得耽误了今晚的宴席。”绿竹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便急中生智想替朱华找补，寻了个正当理由将她支走免于责难，可见朱华还是愣在原地，只当她是被训得厉害不敢动身，心中不由着急，催促道，“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紫云剑主已经在等了，动作快些，切莫耽搁！”
朱华这才回过神，怔怔地接过了端盘，满腹疑惑地福了一福，然后又懵又缓地向烟光苑走去。

青光剑主眼珠一转，随即胸中了然，见这宫婢不过花信之年，模样温雅恭顺却颇有一宫掌事的风范，遇事不紧不慢，处事稳妥、处变不惊，不免心下生趣，刚想开口调笑几句，却觉这宫婢颇有几分熟悉。他虽来玉蟾宫的次数不少，却鲜少记得宫婢的长相，只知她和朱华是蓝宫主的近身侍婢，但因朱华咋呼所以知道她的名字，而她却是连名字都不曾知晓。可此面熟却不同于彼面熟，她模样虽秀美却不惊丽，性子也是婉约恭顺，委实不是能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主……
“神医莫急，我已吩咐下去，叫几个沉稳的婢子来帮衬，不一会儿就到了。”
“好的好的，有劳绿竹姑娘了。”
言罢，绿竹便欠身行礼，准备转身回宫继续置办生辰宴，可步子还没踏出去，便听身后有声音道：
“姑娘唤做绿竹？”
这声音耳熟之极，绿竹闻言回头，便见青光剑主一改往日事不关己玩世不恭的风流模样，满脸正经，神情严肃。她心想自己也未做什么错事，便不慌不忙地向他揖了揖手，道了声“是”。
青光剑主见她如此，眉头不为人知地一动，望向她的眼神深深，却一言不发。
良久，他向她伸出手，眼角带上了以往的桃花笑意：
“吃瓜子儿吗？”
绿竹一怔，从他手心里拾了一粒葵花籽儿，面上笑容明朗，颊上酒窝深深，眉眼弯弯道：
“多谢。”

授权图

顶顶

半夜更文

· 贰 ·
都说玉蟾宫福灵宝地，四季皆花开。其实不然。
只不过是大日子里，宫内众人一并催开花应应景罢了。
毕竟坊间都说“海上蓬莱仙山，湘西神境玉蟾”。仙山神境皆有云雾缭绕、万花齐开、管它季节之说，云雾缭绕玉蟾宫倒是不缺，只有那不按花季的传说。于是为了与神境和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相得益彰，每逢开宫布宴的大日子，朱华便下令阖宫催花：管它是桃花荷花菊花梅花，只要开花，就是好花。
蓝宫主一向对这些事不上心，起初本想规劝几句，却总被朱华以各种藉口挡了回来：宫主乃世间绝色，那便只有绝色才配得起绝色，坊间将您传的神乎其神，那就须得让众人开开眼，瞧瞧我们宫主的天人之姿和坊间说的半点儿没差，甚至更胜才好！况且您本就鲜少在坊间走动，也得露露脸，让众人晓得您不只是个传说，也叫那些个想吃兔子肉的青年才俊晓得，您只是个传说。
来来回回几次，蓝宫主心知这丫头怎样都有理，便不再理会，任她们折腾了去。本以为众宫婢会苦不堪言群起抗之，不多时便可消停，可殊不知朱华已巧舌如簧到了如此炉火纯青令人发指的地步，将一众人哄的晕头转向，皆认为朱华言之有理，纷纷乐颠颠儿地催花搞事。
今年也同往年一样。宫内繁花锦簇，集齐了春夏秋冬四季名花，再来个人面桃花、笑靥如花、闭月羞花，指不定可以凑齐七花召唤麒麟。
荷花塘是个好去处，春日里尤甚。蓝宫主偏爱撑一叶扁舟拨开层叠花叶，荡入湖心间小酌小憩，颇是怡悦怡情。可虹少侠不爱，虹少侠只爱徘徊于落霞轩和秋水阁之间，偶尔寻不见蓝宫主，才会来荷花塘转上一圈溜达一趟。
亭亭翠盖、水佩风裳，荷花隐约中只见那一向不爱来荷花塘的虹少侠现下正坐于舟中，手中一壶酒，眼底无波光，就着花叶疏风对壶饮了几口。
他并不好酒，酒太误事，他们这般的江湖中人，大多是不配饮酒的。他们肩上的担子极重，心中装的东西太多，酒后吐了真言，叫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便有了把柄与软肋，误的更多是命。但他却会喝酒，七剑之首有太多情不得已，逼得他从滴酒不沾到如今的风轻云淡。
他独坐湖中，对花对酒，原是这样逍遥自在，花叶相叠间却眼底空空。春风乍起，珠露翻飞打在他眉间发梢，他抬眼看去，长空洗碧远山青黛伴有雾气凝在他眸里。
这般神情，像极了那年在凤凰岛时他不常对人提起的那场三台阁大比后。

那日比武，他赢得凶险，却没能取到那心心念念的净元珠。
净元珠乃天底下最为纯净之物，孕于万年古木，可使万物复苏。本已历尽千难险阻，偏造化弄人，比武之时对手出招引来了天雷，惊雷一道劈开了古木，也劈裂了那颗隐于古木的净元灵珠。
霎时天地变色，万物成枯，乌云席卷，暴雨如注。他看着那颗珠子生生碎在眼前，只觉脑中轰然胸中剌痛，身体再不听使唤地向前倾去，膝下一软跪倒在地。上空雷声作响，雨脚激狠而下，滂沱之中，白衣少年长跪不起，又岿然不动。
他曾是那么意气飞扬，策马踏山水，仗剑走天涯。他多想像从前那般意气飞扬，与她并肩携手策马踏过千山万水，与兄弟同去同归仗剑行走海角天涯。
可如今却不能了。
如今他武功尽失，虽有长虹在侧，却因长虹心法需自小修习，坠入不老泉后他已变成将将束发的模样，身上没有半点内力，无法再练长虹剑法，而对于他这般内力和武学招式都尽失的人，更是无法靠火舞旋风剑法恢复武功，是以手中再无长虹剑。兄弟皆是襁褓婴孩，再无五侠叱咤的模样。
而她……她也里外变作金钗豆蔻，再不记得从前往事，再不记得他。
净元珠是个圣物，到头来也只是十年一梦，千辛万苦却抵不过天劫一场，惊雷之后现实血淋淋的撕扯，而后统统碎在他眼前。那么苦苦支撑着信念的东西就这样没了，他想，他彻底什么都没了。
他就这样跪在雨中，咬着牙吞着血，手握紧成拳，满身伤痕累累，一身白衣泥污水染，一双眼古水无波再不似往常，却半句话都没有，一颗泪也不落下。
一路来的跌跌撞撞，众人也是身受重伤，看他如此皆是心下不忍却也不敢上前，小狸和叮当声声唤他，他却不闻不问，她晓得，他太累了，憋在心里这样苦，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她看着他雨中与阴云连成一线的身影，只觉刺骨剜心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