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对与错的观念，有一片田野，我将与你在那里相会。
关于我接下来所要讲述的一切，是有关我和我那个逝去已久的恋人。如今我已垂垂老矣，那些记忆大多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所以我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用文字把它们记叙下来，以免这些故事被掩埋于时间洪流。
他的沾着血迹的金发被风吹乱，子弹在他身体里炸裂，绽放出鲜艳的血花。几片晶莹洁白的花瓣落在他身上。
他被永远留在了那座山谷中。
距离乌丸集团被破获已经过去了一年，作为FBI的功臣，在这一年里我独自离开日本，准备在南美洲一个悠闲的小镇呆上一段时间来享受假期。
在拥挤的城市住习惯了，这座富有西部风情的小镇让我十分惊喜。不管是阳光白热地笼罩着整片天空，还是啤酒和香水相融合的酒吧里传来的奇妙而热情的歌声。
然而让我意外的是，就像所有光鲜亮丽的城堡下都埋着成堆的尸骨，野蛮、暴力、毒品、妓女，充斥着小镇的黑暗处，并随时都可能迸发出生机。而我就是在这里遇见阿阵的。
当时他被丢弃在巷子深处的垃圾箱旁边，我发现他时他正蜷着身子躲在垃圾箱后面，面前是几头强壮凶猛的流浪狗。小孩子抱住脑袋拼命喊出人听不懂的刺耳尖叫。他那时还太小太瘦了，在这些四只脚走路的**面前显得极为可怜，况且其他人根本不打算来救他，所以在我一脚踢开这些流浪狗然后捞起他羽毛一般的身体溜之大吉时，奇迹般地感到了成年人的优越感。
之后我把阿阵送到当地的孤儿院，那儿的院长根本不打算接受他，且不说每天就有许多流浪儿来这里安家，就是阿阵身上这令人作呕的恶臭就足以让他们将我拒之门外。
于是我莫名其妙地接管了这孩子。
关于我为何要叫他阿阵，我潜意识里觉得他和乌丸集团已死去的那位有着极大的相似处——两者拥有同样浅色的金发和苍白的皮肤。而另一方面，这是为了满足自己多年来的一个小小心愿。那位杀手从不肯我用亲密的称谓去称呼他，即使是夜晚在床上缠绵，我们也是以各自的组织代号互相嘶喊。曾经贝尔摩德用极其甜腻的声音唤他作“阿阵”结果差点吃了几颗枪子儿，现在我却可以毫无顾虑地为“年幼的他”搓洗身上的污渍，一遍遍地叫着“阿阵啊，阿阵啊……”
阿阵初到我家时显得十分孤僻，刚开始我以为只是怕生不太愿意和我说话，直到不久后的下午我外出回来看见他在用指甲不停地抓自己的手臂，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不断流出鲜血的伤口，仿佛没有痛觉似的。
“这是孤独症啊。”镇上的医生一边为他包扎伤口一边叹着气说道。话音刚落阿阵就开始用刺耳的声音哭闹起来，医生赶紧收拾东西，向我投来一个同情的目光便匆匆离去了。
这就不难解释他为什么会被丢弃，因为和这患有这种罕见心理疾病的人待在一起只会让人崩溃。经历了上次的自残事件之后，我就很少出门了，大多数时间我会待在家里教他说话。
“赤井秀一。”这个词我通常会重复很多遍给他，一边指着自己一边叫自己的名字，然后像个傻子一样露出微笑等待他开口。然而不管我叫多少遍，露出多少种期待的眼神，回应我的永远是一片寂静。
我似乎自知自己为一个从不死心的人，因为不管是案件也好，推理也好，只要不死心地寻找总会找到突破口。但面前的男孩竟然让我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我绞尽脑汁做出各种古怪的动作想让他笑一下，或是每天口干舌燥地重复同一个词语，都不曾换来他的任何反应。阿阵永远是蜷着脚坐在角落里，眼睛自始至终盯着同一个黑暗的地方，就像一片照不到阳光的死水。
如果说世界上那些恢诡谲怪的事件是有细小缺损的玻璃可以让人窥探其内里的全貌，我在乌丸集团覆灭的第二年遇见的这个孩子大概是一面完好无缺的镜子，不管再怎么观察，最终也只能将自己的丑态看尽。
很多年前我在组织的资料库中偷看到了Gin的资料。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Gin还是年幼的儿童的一段录像，影像模糊而且没有声音，但我至今仍记得其中的内容。大概是父母虔诚地从组织首领手里接过手枪，将它塞进流着泪拼命摇头的孩子手中，最后将脑袋抵在那颤抖的枪口下的过程，一切动作都行云流水得宛如朝圣。那时我看见被父亲强行扣动扳机后的Gin，脸上沾满了温热的血迹，不远处是倒在血泊之中的母亲。那时我看见Gin的眼睛盛满了浓稠的黑暗，像一片笼罩在雾霭中的灰色森林，仅仅是一瞬间，我知道他早已在那时被永远地困在那片照不到阳光的森林里。
我曾经是这样以为的。
过了一阵子我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度假时光，带着阿阵回到了东京，目的是试着为他做一些医治。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志保这么对我说，她俯下身去看我牵着的那个孩子，而他还是面无表情，眼睛只盯着某一个角落。
“阿阵。”志保轻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赤井秀一，你是太思念Gin了吗？”
这点得到了我的绝对肯定，我想他想得发疯。
“你大概是疯了

