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月结庐，而无车马喧，唯绣闼俯雕，山原旷视。棠梨伤年，旧友向拗，子女隔山海，山海为宫墙。于尽二十载倾覆一场，流星飒沓，天地参商，冬藏一生太多辛秘，实难铭记】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我知他膏肓，已逾半载绰绰。吱呀而开的偏阁门扉，疏漏一些晦暗光阴，撒落在他屋内桌几陈设里，一尘不染，井然有序】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贵尓松月斋大总管二十载，他尽责，他无微不至，他心神俱用，他从来缄默。而我能予他，也不过权柄授予，银钱时赏，甚曾诺，与他京种私宅一座颐养，安度余生】
【可他死也不愿出宫。】
戚睢宁。
【我终于止步，只屹于偏阁门口，拉长的消瘦身影，却也正好落在他屋内。】

（沉疴宿疾，半日昏沉半日苏醒，醒来以后也不过是瞧着庭前落花，看着月落日出，如此这般缠绵病榻，早已不知过了多久。没人在我面前提起半句，可毕竟是自己的身体，什么情况自己最清楚。只是不知道到如今，算不算得上是好好活着。）
（门口窸窣的声音分明应该早点反应过来，可被药罐子泡了的脑子直到她出声了才得一丝清明。）
"如妃娘娘……”（一出声却是沙哑的可怕，锯木一般的刺耳。）“您如何能踏足偏阁？”

【高墙罗列，绿水新池，双燕飞来垂柳院。】
【之于戚睢宁，我曾窥他藏一副画帘高卷，也见过他偶时夤夜独倚朱阑，失神凝望永和一端。新月眉弯，落花风起，长久岁月后，我才觉，他只如汀洲白苹，落于松月斋一隅，因我一段絮果的偏爱，成就了另外二十载的高寿】
【若心中有爱，便能轻巧窥破同类心神，就譬如：他遥望过往，我遥望他；他眷恋郭络罗，我眷恋他】
【我踩过冷硬洁净的青石板，珠翠红玉，朝珠元硕，皇贵妃仪制，皆穿戴齐全，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他病榻之前，居高审视，免他起身】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他大抵鲜少见我于典庆之外，这般隆重而娇艳的装扮，而我已知，此生无缘，或可留最美一面】
你这病啊，拖了二十年了。

（我初见她时，她便是神采奕奕风姿过人，便是身着常服也是傲然出群不可直视。那是养尊处优，被人呵护着长大的人骨子里带出来的，有些人终其一生哪怕身处高位，也没办法学来的，不同的，始终是不同的。偏阁采光不好，稀稀疏疏的日光甚至不如眼前的珠围翠绕，满室生辉也不过如此。是好看的，极其好看，如是这般也更心安了。）
“多谢娘娘。”
（费了些劲才勉力扯出一个微笑，想来也是难看至极，还好，不用抬头污了她的眼。她就应该光彩万丈，而我不过是鞋底尘埃，早该拂去了。）
“这些年能伺候娘娘得娘娘青眼，不曾虚度，幸甚之至。”

【小阁二人，再无忧扰。药炉初沸，短檠青风，残香半缕过。人说多情自古原多病，央及东风后，休遣玉人知】
【清镜怜清影。】
【是何时而起呢？大抵是松月日暮，我喜珍珠敲击梨花木之音，他永立身侧，一粒粒捡回。大抵是七夕花灯，他三日告假，雕檀木小盒，玉兰流芳，竭尽心力。大抵是廿载日月中，一蔬一饭，一茶一酒，事无巨细，精心照料。大抵是他偶尔的愁绪川眉，像极了爱而不得的扬佳夷光】
【不知道了，不知道了。我只知，自他危重，自太医禀实，我的心啊，仿佛浸在了雪山的融水里，麻木钝重的刺痛铺天盖地，无处可逃，无处生还】
【慢慢在他身侧坐下，侧颜昳丽明艳，一如往昔。】
戚睢宁，你要跟我告别了吗？
【后一句略俯面颊，自问询渐浓的不甘，一字一顿，跌碎于渐昏暗的偏阁】
你要离开我了吗？

