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润万物，碧溪幽幽。一眼清泉自山顶流泻而下，游过山涧，停在缀满芬芳的桃原。
我是在溪边捡到阿雀的。
春深露重，一般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洗衣，于我而言是最好不过的。我背着满篓的衣裳，还没走到石台边，就看到了睡在草丛中的阿雀。
阿雀睡得极不安稳，秀眉紧紧皱着，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么，我凑近仔细听了听，小孩子胡言乱语地听不清是什么，也就作罢。
同时我也看清了她脸上的雀斑，一点一点地散落在鼻梁间，像是星星般可爱。
在那瞬间我便决定了，如果她没有名字，那就叫她阿雀。
　　-2-
阿雀是被我叫醒的。她睡得很深，又沉于梦魇，我不忍心看她皱眉，轻拍着唤醒了她。
她第一眼看到我，便兴奋地扑到我的身上，唤我“生郎”，还一直撅着嘴问我是不是不要她了，居然偷偷躲到大黑木里面去睡觉。
她说她学会酿酒了，在院子里的大桃树下埋了女儿红，等我们成亲的那天喝。过了会儿，她又兴奋地自顾自说，她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再也不怕有人欺负我们了。眼下，她正抱着我的手臂撒娇，说生郎你看看我呀。
我哭笑不得，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想了想，也只好点了点她的脑袋，说：“我是女孩子，不是你的生郎。”
闻言，阿雀抱得更紧了，瞪大眼睛望向我：“你说什么！”
而后她连忙伸手掀起我的衣袍，褪至臂中处，那里静静开了一朵红梅,是寡淡的朱砂色。
这是我生来就有的胎记，但被视为不详。美则美矣，却带来了太多的灾祸。
阿雀指着它，信誓旦旦地说：“你看，这还是我给你画上去的。”
我无奈地笑笑，不再和她说这个，而后问道：“你叫什么？”
阿雀委屈似的把小脑袋贴在我的手臂上，小声说：“我叫阿雀。你忘了吗，是你给我起的名字。”
-3-
我叫桃笙，是柳府的一个最卑贱的浣衣奴，每天背着一竹篓的衣物，到山中最清澈的溪流，向神明祈祷柳府诸人，万事顺遂。
我的母亲是端州有名的歌舞伎，被柳府主人看上，强买回府做通房丫鬟。母亲性情刚烈，几欲寻死，却因为意外有了我的存在，她才沉下性子住在偏房，处处低微，只为了我能平安出生。
出生的那日，臂中梅花，春日新芳。母亲难产而死，无人闻我问我。三日后，是好心的管事姐姐一点一点喂我吃食，抚养我长大。
我十四岁时，只有二十六的管事姐姐死了。
所有人都说她是被我克死的，因为我的臂中一点梅花，所以是精怪转世，专吸人精血，夺人躯壳。
谣言静默无声，爆发得却格外可怕。所有人都在远离我，所有人都在观望我。
我要独善其身，我要脊梁不折。
可柳府给了我一处容身之所，我须时时刻刻记得这份恩情。
阿雀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听完了故事后，抿唇笑道：“你还是没变呀，生郎。”
听惯了她唤我生郎，我有些习惯了，也对这个生郎产生了朦胧的好奇感。
阿雀得意一笑，翻了个身，向我伸出双手，我会意搂住了她。阿雀把脑袋抵在我怀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下，开始说有关生郎的事情。
阿雀的心上人叫陶生，是端州的落魄书生，在暴雨如注的夜晚救下了差点被洪水卷走的她。
陶生的性子十分温柔，但直白点说便是软弱。自家的锅都揭不开了，也不敢去和借了自家米的邻居讨还；被地痞恶霸洗劫了家，也不愿去官府报案，只说人家也有难处。但陶生善酿酒，酒楼老板和他关系也好，靠着微薄的接济，勉强能和阿雀活了下来。
阿雀就这么喜欢着，一个只会酿酒又软弱无能的人。
我笑笑，名字倒是和我同音，可无论阿雀再怎么唤我生郎，我也不是她的心上人。
我只是柳府一个最卑贱的浣衣奴。