“你大概是疯了。”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确实是疯了。
在面对阿阵的时候我无数次觉得自己在面对那个曾经只在录像里存在过的Gin，那两张极为相似的苍白面孔一次次在我眼前重叠，又分开，再然后支离破碎。他们的眼神像死去的天空与大地，仿佛要透过站在面前的我去凝视看不见的深渊。
我曾经被那样灰暗的眼神吓到过，所以我自认为自己救不了Gin，因为没有人可以将那些长期蛰伏在黑暗中的困兽拉出来。
要是曾经的我看见自己现在的这副傻样，估计会觉得不可思议吧。而现在我也稍微成长了，也开始尝试拯救一些东西。
东京的郊外有许多村庄，那里有大片的稻田，我曾经和Gin驾车路过此处。秋日蜜金色的阳光自水蓝色的天穹畅快淋漓地泼洒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有孩童欢笑地在田间小道上追赶嬉戏，田地里有带着草帽扛着锄头的平凡农民，在看见一年的丰收成果后露出灿烂的微笑。
“真幸福啊。”我们俩各自下车抽了一根烟，我感叹道。
他们都是幸存者，像是轻盈浮动与天空的云朵。而诸如Gin这些人则是困兽，这样虚幻而美好的生活根本离他们太远。
“要是，真的有这样安静得让人无忧无虑的麦田，你会想去吗？”我用脚将烟蒂碾碎，转头问道。当时我纯粹只是难以忍受美景下令人尴尬的沉默，然而Gin也只以沉默来回答我。
但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无法用语言涵盖，但我觉得那时候他大概露出了“想要去”的脆弱神情吧。
我只记得那时Gin只是长久地望着那大片随着微风轻轻拂动的稻田，和煦的秋光让他整个人都温柔了不少。

长期待在家里后我发现阿阵越发地焦躁不安，他的尖叫声常常会伴随着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听得人心颤。
志保经常会过来帮我照看这孩子，但不久之后我还是发现了她藏在身后不给我看的受伤的手臂。
“你倒是不愿放弃。”志保好不容易安抚阿阵睡着，嘲笑似的对我说。“带他去外面看看吧，出去晒晒太阳，看见一些新的事物。”
我看着金发孩童的睡颜，他的眼角残留着泪光，呼吸缓慢而均匀，是那样安静而毫无防备，好像沉睡在梦境中的天使。
他只有在这时才不会让人发现他是与别人不同的。
路过那片麦田之后我们又在沿途解决掉了几单生意，杀了几个人，放了一把大火。火光冲天中我和Gin猛灌了几瓶生啤，趁着酒劲我们在一家破旧的旅馆上了床。
我和Gin的床伴关系维持了很久，而通常他只会像野兽一样肆无忌惮地亲吻啃咬我的皮肤。但是那天的Gin意外地温顺许多，我们浑身酒气，其中还夹杂着火药味和血腥气，一直干到了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们精疲力尽地环抱着彼此，我只听见隐隐约约的来自Gin的声音。
“如果……真的有那样一片田野……”
“你会在那里等我吗？”
那时的我几乎要跌进睡梦中，只得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一定会的。”

“看，这是麦田。”我牵着阿阵的手向他介绍，大概没有小孩子会讨厌这样无忧无虑的环境。我低头看见阿阵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大片的金黄色麦田，他冰凉的小手被我包裹在手心里。
这里的天空颜色最深不过淡蓝或紫堇色，而又毫不吝啬地将淡金色的阳光包揽住每一个生灵。远处的民居房冒着炊烟，有牛羊昂着头颅悠闲地在田间踱步。
“哎呀，是城里来这里度假的吗？”路过的农民看见我们俩便热情地打招呼。
“是啊，偶尔来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也不错。”
“那可不，这儿可是能看见完整的星空哟！”
我于是蹲下身与阿阵平视，看见小孩子的蓝眼睛倒映着麦田和夕阳，宛如莫奈画笔下微微颤动的蓝绿色天空。
“喜欢吗？”我笑了起来。
后来想想，如果可以我真想带着Gin再来看一看这个地方。可惜那个“如果”不会成真。
那些记忆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历历在目，大概是几个高中生联合FBI破获国际重大犯罪团伙的故事，但时至今日我却仍有一种处于梦境中的感觉。
Gin怎么会死呢？
后来我重新回到山谷里去寻找Gin，他跌下的那座悬崖下曾经燃烧过熊熊大火。我在那片烧焦的土地上已经看不到如何生灵，我只在一些角落发现了几块细碎的被烧焦的骨头。大概他早已粉身碎骨，所有的血肉和骨骼都被大火吞噬了吧。
上帝是多么残忍，连最后一点温情都要抹杀掉。
就连如今我的记忆中的那张面孔也随着时间的流淌渐渐成为过往云烟。
明明曾经想要拯救他，而现在我已经看不清他了。
后来我把这些碎骨小心地捡回去，假装他们是Gin的，装进了小黑盒子里。他变得好小好小，难道是他天鹅绒一般轻盈的骨骼被风带去天堂了吗？
我将他那一点点骨灰洒下海里，我看见那些闪闪发光像是银子一样的颗粒漂浮在阳光里，然后被海浪卷走了。
“去看看那片田野吧。”我说。