（几不可见的退缩了些许距离，又抬了手虚掩着口鼻。这病倒是不过人，但我害怕那点点的病气侵染了此刻雍容的她。我不喜离字，从来都不喜，所以也不喜欢道别，更害怕这面对面的相谈，似乎一句话也无法说出。一如既往地低着头，半晌才闷声道。）
“奴才是万泰五年进的宫。
（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如今我已算不清年岁，好似一辈子都消耗在这宫闱里了。我瞧着我颤巍巍的双手，他们枯瘦、骨节分明，瞧着却没幼年时的那双手吓人。这毕竟是双伺候人的人，毕竟这么多年再没有过缺衣少食。漂白了的纸张，如何还能看得出草渣的模样？）
（抬头直视于她她，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僭越，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我……尽力了。”

【毕竟廿载相守中，风光不与旧时同。】
【偏阁之于松月西南，外有壑树参天，春夏亦可闻杜鹃，内应陈设，多为前朝时兴，厚白瓷的茶具，微微掉漆的旧红木桌椅，破旧却洁净的檀木匣子，独独一架我特意赏下却与此间极为不相称的鸡翅木雕花床榻别扭。那些清晰明亮，鲜活灵动的颜色，仿一个闯入他人思念中的无知狂徒，咋呼而无礼，可悲可叹】
【我忽然心生不甘，倘若我是他第一位主人，倘若没有旧事旧人相衬，倘若没有那么多倘若，或许烟波水横，或许眉峰山聚，或许云生结海，或许孤影化双】
【我瞧见落入他眼底的自己，明艳的摇摇欲坠，昳丽的恍恍惚惚。与偏阁天地不知的辛秘中，我终于伸半握柔荑，蝤蛴微展，笑齿瓠犀，轻巧覆于他掌心，将一物搁置后，紧握他枯瘦右手】
这枚玉兰花，是我着人细细雕琢来的，白玉自塞外弥足，乃我元年入宫所带唯一一块，雕成之前，我特意嘱咐镶嵌进一片白梨花瓣。
【尚未将手抽出，牵扯一丝诡异生硬的娇媚笑意，抑无尽的疑惑与迅速苍老，生死一瞬】
你要一直带着呀。

（我初入松月时便爱瞧着园中的玉兰，我以为自己克制压抑的很好，将心思尽数收藏，可是感情这东西如何压抑的住？偏阁昏暗，瞧不真切，只觉玉质温润，与她柔夷一般。我没有撤开，有些话不需说尽，有些情也不需要所有人理解，但心里却落了悲凉。我说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于我之前入宫的那些人，早就不在了，最初给予我温暖的那些人也早就在另一处团聚了。）
（拇指磨拭着玉簪的模样，点了点头。我会将它放入我床头的盒中，那是我今生所有的眷恋。）
“我会一直带着它，一直。”
（张张嘴，似乎有千万句的叮咛，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机会给她准备一个礼物，连抬手都费力的人，还能做些什么？）
“奴才，有件事想拜托娘娘，还望娘娘成全。”

【疏雨天清，枕簟凉生，井桐一叶，松月闻秋声。我终将手抽回，却在沉吟静默良久，再次呈递双手，紧紧攥住他枯哀如飘絮的右掌。瞪大的秀美眼眸，盈动不可说的万千缱绻，接着，便有大颗饱满温暖的泪珠儿，一滴一滴跌碎在他眉目，面颊，手背后迅速融化，洁净的仿从未来过】
【我大抵是想给他一点点温暖的，哪怕只在他眼底辰光彻底湮灭之前；我大抵还想告诉他，那片白梨花就是我，永永远远都会故意屹在他同玉兰花中间：我大最抵迫切想叫他知道，二十年了，我心里有他，且大半都是他】
【果然啊，最后，我什么都没说出口】
你说，我都会答应你。
【深宫幽深可怖。无数帷深清夜，斜依秀枕漫谈，更漏无休戚，卧后清宵，那般细且长。若无他永以为好，若无他事无巨细，恩义绵长，断无后来种种豁达雍容，水波不兴，却不逃一句，始共春风容易别】
【我冲他笑起，宛三春桃李，宛烟霞横波，宛元年刚册如妃时，第一次同他投掷珠玉的欢喜。是那样风林飒飒的夏夜里，我偶作睥睨偷瞄他皱眉，却在不经意，被窃取了全部心扉】
【戚睢宁，这一次，我让你先走。不因我贪生，只想告诉你，我比她——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