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外间通内，里头说话也未曾避忌什么，于是三三两两听得。）
（大约也听到襄主儿提及南府之事，就不禁想起早先在南府。世人常言戏子薄情，但瞧南院那群杂碎，可半点是不薄情的，人情世故一样不落。只怕他们早沉在戏里，没能出来，才会将自己当做这四九城的主儿，行事举止无不倨傲，让人生厌。）
（平素惯会隐忍，归来自也不曾多说什么，却不代表没有这事。）
（襄妃离时是杏珍陪同，路过身侧，她不忘朝我递个眼色，大抵心领神会，挑帘入内间。）
（此时小炉的水刚倒空，茶盏空余下三两水痕在，该是刚用过茶。也猜主子定不会再煮第二轮茶的，不等吩咐，就先动手收拾着茶具，虽如此，倒也没主动说那些个讨嫌话。）
（毕竟我是个识趣儿的，若主子不想知道那些个腌臜事，我也不必说出来给她添堵。）

（ 倘若不是陆聘欲言又止，我此刻便当叫襄妃请了怡妃来，细细问过所谓点翠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春和斋内的奴才叫人训的稳重，轻易不将面色堆在人前给人轻易瞧看，他有所警示——在我瞧来的的确确是警示，总不见得无话可说。 ）
（ 着杏珍送襄妃去后，传他入内室，我既同他言过所谓“提携”云云的言辞，便决计不是哄骗，他亦算得上本分老实。 ）
（ 案几之上摆放小小瓷瓶，里面安置稚嫩柳枝，是春意浓重里的一枝——大抵是经过他们的日日更换，才有长久的新鲜稚嫩之感。于是落座于案几旁。 ）
：你方才似乎有话要说
（ 无需在陆聘跟前思前想后，便可直问他一二端倪。 ）

（清风吹拂过，翠色随之飘摇，让屋里多了几分春意。将桌上红泥小炉撤下，依稀记得前两日听主子夜咳，便叫人换上新煨好的梨汤。）
是——
（唇齿间轻溢出一声，声音不响，但足让人听得清。）
前两日，奴才奉命往南院点戏，瞧见些事，却不知当不当讲的。
（方才襄妃所言，说起南院的钗环，但以我所见，南院的人可不是光有点翠这一两件东西。将梨汤往前一推，捞起桌边的团扇轻轻扇着。）

（ 春和斋中有风，却并非是穿堂的风。穿堂风若太盛，应当视为风水不佳，而紫禁城的屋子间间儿照着不大不小的规矩来，是不肯叫人挑出差池的。那便是园子里裹挟着春日泥草清香，款款涌入窗内，充盈这方寸空间。 ）
（ 这样的清香是能充斥天地的，故而再大的寝宫也不算大，哪里有天地宽广。 ）
（ 陆聘抬了头，说起的果然便是南府之事，我倒是忘了，前头襄妃生辰的那一出戏，正是陆聘领了我的意思去南府点的，原来是那时瞧见了什么，方才趁着襄妃这一股东风托出口来。 ）
：果然是南府的事了？
（ 好似是发问，但听着又不是问，只稍稍阖眼，容他将小扇儿挥的缓慢，暂将怡妃瞧见的点翠、襄妃的欲言又止又在心中走了一个来回。这才允陆聘往下吐露。 ）
：说来听听

前几日去南府点戏，见那些个公公穿戴金贵，不像是内务府统一分发的，就小心留意了。
（绢面徽绣小团扇，一把得顶穷人家半年的家用，拿在手里倒也没太仔细，只是随意打着，风儿忽轻忽重。毕竟是春日暖阳，就算没有这风，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就是。）
奴才发觉，像是奴才手里这样的团扇，他们也有个几把。还有那些个带在戏子身上做配饰的金银玉器，也不像是假造的——看成色，同各家主儿的有的一比。只可惜徒有其表，那剧目却没什么新意。
（又一顿。）
南府管事的太监说，因着主子当初在宫中禁了这民间戏班入宫一事，但也不能绝了他们的念，这才让递了剧目编排上来。这一来一往，存了不少猫腻在里面。

（ 他心知我要听什么的，先说一个“穿金戴银”打头。襄妃方才的言辞绕着点翠，他应当也听见了，如此，难免要令我多听两句“穿金戴银”的形容——却将将只从一个团扇上头下了手。 ）
（ 所谓“奴才手里这样的团扇”。这是春和斋一柄并不大起眼的团扇，倘若说值钱、贵重，恐怕在紫禁城中是排不上号的。可其中花费的手艺，拿去民间，也能叫一个五口之家一年温饱了。 ）
（ 然世间将人分作高低，便丛生出在意与不在意两端。 ）
（ 我并不爱说是与不是的话，然院子里也有快嘴快舌的小丫头，忿忿坦言一句“这是将自己当做了娘娘”，颇有一些替我愤慨。我瞧她可爱，倒也不计较这话当说也不当说。 ）
：当初也是答允他们从民间挑选戏册充实南府的，（ 到底是内务府的东西太过老旧了一些。 ）他们倒一个个儿的心思奇巧，能在这里头掏挖出新鲜的路渠来

4
（内侍监新分至殿前伺候的小宫娥蓦得出声惊扰，招来我不满地轻瞥。她尚且年幼，不懂深宫诡谲之道理，然，我自省得其中利害，若非主家生性恬淡，只怕此刻她早已人头落地。）
（南府门道，我于内侍监做洒扫时也瞧得一二，并非不知，便是不说罢了。只想看他们还能翻覆出什么惊涛骇浪，谁承想还没过几日，便被诸位娘娘盯上，委实让人觉着无趣。我惯会隐忍，却也睚眦必报，当初在南府受的委屈，如今也是时候一件件清算。）
奴才找别家的公公打听过，其中可有几分门道在。
（既已到了这般田地，也无需再与他们耗着，他们也该是时候付出些代价。）
民间戏册想要呈送入宫，便要疏通，到了南府还得再择两轮，这期间也要疏通，光是银钱花了不少，却还未必能选上，还要对那些挑拣的公公们溜须拍马，把老虎嘴上抹平了才好。
（又笑。）
可惜是到头来选得的，还是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