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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惑》~~~~~~~图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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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最后一个混迹在地球的两栖人。我出生的时候和常人无异,大约六岁后我便一次次在梦中看到水星的世界,在一望无际暗绿色的水底,在斑驳曼妙的光影中,我看到我的族人们光滑无比的身体,他们已陆续回到水星。我也忍不住想回去,但我是两栖人最后的希望,成为“人”是两栖人的骄傲,他们仍然认为人是更高一级的生物,相信人身上的神性比兽性多。因此我坚守着不回水星,只在梦中端详它的模样。

  对于这些真实的“梦”,我在地球的爸爸妈妈总是一笑置之,再摸摸我的脑门。渐渐的我便不再和他们说了。上小学后我发现自己的确有些不同,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即使拼命努力学习成绩也只是中下游;我的小腿特别短,跑步总是最后一名。我们的女班主任严重缺乏爱心,曾多次让答不出问题的我在黑板前罚站。‘离开座位站到前面’的潜台词是大家可以坐在一起,而你得羞耻地站到队列之外。这让我不得不在心理上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并感到抬不起头。

  一个夏天的黄昏,学校大操场的围墙内安静而美丽,我最后一个知心朋友苦苦哀求我讲出心头的秘密,在两架秋千的彼此摇荡间,我敞开了心扉,听到我可能是来自水星的妖怪时他神色凝重。尴尬令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相互疏远了。两栖人比一般的人类悲观脆弱。在我之前离去的一个两栖人是个有名的诗人,他自杀了,其实他是回到了水星。


1楼2005-11-06 18:36回复
    一旦身体回到水星,便露出两栖人的面容体态,不能再回到地球,因此地球上的两栖人总是面临选择,在人的社会中成为人,或回到水星“无知无觉”。

      其实“无知无觉”在很多地球人眼里也并非不好,我看到不少人盲目渴望“空”的境界,他们以为“空”是什么都没有。然而“空”的真实含义是什么“障碍”都没有;用现代人的说法就是“能够根据需要随时地变换思路”,是为帮助人理解地球的生存法则而总结的经验。可水星上的无知无觉是真正的“忘却”。

      一九八五年我作为两栖人最后一个实验品被降生到地球上,开始了这里的生活:

      我十八岁,男,生于北京。我没有北京人的张扬劲儿,不是不想,是底气不够。在这样一个贫富差距越拉越大的时代,全社会似乎都在进行一场马拉松赛跑,跑在人群最后面的往往越跑越慢,最后喘着粗气退出这场竞争。就像我在京棉六厂当工人的爸妈,和这个时代一些亮眼的名词,诸如IT,股票,企业管理,高科技,网络,时尚生活,消费时代,后现代,玩世主义,永远地脱节了。我爸年轻的时候在事业上有点冲劲,但是身体背叛了他,只得收起一切雄心早早退了下来。他的病成为他身体和情绪的双重管家婆,堵死了前后路,因此他不能多工作,不能缺了营养,不能嫉妒或羡慕别人的成功,也不能想着自己去奋发图强,短短几年他就把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老人。

      家里的经济来源是妈妈的工资和一点补贴,日子过得一直很紧巴。我妈妈骨子里是挺要强的一个人,在厂里干活很努力。高中快毕业之际的一天夜里,我被家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弄醒了,是我妈。几天后全家商量:由于妈妈的下岗,大学先不考了,马上就开始找工作。仿佛一瞬间起跑线已经飞奔着来到我的脚下,我浑身寒毛骤然收缩,这太突然,我还远没有准备好。


    2楼2005-11-06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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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胆子小,小时候被吓坏了。小学二年级时学校有几个强壮的大孩子把我作为羞辱的对象。他们几个体育不错,常代表学校参赛,名字还曾出现在学校的光荣榜和广播里。然而一天放学时,他们中的一个孩子在我们班门口堵着我,说我下课间操的时候用眼睛瞪他来着,让我等着瞧。同学都听见了,用同情异样的眼光看我。

