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

请记得我。请记得，在原地等我。
忘记是第几次经过这条狭长的楼道了。
    记得的，也许只是这个普通的初夏，这幢普通的居民楼，以及被它隔开的一段一段刺眼的阳光。楼里嵌着许多个整齐的圆洞，是为了更好地采光而被人为地凿出来的。在角落里，有着一些顽皮的小孩子用小刀划出来的暗淡的刻痕，时间久了，略略看不分明。透过墙洞，再远的景色也被挡住了。极目所见之处，只是成排的柳树，被造物主摆弄成千奇百怪的姿势。偶尔树梢上，会有夏虫的长鸣。它们的长鸣有些刺耳，沉寂在某一处，疏然爆发出巨大的钝响，深深浅浅，扰乱了一池静默。
又是到了夏天啊。

印象中，只有这个季节会特别吵闹。楼里充斥着很多人，耳膜也无可避免地充斥着很多声音。惯于这样的生活，顾小夕认不出来那些人的长相，却能辩得清那些声音。有人关掉煤气闸门，有人磕着瓜子，有人在看电视新闻。每个人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她都可以听的很清晰。

“小夕，帮妈妈一个忙好吗。”母亲在厨房唤年幼的她来到自己跟前，递过一把硬币，“去买包酱油，家里的刚好没了。”
“好。”
“早去早回，妈妈等着做菜呢。”
“好。”
她乖巧地回答，安静地来到玄关处套上自己的鞋，走出了家门。楼道上与邻居擦身而过，对方投给这个小女孩善意的微笑，换来她一句有礼的问候。
“您好。”
软软的童音，让邻居多打量了一会眼前的孩子。想到自己的小孩成天吵嚷着要买娃娃和漂亮的裙子穿，远没有眼前的小女孩这般懂事，心里不由地感叹，自己的女儿，怎么总需要操心呢。
回过神，小女孩已经径自下了楼。

也许是记不住别人的面目，当顾小夕初初张开眼看着周遭的一切，每个人面露着不同的表情靠近她，她便始终分不清那些长相与年龄，善意与恶意。她还太小，无法产生太复杂的认知。当她曾经将一位姐姐叫成阿姨时，母亲斥责的目光让她学乖了。于是想着，只要对着大人，用敬语说话，那么都不会错了吧。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学会的，第一个小聪明。她知道面对外界，这不会是最后一个。

顾小夕拿着酱油，从余下的钱中拨出一点买了一根冰棒，含在嘴里，慢慢地走回家。她要赶在母亲发现之前偷偷地消灭它。
母亲说过，饭前不准吃别的东西。她在言语上乖乖地受教了，行为上却大相径庭。
咬着脆脆的奶油棒冰，不由自主地环视起自己住着的地方。眼前的居民楼也真的是很破旧了，水泥的色泽隐隐透着黯黄，这样颓败的颜色是枯掉的爬山虎遗留下来的。而新鲜的爬山虎，到了夏天，风一吹，肆意地招摇着，是一种惯于摆着嚣张姿态的生物。但是，没有人会否认它张扬的美好。
远处有着小孩子的叫嚣，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有个小女孩眼尖地看到了顾小夕，朝她招手，示意她也加入她们，顾小夕摆摆手，拒绝了。

嗯..^@^/.

她的手中还有酱油呢。
她将吃完的棒子扔进了楼底的垃圾桶里，缓步走入居民楼。经过这条楼道，数着短短的台阶。
一个，两个，三个……七个。
连接的楼道上有着七个台阶。顾小夕的家在三楼。路过二楼时，发现平时甚少往来的二楼住户的门竟然敞开着，她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
是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小男孩俯在桌上，低着头，专心地看着什么。
或许是小人书，或许是别的。很专注的样子，精致而小小的眉眼，周身弥漫着干净的气息，显得人那样安静而疏离。
与这个喧闹的夏天疏离开去。

望着那样的画面，顾小夕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着不易察觉的，微微的触动。
思绪自在心中百转千回，而后妥帖地被主人收藏好。
不露痕迹。
她移开视线，缓缓掉头，沿着渐渐延伸出斑斓的昏黄光影的走道，回到了家。
“酱油买了吗。”
“恩。买了。”她乖巧地将酱油递给母亲，以及那些找剩的细碎的零钱。
“乖。今天做红烧鱼吃。”母亲接过，摸了摸女儿的头，无限爱怜。
“好呀。”顾小夕开心地笑。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的确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至此以后，心境变得有所不同。有时怔忡间想起的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就像一片柔软的羽毛，宁谧地漂浮在脑海里。偶尔小心翼翼地回味，却始终无法看得分明，当时隔过门栏的那个小小身影，有着怎样的表情。
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沉淀成某一个触碰不到的信仰，带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坚定而疏离。

