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冬尽今宵促
竹凳倒地，“砰”的一声轻响。
兄妹俩的脑海之中，仿佛也有一根无形的弦，铮然崩断。
神仙一生路迢迢。既能有一个相依为命、疼你惜你的哥哥，与你一同走完这漫长的三千年，为何当初却不知珍惜？
为何，非要等到如今，覆水难收？
诧异，泪下，崩溃。这退开的一步不过几寸长短，也非刻意为之，却宛如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横亘在兄妹之间。
这段绵延三千年的兄妹情，杨莲本以为坚不可摧；可事实上，早已在她的践踏之下伤痕累累。如今她洒在皲裂土地上的每一滴热泪，都如同血口撒盐，伤上加伤。
而她还天真地以为，那是催动伤口愈合的灵药。
“二哥……”她喃喃念道，“你真的……真的不要三妹了吗？”
杨戬脚下不稳，听她如此说了，不由得又一个轻微踉跄，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冬夜寒意一气涌来，向四肢百骸分散渗流。
他自己明白，这浓烈寒意不止来源于外，更来源于心。
原本就昏沉的头脑、剧痛的身体，在此刻叫嚣更甚。自杨莲来后，他的心如坠千斤，妹妹的一滴泪、一句话、一个动作，摇晃那千斤秤砣，那一根细线便吊紧他的心肝脾肺，越收越紧，渗出鲜血。
杨戬一时间失去了知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倒下的。知觉略复，便感觉到一股法力顺着他的脉搏注入体内，缓缓游走在全身经脉各处。
电光石火之间，往昔刹那回溯。日光惨白，四下寂静，月宫仙子一袭仙气飘渺的纱裙，玉手搭上杨戬脉搏，嘴上说着探病的话，实则法力游走，极尽试探之能事。
意识倏忽穿过五百年光阴，回归寒山。
“二哥，你醒了！太好了，二哥——”杨莲紧握着杨戬的手，焦急的神情被喜悦取代。但很快，她的笑容再次定格在脸上。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杨戬的眼神——仿佛寒冰一般凌厉，冰凉的、拒绝的眼神。
做了三千年兄妹，她的二哥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能让他这般去看的人，只有敌人。
莫非是因为……
那水镜中的一切，几乎每天都在杨莲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演绎。嫦娥所为，杨莲同样朝夕细品，从未忘却。她不能自欺欺人，那正是刘府三年光阴，给他们打上的深刻烙印，或许，永远、永远都无法摘除。
这一场误解，只存在了一瞬。杨戬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错怪了杨莲了。但杨莲却因此而彻底失控，她脸上的笑容终究消失，变成慌乱，变成绝望的哭泣。
“不，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杨莲泪如雨下，几近疯狂地连声辩解，“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试探你……我是为了……”
杨戬心中了然，支起身子，缓声道：“我明白。”
他说他明白。可是面对她的眼泪，他已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拥抱她、安抚她。
他只说他“明白”。仅此而已。
杨莲悲恸不能自已，不由分说扑进杨戬怀中。仿佛只有这样，今天的兄妹重逢才不是梦；又或者，今天的兄妹隔阂才会幻化成梦。
然而他的怀抱，已经不似以前那般温暖。既是瘦，又是病骨支离，仿佛已经承受不住妹妹的重量。
他也不再给她回应，只任由她抱着，一动不动。
“二哥……五百年了，我想你，我真的想你……”杨莲靠在他胸口，泪水仍然止不住，“二哥，我知道错了，是我当年看错了人，嫁错了人，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二哥，对不起，对不起……跟我回华山好吗，我们一家人还像以前一样，我们兄妹，还有母亲……”
她在心里描画过无数遍的美好蓝图，此时从口中说出，却凌乱不堪，与想象中的“美好”相距万里。但其实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么？一家人，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永远也不再有误会……
还有，她的忏悔，她的弥补，她的解脱……她只希望，昔日疼爱她入骨的二哥，依然能够包容她的错处，再给她一次机会，一次就好。
从前她最是会向杨戬撒娇，也最是懂得如何说服杨戬。杨戬疼她爱她，舍不得见她流泪，再无理的要求、再过分的错误，只要她一次皱眉、一滴眼泪，就会将杨戬的固执化于无形。