        有一阵子,几乎每天在放学路上,他们都堵着我要钱。没有就是一个嘴巴,或者逼着我从高处跳下去。我还看过他们亲手剥一只小猫的皮,房顶围着几只老猫,它们的叫声凄惨无比,每一声都会抓破你的心。他们活埋过一只耗子,让我把耳朵贴着地听叫声。我挨过很多的嘴巴,从精神到身体上都感到大难临头。我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和老师,只能偷偷地哭,天昏地暗地捱着日子。学习成绩很快下滑到全班最后几名。我妈被老师点名叫到学校,手里拿着我期中考试的成绩单的她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是咬牙切齿地保证回家管教我。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那时起就有了第一根白头发。


      3楼2005-11-06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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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彻底的屈服是在一天傍晚,在教室出完板报,我和两个同学乘着黄昏的天色回家,校园里呈现安详幽美的气息,空气中有股神秘的气息。我看到那几个坏小子在大操场打羽毛球,最初的一身冷汗退去之后,一种朦胧的感觉笼罩了我,我被他们纯熟的动作陶醉了,油然产生深深的羡慕和自卑。竟然鬼使神差地跑过去帮他们拣球儿。其中一个人冷笑了一声,那个声音今天我还记忆犹新。

          那是第一次目睹人的“自我”中又分裂成好多个不同的自我,住在同一个身体里但彼此志向不合。那个安静的黄昏,一种朦胧的感动产生了力量,要给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划上句号,在找不到办法的情况下,它促发了自我的分离,于是第一个不堪忍受欺侮的阿亮跑出去和强者认输了,躲在身体里的其他自我感到震惊,这一声冷笑见证了它们的第一次分离。我突然发现我没办法把握这么多自己了。


        4楼2005-11-06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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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是个尴尬的年龄,装嫩是没戏了,成熟还欠火候。青春对于我是残酷的,它的残酷远多于浪漫,正如我的虚弱远多于激情


          5楼2005-11-06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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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从小时候的惊恐中摆脱,就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突然看到一个陌生人匆匆跑过来,对着他扮了一个长达一分钟的鬼脸。他留下的恐惧感终生陪伴这个婴孩。我的外表佛一般的平静,真正的我缩在皮囊里,耗费全部心血进行一场不知对手是谁的战争,因此没有余暇给现象世界的皮囊丝毫的生动表情。


            6楼2005-11-06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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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拼命读书渴求心里的平衡,我曾看到一本佛经《解深密经》,并为这个现象找到了理论根据,这个“自我”就是人们烦恼的中心,那个被佛教称为“我执”的东西,生活中一切的烦恼由此幻化而来,使得好多的我在相互纠缠。但我至少得打赢一场战争,才能立地成佛。这种感觉就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7楼2005-11-06 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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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我发现,我所有的困难都可以用钱解决。因此我生活很节俭。除了家里给的极少的一点生活费,我没有经济来源,节衣缩食成了我自虐的方式,我的午饭是少量的军用压缩饼干和自带的水,还在我们班女生里带起一阵时尚减肥风潮。我学着享受饥肠辘辘的感觉。我几乎不花钱,不妄想任何享乐,也就无法和同学玩到一起。某些瞬间我能感到身处贫寒的美丽,当然感动只是瞬间,然后又回到致命的自卑中。有几个同学天真地提议我去申请贫困补助,他们永远不了解我的自爱。

                  我唯一的梦想是尽快攒够一笔钱,整个后半生需要的钱,然后我就可以无求于人地留在地球上,在这个社会的边缘顺畅地生活。我要建立自己的“国度”,躲在里面做一个疯狂的艺术家,诗人,作家。只用自己内心的火来取暖。不再受制于外界。


                8楼2005-11-06 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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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渴望通过一个女人来爱自己,我渴望一个女人内在的镇定和安全感,有几次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她,一直等待着引导我生命的那个人,结果她却是最需要我开导的苦闷姑娘。不由得让人有种被拆穿的尴尬,很扫兴,连失望都谈不上。

                    我仔细地算过了,假如我活到五十八岁,在今后的四十年里每天最多花十块钱,那么,365x40x10=146000,我最多需要十五万!只要有了十五万我就解脱了,我似乎一下子豁然开朗,看到希望在前面的路上召唤。我不敢想象多久才能攒够这笔钱,可是有了一个目标,好像整个人生都有了着落,毛主席不是说过“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么,我就是“心中有理想,头脑不发昏”吧。

