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哥哥为何忽然冲我发火儿，只是他生气时的模样真的让我有些害怕，记忆里这是他第一回冲我发这样大的火，从前兄妹之前也会时常玩笑，打打闹闹，可也只是玩乐而已，下一刻便会和好如初，可这回他没有同我致歉，我也绝不会主动寻他——我不明白，暄胜哥哥这般好，为何他要那般抹黑他，竟还要我远离他。】
【这不可能。】
【同他赌气，一个人跑出王府，一条一条街过去，我也不晓得想去哪里，左右不回去就对了，路过全素斋，竟有些饿了，便入内寻了个安静的角落点了两道小菜。】
【那小厮记下菜名已走出几步，我又叫住他，要他再拿壶酒来——我从没尝过这玩意儿，可听闻人都是在心里烦闷时用它解忧，今日，它对我再合适不过。那小厮眼神有些疑惑，却也应下。】

【 要不为讨好老祖，谁跑这赝荤的地界来上当呢？】
【 我打量了一圈食客们，明白个道理，这家买卖的兴隆，全仰仗着北京人“口是心非”的特色：心里头分明想的是鸡鸭鱼肘、松仁小肚，嘴上偏还念叨着阿弥陀佛——嗐，这不糊弄自己，也糊弄菩萨么？我托着下巴，好不容易听邻桌磨叽半天点完菜，刚要招满堂跑的吴麻子来，不想他又被喊走。】
【 来来回回千百遍，奥登也是很疲倦。】
【 再一辨听，不由乐出了声，头回听就着斋饭下酒的！稍歪头，管上一句。】吴麻子，你听我的，给她上碗米汤，她也照醉不误！

【不多时，点中小厮便上来一小壶酒，我学着从前见的旁人做的模样儿提壶往杯中倒酒——只是这酒模样儿十分奇怪，仿佛竟有些泛白，起初以为是自个儿眼花了或是光给人的错觉，倒入杯中细瞧了，竟真是如此。】
【想问小厮这是什么酒，可抬头发现人已经离开了——店里客人多，小厮也忙得团团转，一时不忍心也不好意思因为这种小事儿再叫他，再者，我来饮酒，怎么能不认得酒呢？岂不被人笑话？！】
【装模作样地举起酒杯，却在唇边儿处停住，许久也不敢饮下第一口——这还是第一回接触这种东西，心里头委实怕得很。】

【 我跟吴麻子睐睐眼，他照办，我看乐。】
【 嗬，端上来的那一壶还不够绥远一碗！我心下笑吴麻子的奸，也笑氏族女的好哄骗，更由此体味出谋主的隐秘的快乐，与提刀很不相同。为老祖打包的事暂且搁置，眼珠随她手腕动了七个上、八个下，等她一偏头顾盼，正迎上目光，摸着鼻尖道。】姑娘点的是莲花白罢？
【 我来北京这么久，学不会吹能行么？】听闻只掐取昆明湖开的第一拨莲花里那么一点最鲜、最嫩的蕊心入酒，宫里传出来的秘方，【吴麻子点头呼应，俨成合围。过犹不及地，再竖个拇指。】您有口福。

莲花，白……？
【我盯着手里的酒杯看，仿佛要把杯底看出个洞。莲花白，居然还有叫这个名儿的酒，不过我看这杯中酒泛着白，里头仿佛还有米粒儿一般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好像还真有股米香！】
这名儿可真形象！酿这莲花白是用了大米吗？味道好闻，也真有些莲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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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这么说，仍旧是不敢让酒入口。她给我详细地讲了这酒的酿造过程——听起来酿这酒应当很费心神儿，看来小厮的确给我用心选了酒，可……】
这酒这么好，不如，不如姐姐我把口服分姐姐些吧！姐姐先喝一杯？

【 萨仁把我送到北京，用意远不只是读书，更在读人、读生活，鱼龙混杂的大都会是最好的写生，随便一瞥就有可供临摹的人物，就好比现在，我哎哟哎哟地合十了手心，仿的是振振有词却又一知半解的新佛徒——我的老祖。】不瞒姑娘的慧眼，我原本是个酒腻子，只而今皈依上师，这爱好便戒啰。【 戒什么呀？老祖半夜什么时候摸的小盅、眯眼抿的小酒，我全都看见，她水淋淋的下唇，像一片没有刮净的鳞。】
无福消受姑娘的美意，【 谁知晓下一次，我又在谁的面前，扮上这位的相？ 】还是姑娘请，姑娘请。