可如今，她伏在杨戬肩上哭得抽噎不已，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
旭日一缕金光，自窗口映照进来，在地面和墙上投下冗长的、单薄的影子。
杨莲抱着杨戬，抱得那样紧。
除却她的抽泣，唯有长久的沉默。这清冷的沉默，终于一点一点瓦解、击溃了杨莲。
杨莲止住了眼泪，自杨戬怀抱离开，难以置信地凝视杨戬。
她忽而怀疑，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的二哥吗？他真的不再疼她了，不再要她这个妹妹了吗？三年，三年不闻不问，三年不以为兄，终于在他心上烙下了无以解脱的印记，让他看清了他疼爱到骨血里去的妹妹，原来是如此冷心冷肺冷血之人？他……他或许是真的不责怪自己，但那又如何？他心里，早已没有三妹了。
是她……都是她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杨莲想哭，却笑了。如今她的二哥，看在眼里，就仿佛一丝青烟，风一来，就可能飘然而去。可兄妹亲情毕竟血脉相连，如果她执意挽回呢？
她脸上凉意微微，低眼去看，方知是杨戬为她拭泪。或许是受了凉的关系，他的手几乎没什么温度，指腹从她的眼角轻轻摩挲而过。杨莲顿时喜上心头，一把捉住杨戬的手腕，道：“二哥……”
却听杨戬嗓音嘶哑地说道：“你回去吧。我当初自作主张，让你在华山下受了二十年苦，且算是一报还一报。此后……”
此后？
“不！不要说，二哥，不要说！”杨莲焦急打断，“我们是亲兄妹，何来的一报还一报？！当年的一切本就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任性，不该思凡，二哥何错之有！不要离开我，二哥，求你别离开我！”
她脱力一般伏在地上，喃喃自语：“三千年，二哥，我们是三千年的兄妹……爹娘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只有一家人在一起，才能够……”
可这些话出口，回答她的，只有掩门而去的些微动静，和窗外不知愁绪的呼啸北风。
历来光阴此物，最是念旧，也最是无情。
二哥你看，又是新的一天。
这一场秉烛夜谈，非但未能打消杨莲赎罪的念头，反而令她信念更坚。从前总是二哥为她付出，如今该是她报答之时。于是仍然留在寒山，日夜伴随杨戬，一些关乎他起居的日常琐事也要跟陆忘辛、哮天犬抢着做。没过几天，陆忘辛再也忍不住了，骂道：“你到底是个什么妹妹，没看到我师父不欢迎你吗？！”
哮天犬讽刺道：“你倒是去本人跟前骂啊。”
陆忘辛唉声叹气，往石头上面一坐：“那天晚上真是气死我了。”
哮天犬道：“那你还拉着我不让我出来？”
“我看师父不想让人打扰嘛，都特地挑三更半夜我们都睡着了，他们才关起门来说话。再说，我以为那个……三妹，是说得通的，没想到这么轴。”
“她我就不知道了，”哮天犬仿佛想起了什么好事，嬉笑道，“不过我昨天晚上做梦，好像记起主人以前的样子了。你想知道吗？”
陆忘辛一跃而起，给狗哥捶背揉肩。哮天犬得意非常，特意拔高声音：“我主人！乃是！三界第一战神是也！”
不远处，杨莲骤然停驻，侧耳倾听。
“头戴三山飞凤冠！”
“身穿亮银流云甲！”
“再披一条玄色盘龙氅！”
“手执——”哮天犬特意比了个手势，“这么长的一把，三尖两刃刀！”
陆忘辛听得连连拍手：“好！我师父从前原来这般威风！想来应是与那花果山水帘洞的齐天大圣不相上下了！”
哮天犬连连摇头道：“汪！你怎的拿猴子跟我主人比！在我的梦里，我主人一身银铠，持兵上殿，无人敢拦，连玉帝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其他那些文武百官啊，看见他都先吓退三分颜色。可惜你没看见，我主人当初何等威风……”
声音渐渐隐去，不知是被风吹散，还是刻意塞听。
曾经齐天彻地，曾经刀笔勾戮，曾经狂澜力挽。可如今，杨莲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瘦削孱弱的身影，举步维艰。
TBC
竹凳倒地，“砰”的一声轻响。
兄妹俩的脑海之中，仿佛也有一根无形的弦，铮然崩断。
神仙一生路迢迢。既能有一个相依为命、疼你惜你的哥哥，与你一同走完这漫长的三千年，为何当初却不知珍惜？
为何，非要等到如今，覆水难收？
诧异，泪下，崩溃。这退开的一步不过几寸长短，也非刻意为之，却宛如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横亘在兄妹之间。
这段绵延三千年的兄妹情，杨莲本以为坚不可摧；可事实上，早已在她的践踏之下伤痕累累。如今她洒在皲裂土地上的每一滴热泪，都如同血口撒盐，伤上加伤。
而她还天真地以为，那是催动伤口愈合的灵药。
“二哥……”她喃喃念道，“你真的……真的不要三妹了吗？”
杨戬脚下不稳，听她如此说了，不由得又一个轻微踉跄，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冬夜寒意一气涌来，向四肢百骸分散渗流。