“一个，两个，三个……七个。”
依旧是每天重复地做着一些琐碎的事，诸如买牛奶，打酱油，数台阶。下意识地反感却从不曾排拒这些事。也许是因为等待机会，能够看到心里的那个人吧。
而幸运地，在这之后，顾小夕总是能够见到二楼敞开着的房门。每每这时，都会让她欣喜万分。
像是冥冥中一种奇怪的巧合，也像是无须刻意的，潜在的默契。
小男孩的父母总是不在，而他总是旁若无人地看着什么东西。他家有两扇门。内层是米白色的木门，刻着极细微的纹路。外层是铁门，用漆涂成暗绿色的，上面镂刻着花朵，一看便知很花工夫。两扇门总是同时向里向外敞开着，屋里面是一个不太小的客厅。一色木制的家具，看上去简约且干净。
就像他一样。

他没有同龄小孩的稚气，总穿着一色的白。白格子衬衫，白色T恤，白色外套。他在她的印象里，稚嫩面孔也是白色的。安安静静的白，衬着安安静静的人。一日一日过去，他的身影渐渐成为了顾小夕的习惯，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下意识想要去追逐。
“在这里干吗呢，还不回家吗。”父亲下了班，走上了楼，遇见了蹲坐在二楼的女儿。他不知道女儿在这里做什么，也并不打算问，只一径说道，“放学了是吧。”
“恩。家里钥匙忘记带了。”顾小夕回过头望着父亲，小脸淡定自若，扯了一个谎。
“这样吗。下次别那么粗心了。”父亲不疑有它，捡起了女儿放在二楼楼梯口的书包，一边叮咛着，一边走上楼，然后打开自家房门。
顾小夕跟着进了屋，手里暗暗攥紧了钥匙，眉目间有着浅浅的失望。
是因为小男孩那无关痛痒的反应吧。
自始至终，他翻着书页，没有抬起头望过门外。她与父亲的那些对话，或许都被听见了，也或许没有。
他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人连一丝希冀，都无法产生。
他或许，是真的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吧。
即使住的这样近，即使是邻居，也许也只是两条沿着各自轨迹的平行线。谁也无法涉足对方的地域，制造某一交点。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的存在，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那么下次呢，他会抬起头看见她吗。还是像这样的失望呢。
矛盾的心情相互交叠，有一种痛楚的快乐。如同楼道间一条条破碎的暗影，恍惚中，留下了一地深深浅浅的细屑，像心事，无从收拾，也无法随着燥热的空气一并蒸发掉。
这样牵挂着某个人，而那个人并不知道。
想起来，也会有淡淡的难过。

先占个地儿，蹲着慢慢看^_^

烟花大会就是在当天晚上举行的。
顾小夕记不太清楚有关于它的内容，脑海里只能想起当时数不清的烟花，和数不清的人。
她们没有到烟花大会的地点去看。那儿门票很贵，人也更多。于是就选择在离家不远的小山上，这样俯瞰下去，看的也很清楚。可是谁都想到了这一点，山上也挤满了好多人，有附近的居民，也有较远一些地方来的人。人群里迸发出嘈杂的声音，就像聒噪的夏虫。所有人都在等着烟花的出现，焦躁而不满。
顾小夕仓促间和阮菲菲走散了，于是拼命在人群中寻找那张熟悉的圆脸。
“小夕，我在这里。”
目光逡巡间，顾小夕被一只小手拉住。她抬眼，见到的是一脸笑容的阮菲菲，心终于安定下来。
“幸好你带着荧光绿的手表，不然我真不敢确定是你。”阮菲菲笑着对顾小夕说，不时回过头与身后的两个小男孩聊天。
顾小夕轻轻应了声走到她身边，算是回答了阮菲菲的话。她心想，那两个男孩子里，其中一个便是小晨了吧。
她听到阮菲菲对他们介绍道，“她叫顾小夕，是我的朋友喔。”
个子稍矮一点的朝她点点头，礼貌地招呼了声，稍高一点的小男孩则淡淡应了声：“喔。”
阮菲菲听到后者的回答，不满地对高个小男孩说，“你还真冷淡哎。”
“不然要怎么样？我本来就对烟花没兴趣，是你和小晨非拉着我来。”
“人多才会比较开心啊。”
“一点也没有觉得。我比较烦心。”
黑暗中看不清楚小男孩的表情，似乎浅浅皱了下眉。无论如何，他的心情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烦心的话你就和小夕聊天好了，她超安静的，跟她讲话你不会觉得烦。”
咦。为什么话题会扯到自己身上。
“是吗。你和小晨讲话就讲话，别打我主意。”小男孩毫不委婉地戳破阮菲菲的意图，语气轻蔑。“而且女孩子动不动就哭，更麻烦。”