啊？姐姐从前会是酒腻子？
【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她——她虽比我大些，可也仍旧算是个年轻姑娘，额涅从前日日教导我，这些东西小女孩子家是绝对碰不得的，我时刻急着额涅的话，也一直不敢尝试，今儿是头一回大胆地点了酒，可也只敢点，不敢尝。】
姐姐饮酒，额涅不会生气嘛？额涅不会告诉姐姐女孩子家不能饮酒吗？姐姐饮酒，不会觉着头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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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我是真的惊讶，我可真是头一回知道女孩子家也能成为酒腻子！从前还以为只有男孩子家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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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姐姐都说她戒了，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可真要我喝下这些，便是强我所难了。眼瞧着把酒分给她失败了，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借口，只得先支支吾吾应付着。】
我……我，这，这这么好的酒，太浪费了，我，也不太好，唔，我是说，不太好啊，这么做……浪费，对！我一个人，浪费了，嘿嘿……

她呀，我不喝她才生气。【 我看到玉杯里，是萨仁一双溶溶的眼睛。】在我的家乡，只要端起酒杯，不喝就是不敬，是瞧不起人。
【 萨仁的眼睛，登时在我的眉下复活，正向她笑得和和气气。】若在座的客人拒酒不饮，就要砍断一只侍奴的手臂。倘使还不喝呢？【 低低又慢慢地。】便再砍，直到他饮满杯中酒，宾主尽欢为止。
就像这样——【 端过她的小盏，指腹蘸水，煞有介事地向天、地、炉火点奉。】敬主宰寰宇的孟和腾格里，敬慈济的大地额吉，敬英武的透欧博如坎，【 手舞足蹈如礼赞的巫者，于是你也成了献祭。】敬姑娘。

啊？
【我听她说着自己家乡的传统，心里头不禁发怵——怎么还会有这种砍人手臂的陋习？不免小声儿反驳】怎么能这般劝酒呢？这不是劝酒，有些逼人的意思了！自己喜不喜欢是自个儿的事儿，怎么能……？
【正想说怎么能伤害别人，却想起这是人家乡的风俗，我这么说恐怕姐姐要恼了……可这么做的确是不对……】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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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尝试措辞道歉，她却向我敬酒，按照她们的习俗，我拒酒蓁蓁姐姐便要遭殃，可我……木然接过酒杯】姐姐，我……这，会醉……阿玛，会恼……

噢，我看出来了，【 眉似一霎离弦，击破她勉力维系的体面。】姑娘是不敢罢？
北京话怎么讲，真磨叽，对不对？【 我为自己的活学活用，开始自鸣得意。】不敢又点什么酒呢？
【 盯着她手里的一盏米汤，振振慨叹，大有一副崇尚克俭、不相为谋的气势——萨仁你别笑，难道我充得不真？你当为我叫好。】此地的娇小姐们，原来都是一样铺张挑剔的做派，我以为姑娘是个不同的。敬过的酒不会收回，天地与火神都瞧着呢，姑娘自便。
【 一个起身的动势。】吴麻子，来一份四大件，提盒还是用我这架竹雕的，鱼独摆在上，其余码在底下一层，仔细些，你受累【 论铺张与挑剔，谁又能比过我家那位满人老祖？萨仁是她的第一门生，我嘛，忝居其后，算个第二代表！】唉，我这就带走，不多留！

我……
【当真不给我留面儿，这么直接地说我不敢——虽然这是实话，可经她这么一说明登时双颊通红。自觉语塞，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是因为心里不舒坦才尝试第一回点酒。】
【她似乎是恼了，就要起身离开，我也觉着自个儿这么做似乎不大好，净在这儿讨人嫌，可真的喝了——罢了，就这一回，少一点，不会如何。】别，我喝，我喝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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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知这酒不该再推辞，不管怎样，这是我自个儿点的酒，总该给自己收拾了这个烂摊子。举起酒杯，又犹豫片刻，终下定决心，双目紧闭，饮下一口。】我，我喝了……！
【只是这酒味道很奇怪，有些甜甜的，有些像，从前喝的甜酒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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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离开，亦结账离去，至于这酒，只能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