                    我想只能去找工作了。

                    三

                    我上的是普通高中,没什么专业技能,昨夜突然想到可以和同学去大街上卖自制的小汉堡,改装一个汉堡形状的小推车,去游人最多的地方卖,每天往回家拿一大堆钱,挣了钱我都攒起来,大概很快就能实现我的理想了,我兴奋地一直推敲到深夜。忽略了一切现实问题。这类的幻想我有过很多。

                    我和我的爸妈没有共同语言,这和爱无关。其实恰恰是因为内心深处更深厚的爱,我才对他们产生“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别说我没良心,对于已过中年又身处逆境的人来说“自重”显得尤为重要,总要保留一点自制力给自己的表情,阴郁愁苦的,委屈抱怨的,愤恨不平的表情都是造成家庭成员彼此疏离的病毒。每天晚饭时我一声不吭,一看到他们总是阴郁着的脸和絮絮叨叨的抱怨,我就很泄气,狠狠地发誓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如果说孩子是父母的“未来”,那么在不成功的家庭里事情反了过来,父母成为孩子想摆脱掉的“过去”。我无数次地想象自己搬出去住了,当父母的身份成了访客,我对他们的爱也因距离而变得清晰。如果一个活得不顺心的半大小子不能搬出去住,一家人相互产生的内耗是惊人的。


                  10楼2005-11-06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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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没睡安稳,第二天一大早我看上去脸色黯淡,眼圈发黑,心慌意乱去了公司。尽管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我还是学生气十足,副经理审视地重新上下打量我,然后安排我在门口的沙发上等候。

                      我宁愿今天还等不到董事长,我默默祈祷他不要来。想着想着门开了,扇过一阵香风,我看到几个人进来了。前面是一个中年女人,非常讲究的发型,身上宽松的黑色毛衣让她看上去懒洋洋的,有点勘破红尘的玩世不恭,又带有一股巨大的,不怒自威的气场。后面的几个西服革履的提着包。后来我知道他们中有两个保镖,另两个专门办事跑腿的。那个女人一眼看到了我,副经理不失时机地上前,必恭必敬地问:“董事长,这是昨天招聘会上招的助理秘书,您看您有空的时候看一下吗?”

                      几个威风凛凛的人都扭头看我,不置可否。我站着,觉得自己手脚粗大,红头涨脸。


                    12楼2005-11-06 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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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秒钟后董事长就回身进办公室了,抛下一个字:“行”。副经理大喜过望,亲热地告诉我在此之前招的两个秘书都没通过,董事长没看上眼。听得我受宠若惊。

                        于是我来这里上班了,职务是秘书,自然不是给董事长当秘书,而是给她的财务主管手下的秘书(大秘书)当更小的秘书,还协助副经理做一些办公室的杂事。来这里上班的几乎没什么正儿八经的人,国家武术队的改行做保镖,军队退下来的来管管行政。还有几个“万斤油”,像千手观音一样招架抵挡各种生意上的麻烦。他们应该是地位比较高的几个人,所谓“地位高”是指办法比别人多,但是通过他们打电话的口气,我感到他们做事总想穿旁门,走捷径,不计后果,惹出不少后患。副主任是位已过中年的“老”人,头衔听着挺大,其实只是主管日常杂事,相当于办公室主任一类的职务,做得兢兢业业,也过得战战兢兢。

                        只有“自发地”做着什么事的时候,我才有双脚落地的真实感,并活在当下这个时空里。我成了上班族,一切都像梦游。有时候公司让所有人都去看他们打麻将,还要跟着下注。有时候还让我去办理护照延期,可我连护照皮都没摸过。一到这种时候我就目瞪口呆。


                      13楼2005-11-06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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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了收入后,那种得到钱的喜悦缩小了,工作的苦闷感受扩大了。由此可以再次看到,人的憧憬只能是距离产生美,无论多好的东西一旦到了自己的手,就开始变得和自己一样的卑微和无关紧要。