（一）
人的作息如同昆虫的运行轨道，周而复始，无休无止。顾小夕一边等车，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
只是平凡的某一天。晚上九点十分，上完晚自习从校门口出来，一个人来到对街的车站，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习惯了等待误点的班车，却不习惯如何面对这多余的时间。像个傻瓜一样。街边的饭馆飘来阵阵香气，撩拨着人的口腹之欲。街上的行人停停走走。是初秋的时节了，风不经意地吹抚过脸颊，让原本焦躁的心情得到平复。它微凉地吹到身上，被单薄的校服隔开了，使人产生出恰到好处的温度。天空浑浊地辩不清颜色，像块千疮百孔的破布。想象力开始停滞不前，大脑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显得迟钝——明明还是青葱般的年纪。
转眼高三。也许，自己才是块千疮百孔的破布。
顾小夕安静地不发一语，试图在脑海里回忆一些值得纪念的事情，却觉得一路走来皆是乏善可陈。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也无事可做。顾小夕只得回忆起书本上的单词。有些深刻，有些模糊。她默念到某个单词，一时想不起来它的意译。
恰在此时，公车才终于以它惯有的龟速缓缓驶来。许多人已经等得不耐烦，纷纷挤上前。顾小夕眼眸浅浅扫过他们，甘于落后。上车后面对的是少有的拥挤。她无奈地敛下眼，认命地挤到车尾。
车子有节奏地晃动，伴随着偶尔的急刹和一点点微弱的灯光。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色调，看起来很怀旧。她提了提背包，靠着扶手，脑海续起刚才想着的单词。
“喂。”头顶一个男生低低的声音浅浅入了耳膜，略显漫不经心。
循着声音缓慢回头。讶异。竟是谢翊。班上新来转学生。有些特立独行，一直少言寡语。总是奇怪为什么转学生多是清秀帅气脸孔，谢翊自是不例外。
“好啊。”顾小夕微一怔忡，打过招呼。车厢里有些闷热，不知怎么感觉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她看了看周围，原来很多同龄女生朝他打量，眉梢眼底尽是感兴趣的神色。
她心想，蓝颜祸水。真是罪过。
“坐到哪儿？”男生没有察觉到女生心思，只随口问了声。
淡淡口吻，教人听不出情绪。
“这一站。”听到机械的女声报了站牌，顾小夕嘴里吐出轻浅字句，便下了车。她的家离学校相对比较近。如果不是太晚了，走着走着也就到了。基于礼貌，她朝男生摆了摆手，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
女生低头走路的姿势，随性而散漫。似乎看着她沉寂的背影，周围的喧嚣烦闷便能止息。宽大的白色校服，是属于这段岁月的印记。温和淡定一如白纸。
许久，男生转开视线，塞上耳机，听着空灵的女声，兀自望着车窗外发呆。
顾小夕并非是个刻意话少的人。只是有时候，她觉得沉默比语言更能诠释一切。她习惯选择安安静静呆在一旁，扮演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学生。
顾家的教育方式一直很好。或许母亲有些唠叨，父亲有些淡漠，但却都是开明而随和的。只是女儿出奇地安静与沉默，鲜少与他们交流心事或是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反而让他们隐隐有些担忧。唯一向父母的请求便是来到这所学校学习美术。于是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个艺术生，传承了这种学生的古怪脾气，却过滤了鲜明个性。
慢慢时间久了，见到女儿只是那样安静，父母也就放下心，并未再说什么。
也许安于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沿着顺遂的轨迹，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或者选择继续深造，然后从事与学业有关的工作，获取一份不错的收入。谈一场恋爱。不要刻骨铭心，只要细水长流。
结婚，生子，终老，死亡。
每个人都是这样经历的，也被耳提面命着，这样才是最正确的道路。
只是常常，被叮嘱地多了，心里会慢慢衍生出无奈的抗拒吧。于是那些被大人们认为是与己作对的排斥行为，被诉诸为反叛。
其实，并不想与谁人作对。想要的，只是反叛于既定的生活。如此而已。所以选择与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艺术，并非多么喜爱它，而是抱之希望于或许可以拯救自己的它。
但是，还是无可避免地失望了，这条道路与别的并无二致。一样需要在学业中挣扎，一样背负期盼的目光与沉重的压力。
一样殊途同归。