我寻找到一块平坦的斜坡坐下，阿阵似乎很兴奋地在稻田里漫游。他的身体纤瘦，头发又是淡金色的，远远看上去几乎与麦子融为一体了。
不过倒是有一点极其满足，那就是阿阵终于有一点正常孩子的反应了。难道那就是所谓的“没有人可以对丰收的麦田说不”？
“这地方真不错。”我感叹着，呼吸着随风飘来的稻谷的醇香，闭上眼睛，任黑暗环绕于我眼前。可为什么黑暗的触感是如此温暖的？
“你还真是悠闲呢，赤井秀一。”一片黑暗中，我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Gin正抱着手臂站在我面前。
“Gin？”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见他似乎很不爽地咂舌，我开心地说，“你看上起很精神。”
“你倒是活得很失败啊，”Gin嘲笑地看着我，显然已经对我近期经历的事情了如指掌，“连一个小鬼都搞不定，FBI可真是人才辈出。”
太好了，连他嘲讽我的技能都与他死前如出一辙。我于是问到，“你去过那片田野了吗？”
听到这里Gin的心情好了许多，连他那双暗绿色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当然，那地方真不错，只有亲眼看见才会觉得满足。比人间里任何一处美景都要令人感动。”
“听上去很好，Gin，你愿意陪我再去一次吗？”
“你傻了吗，你还活在世上呢。”
“可我的灵魂已经死了啊，我一直在为没能和你一起去看而感到后悔。拜托，Gin，我很想你。”
“嘁，你个疯子。”Gin别过头，小声地骂了一句，“世上还是有许多东西值得留恋的，比如你的亲人和朋友，你的同事，还有那个等待着被你拯救的小鬼。赤井秀一，你与我不同，你从来是擅长拯救别人的那一类人。”
“可是我没能救你。”
“得了吧，FBI，你以为自己的能耐有多大，能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拯救？况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也确实拯救了我。”他低下头，“那个小鬼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吧，老实说，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很为他高兴，他可以随意地发泄任何一点点不满，而且他还遇见了你。”
我第一次看见Gin如此温和地对我说话，而他眼底的雾气也确实消散了，那片照不到阳光的森林好像重新焕发了生机。
“赤井秀一，你来人间一趟，你还得去好好看看太阳。回去吧，那个小鬼不是还在等着你吗？”
“你要走了吗？”
“我得去我们的田野等你，免得你找不到路。喂，还慢吞吞的干什么，快滚回去，好好过完这一生，然后再来找我。”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Gin的影子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了。
“别哭了赤井秀一。”Gin的声音有些慌乱，但最后他叹了口气，他凑过来用温暖柔软的唇碰了碰我的嘴角，“不要再得寸进尺了，快回去吧。我会等你的，来世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别哭了，嘿，我爱你。”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夜晚了。眼前是如同深蓝色颜料渲染过的天空，明亮的银河在天空中缓缓流淌，好像深处海底，抬头凝视着海洋的水面，有光从上面照进来。我支起身子，夜风把我的手脚吹得冰凉。
阿阵蜷着身子坐在我身边，仰头凝视着头顶的星空，仿佛闪烁的星辰全部被揉碎融化进他的眸子里。我将阿阵抱在怀里，他的身体柔软得像一朵小雏菊，有眼泪顺着脸颊流下，那时的一切好像一场梦境，我感受到他细瘦脆弱的小手慢慢环抱住我。
有风吹过，我们面前的麦田好像一片深沉的海洋，那些海浪优雅地翻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远方的田野被送到了我身边。
很久以前，我曾遇到过你。
我知道你在一个地方，在呼吸，在笑。那里有一片田野，你将与我在那里相会。
THE END
*有语句引用自
顾城“我知道你在一个地方，在呼吸 在笑。”
《群山回唱》“走出对与错的观念，有一片田野，我将与你在那里相会。”
海子“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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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dd

这写的也太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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