                          每天上班我都担惊受怕,即害怕有事找我做,也害怕没事情可做,每一分钟都那么漫长,我身心俱累,尽管什么都没做,回到家也精疲力竭。每天下班就像从地狱逃脱,如果今天没出什么事,我就谢天谢地。心中有理想,可现实还是难以抵挡,无非是拿一种煎熬代替另外一种煎熬,真的有那么多钱我会快乐么,我突然恐惧起来。别和我说什么大道理,我曾用两年的课余时间听过七部佛教经文,劝人放下劝人向上还有比这更到位的么?问题在于有些佛理可能是八岁小孩能明白,到八十岁也做不到的境界。有时我对它也厌倦了。

                          然而有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心悄悄起了变化。

                          八

                          一天下午,董事长叫我进她的办公室,和我随便聊天。隔着巨大的黑色桌面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彼岸这个高贵的女人掌握着我们全家的尊严。她很温和地问了我的学校我的家,并鼓励我好好干,听到上司在给我打气,我受宠若惊。更加专心致志回答她的问题,并把她眼中的笑意理解为欣赏。下午四点的阳光使气息变得柔和,我渐渐放松下来,还大着胆子发挥起来,像个以心相许的小孩子一口气说了好多天真的话。要不是不听话的双手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带着汗渍的手印,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还不会住嘴。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把手缩起来用袖子噌,那是我早上刚用碧丽珠擦过的桌面。

                          她肯定注意到了我的窘迫羞怯和掩饰的小把戏,可能在心里还感到可爱或好玩。她还是很温和地听我聊天。最后再次鼓励我好好在这里做下去。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我如释重负心花怒放,同时也对自己的露怯咬牙切齿,总之不平静的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整个下午就变成了梦境,空气中都漂浮着碧丽珠的淡淡清香。


                        16楼2005-11-06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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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外面拼命走了一天,快到家时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楼下的超市灯火阑珊,我发现自己走了进去,还从货架上拿了好多昂贵的食品和平时舍不得买的鲜榨果汁,结帐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心疼,收款员头也不抬地收起那些沾有羞耻的钱。超市门口那个中学生装束的乞讨者还一如既往地低头跪着,我又放下一些钱。

                            在楼道里就看到了厨房暖黄色的灯光。我爸妈都在灶台边忙活,刚刚置换的天然气伸出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大铁锅里汩汩冒着热气,整个小厨房蒸气腾腾。我的爸妈围着围裙挥着炒勺,像是硝烟中的战士。最近家里由于有了我的收入,饭桌上经常能够多一碟荤菜。

                            看到他们的瞬间我想哭,我没勇气告诉他们。自从好工作意外地找到我,我俨然成了家里的中心。每天晚饭时间父母都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对领导的话言听计从,主动干活,一定在单位扎下根,早晚还会有加薪的一天,等以后找个媳妇安心过日子。


                          18楼2005-11-06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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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黄色的灯光让我心里有了点热气,晚饭时我破天荒地给妈妈碗里夹了菜,还听到自己低声下气说了好多温柔的话,都是多年来不曾说过的。爸妈吃惊不小,很快就高兴得笑开了颜,像小孩子一样快乐。灯光里妈妈充满笑意的脸像一幅怀旧的油画,这曾是我两岁时最爱看的画面,它像慢镜头般缓缓摇动,时间凝固了,我只看到妈妈安静地看着我,一秒,两秒……她的视线像一只温柔的手指,绕开我的护卫,点中了一个神秘的按纽,沉重的闸门在缓缓打开,顿时一种酸楚直线上升,冲上眼眶。我赶紧低头笑了。抬起头那道视线依然如初地等着我,于是眼泪无助地流出来了。妈妈也红了眼圈,我爸有点狐疑地想问些什么。我想如果他们这个时候用温柔深沉的话语问我,我会痛快地大哭一场,敞开心扉交出自己,我想我会因此而获救,我等着,忐忑不安……

                              夜里两点半,疲惫的城市渐渐沉入了梦乡。悲伤恐惧再次把我的心淹没了。


                            19楼2005-11-06 1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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