有时会经常性地做一个梦，画面里是曾经八岁的夏天。也许童年便是上帝赋予人类的一个童话般的开端，由是记起的次数也最为频繁。
夏季总是繁忙而躁热的。知了聒噪的叫声仿佛犹在耳边。小时候，顾小夕顶厌恶那种嘈杂的叫声——孩童对着一些小事有着深刻的喜恶，无法解释。她记着冰棒的甜香隐隐飘荡，自己曾乐此不疲地吃着，一边吃一边顺手将包装纸丢进垃圾箱里……可是这样的味道，却是许多年以后都无法遇见了。
那时遇见她的人总说她乖巧懂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于礼节之类繁杂的事她其实什么都不懂，也最是排拒。老旧的居民楼旁时而有车子驶过，多数是如今已然淘汰的牌子。车子不像现在这般泛滥，人也不如现今冷漠。楼下有很多的一串红，取下花瓣，运气好的可以尝到花蜜，运气不好的，会看到里面匍匐着一只蚂蚁。
曾经的放学后，顾小夕无事可做，抱着膝盖坐在二楼的台阶上。手边是街上买来的小白兔，鼻翼一翕一翕的。很多的小店开在学校门口，熟谙学生的心理，卖着吃的和玩的东西。顾小夕存了很久的钱，买下了摊贩的兔子。儿时的她向后张看，为了等待一扇门的开启。
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自从上次的烟花大会之后，一连五天，她都没有再遇见那个白色格子衬衫的小男孩。因为他家的房门一直紧闭着，好像那个人，根本不曾存在过。
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问了母亲，自己也就会知道了。可是那样一来，大人们一定会笑着调侃她，就好像心里的秘密被别人窥探了一样。抬眼看着天空，又有几片云变换了形状，她的心里，有些失望。
她看到有个年轻的叔叔迎面走了过来，在那扇有着花朵纹路和绿漆的铁门前面停住了脚步。身后拉着好几个行李箱，他开了门，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女孩，对她笑了笑，就要走进去。
“叔叔。你是谁？”顾小夕站了起来，有些好奇地问他。
“你是这里的小居民吗。那我以后就是你的新邻居了。”年轻的叔叔学着她的口吻，笑着对她说。
“你要住进来？”顾小夕惊讶道。
“是啊。这户人家已经把房子租给我了，他们应该是几天前的中午就离开了吧。”叔叔回答了顾小夕的困惑，然后走进屋，将行李一一拖入屋内，笑着和她道别，然后关上了门。
原来是这样。小男孩几天前就搬走了啊。
叹了口气，越来越沮丧。自己什么都不懂，像个傻瓜一样等了那么多天，也许，那个小男孩根本没注意到有自己这个邻居吧。顾小夕漫无目的地走到街上，缓缓停了下来。无从判断该回家，还是继续逗留。她看到街角小店的电视机上，播放着关于烟花大会的新闻。她的眼神有些怔忡，就好像在回忆一个不真实的梦一样。然后，当幼小的她再次抬起头，面对的已是一条无止境的长巷……
顾小夕猛然睁开眼睛，意识脱离了那个遥远的梦境。往往梦到这里，都会恰到好处地醒来。梦境后面还有些片段，被她遗忘了，再也无法被完整地衔接和拼凑。她努力想要回想，头就会作对似地开始隐隐作痛。她打开床头灯，拨了拨头发，自嘲地笑了笑。看了一眼手边的闹钟，是凌晨一点十一分。应怡曾迷信地对她说过，一便是单。十一点十一分和一点十一分这两个时间段，越频繁看到的人越容易孤独终老。应怡的表情像个煞有介事的神婆，让顾小夕忍俊不禁。
那就孤独终老吧。她默默地想着。而梦里那只小兔子，她还来不及给它取名，母亲便将它转手送给了别人。
好象一部分的曾经，渐渐被遗弃了。
她关上灯，缓缓阖上眼。倒行的回忆当中，值得想起的，也只是那一季融化在掌中的阳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