　-4-
整个春天，阿雀都陪在我身边。我为她在山中盖了一间小屋，她为我寻来上好的冻伤药；我在集市上瞧见了好看的钗环，买来送她，她学着为我挽发，只是每次都束成了男冠的模样。
我不怪她，因为她爱的是生郎。
日暮时，我和阿雀坐在山头最高的树下，天幕似火烧，柔软绮丽的云霞在山际铺陈开来，像是汩汩溪流漫过群山，终汇于天之下。
人一生的长度骤乎被延长至光年以外。洪荒之大，茗古其皓。所有的囫囵仿佛都有了结局，千番意难平也渺小的算不上什么，一切心心念念的求而不得早已尘埃落定。
阿雀把头枕在我的腿上，明亮的眼睛纯善无暇，叹道：“好美。”
我也叹道，却是对着阿雀说的：“是啊，好美。”
夜晚风凉，流水样倾杯的月光散漫在阿雀的侧脸，显得十分乖顺。她睡了小半个时辰，我抱起她，准备回屋，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迷迷糊糊地指着天上一颗星星，期期艾艾地问道：“生郎，那..那..是不是你呀。”
我抬眼望去，偌大的天穹，周围是发苦的黑，只有一颗星星仍睁着眼，睁着一双穿越万千浩古的眼。
“是。”我低头哄她，声音脆弱得风一吹就能散开，“那是生郎。”
-5-
夏初，山中的桃花繁盛依旧，阿雀兴奋地提着裙角，说要酿酒。我推脱几番，她的神情疑惑，歪着脑袋问我：“生郎，你忘了怎么酿酒吗？”
她唤我生郎惯了，似乎忘了我并不是陶生。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点点头顺着她说，忘了。
阿雀的语气有些埋怨，却仍冲我笑：“这如何能忘？还好生郎教过，我还记得。”
她半跪于桃树下，取来甜净的清溪水，顺着葱白的指尖浇下，落入酒坛。扰人的腻香片刻传出，清冽的酒水在坛中轻轻摇晃。
我似乎看清了什么，又似乎没看清什么。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盘旋，来得比以往都更为强烈。
那落入酒坛的醉了的不是陶生，不是阿雀，是我啊。
——
“春溪水，三滴。”
“桃花，五瓣。”
“清酒，八两。”
我看见陶生站在阿雀身旁，神情温柔，阿雀娇羞地偷偷看他，眼中像是藏了光。
“鲜鲜金雀来飞绕。”
陶生一字一句地念道，执起阿雀的手。那双手十分灵巧细腻，为陶生做饭洗衣，也未添分毫粗茧。陶生看她的时候眼神眷恋缠绵，阿雀抬头，红唇一张一合，流露出无边风月。
“愿人常共春难老。”
他们在还没来得及蔓延开的、轰轰烈烈的酒香中拥吻，天地便只容二人。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
我似乎忘了什么。
和阿雀告别的时候，阿雀还在努力地埋着酒坛，就在那棵亭亭的桃树下。她和我说，来年开春，这酒一定会更醇更香，到时要和我拜堂成亲，喝交杯酒，就用这坛。
我说好。
可是女子和女子又怎样成亲呢？
　　

　　-6-
柳府失火了。
小厮不小心打翻了房中油灯，火势起得极快，转眼间吞没了整座宅邸，贪婪的火舌舔着我的衣角，顷刻爬上了腰际。
我慌忙打开窗子跳入屋后池水，却意外地撞上了浅水池下的暗石，脑内嗡地一声，像是顷刻潜至海底，不断的轰鸣声围绕在我耳畔，我听到有人唤我，惊慌失措，字字泣血，一遍遍地唤说“生郎”。
脑内昏昏沉沉，
那是谁？
生郎是谁？
……我又是谁？
昏沉中我什么都想不明白，却什么都想了起来。池水冰冷得彻骨。
这是命。
柳府的命，我的命，阿雀的命。
-7-
我是妖，又是人。
我夺了柳府百年的好命数，才换来这一世作为“陶生”的寄居为人。我亲手把陶生装进了棺材，让他永生不得转世。
我知道他们的一切，知道阿雀会来寻转世的陶生。人人都道人妖无果，但阿雀不信。她只是固执地想要陶生，固执地用自己的雀羽为陶生臂中烙下梅花印，以便转世来寻。
我臂中的梅花根本不是什么胎记。
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心头血。
-8-
那日侥幸逃生，阿雀带我隐居山中，守我到了八十五岁。
相遇那日，我二十二，阿雀十八。她陪我看了六十三年的花开花落，我陪她喝了六十三年的桃花酿。
我多想一辈子都这样下去。
但人总是要老的，油尽灯枯，一切尘埃落定。
阿雀守在床边，枕着脑袋看我。她脸上满是笑容，安慰着说：“好人长命百岁，生郎一定会事事如意的。”
我想努力看清阿雀，始终不得所愿。一眯眼，便是重重叠叠的皱纹，好费力。
我想到了那个多情的雨季，阿雀挽着陶生的手，天真烂漫地撑着纸伞走过长安每条万紫千红的街巷。她一路走，我一路跟，而后数百年的风光，我都无暇欣赏，最后走进我心里的，还是那只无忧无虑的小雀。
我对阿雀招了招手，阿雀紧紧握住，笑着说还想和我观星，还想为我挽发，还想同我回到溪边酿酒赏桃花。
她说，下辈子还要喜欢生郎，还要来寻生郎。
我也笑，笑着同她说：
阿雀，你今年十八。
　　该嫁人啦。
　　

实名表扬水月欢的月练积极。
很多细节处理的很好，整体自然，清新，流畅。想象力拿捏的很棒。比如如果是下雨了，阿雀是什么样的动作，什么样的姿态。女主老了，会有皱纹，皱纹又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还有女主跳水时的场景，跳水得跳窗，池水在哪里？在屋后边。还撞到了头，脑袋是嗡的一声，又是轰鸣声，顺序恰当，好像是真的有这回事一样。我也学到了很多
人物的塑造也是有有血有肉的，噘嘴，抱手臂，点脑袋，掀衣袍，脑袋贴手臂，转黑白分明的眼珠，枕脑袋，一下子，这个人物的动作习惯就出来了。另外还有场景的优美描述，你看，这些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写作功底和成熟的想象力才勾画的出来的。
说说缺点吧。
我觉得叙述来由，我是妖那一段，可以多加笔墨。它是文中伏笔，加少了会让读者觉得不明所以。文中还漏了一点，是阿雀的生世，我觉得这个可以交代一下。其实文中有隐藏交代是雀羽为陶生臂中烙下梅花印，由此可知，阿雀抱女主的习惯不是空穴来风。也知道，阿雀是个妖。但是这一点也容易被人忽略，像结尾，阿雀十八要嫁人了。如果不加以笔墨交代阿雀的身世，没有仔细阅读文章的人还以为阿雀真的十八（虽然文中也交代了阿雀陪伴女主很多年）
其余没有，故事线还是比较清晰的。

嗷呜~~~原谅在下发出了狼嚎，神仙太太神仙文，神仙脑洞神仙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