他自己明白，这浓烈寒意不止来源于外，更来源于心。
原本就昏沉的头脑、剧痛的身体，在此刻叫嚣更甚。自杨莲来后，他的心如坠千斤，妹妹的一滴泪、一句话、一个动作，摇晃那千斤秤砣，那一根细线便吊紧他的心肝脾肺，越收越紧，渗出鲜血。
杨戬一时间失去了知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倒下的。知觉略复，便感觉到一股法力顺着他的脉搏注入体内，缓缓游走在全身经脉各处。
电光石火之间，往昔刹那回溯。日光惨白，四下寂静，月宫仙子一袭仙气飘渺的纱裙，玉手搭上杨戬脉搏，嘴上说着探病的话，实则法力游走，极尽试探之能事。
意识倏忽穿过五百年光阴，回归寒山。
“二哥，你醒了！太好了，二哥——”杨莲紧握着杨戬的手，焦急的神情被喜悦取代。但很快，她的笑容再次定格在脸上。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杨戬的眼神——仿佛寒冰一般凌厉，冰凉的、拒绝的眼神。
做了三千年兄妹，她的二哥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能让他这般去看的人，只有敌人。
莫非是因为……
那水镜中的一切，几乎每天都在杨莲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演绎。嫦娥所为，杨莲同样朝夕细品，从未忘却。她不能自欺欺人，那正是刘府三年光阴，给他们打上的深刻烙印，或许，永远、永远都无法摘除。
这一场误解，只存在了一瞬。杨戬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错怪了杨莲了。但杨莲却因此而彻底失控，她脸上的笑容终究消失，变成慌乱，变成绝望的哭泣。
“不，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杨莲泪如雨下，几近疯狂地连声辩解，“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试探你……我是为了……”
杨戬心中了然，支起身子，缓声道：“我明白。”
他说他明白。可是面对她的眼泪，他已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拥抱她、安抚她。
他只说他“明白”。仅此而已。
杨莲悲恸不能自已，不由分说扑进杨戬怀中。仿佛只有这样，今天的兄妹重逢才不是梦；又或者，今天的兄妹隔阂才会幻化成梦。
然而他的怀抱，已经不似以前那般温暖。既是瘦，又是病骨支离，仿佛已经承受不住妹妹的重量。
他也不再给她回应，只任由她抱着，一动不动。
“二哥……五百年了，我想你，我真的想你……”杨莲靠在他胸口，泪水仍然止不住，“二哥，我知道错了，是我当年看错了人，嫁错了人，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二哥，对不起，对不起……跟我回华山好吗，我们一家人还像以前一样，我们兄妹，还有母亲……”
她在心里描画过无数遍的美好蓝图，此时从口中说出，却凌乱不堪，与想象中的“美好”相距万里。但其实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么？一家人，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永远也不再有误会……
还有，她的忏悔，她的弥补，她的解脱……她只希望，昔日疼爱她入骨的二哥，依然能够包容她的错处，再给她一次机会，一次就好。
从前她最是会向杨戬撒娇，也最是懂得如何说服杨戬。杨戬疼她爱她，舍不得见她流泪，再无理的要求、再过分的错误，只要她一次皱眉、一滴眼泪，就会将杨戬的固执化于无形。
可如今，她伏在杨戬肩上哭得抽噎不已，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
旭日一缕金光，自窗口映照进来，在地面和墙上投下冗长的、单薄的影子。
杨莲抱着杨戬，抱得那样紧。
除却她的抽泣，唯有长久的沉默。这清冷的沉默，终于一点一点瓦解、击溃了杨莲。
杨莲止住了眼泪，自杨戬怀抱离开，难以置信地凝视杨戬。
她忽而怀疑，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的二哥吗？他真的不再疼她了，不再要她这个妹妹了吗？三年，三年不闻不问，三年不以为兄，终于在他心上烙下了无以解脱的印记，让他看清了他疼爱到骨血里去的妹妹，原来是如此冷心冷肺冷血之人？他……他或许是真的不责怪自己，但那又如何？他心里，早已没有三妹了。
是她……都是她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杨莲想哭，却笑了。如今她的二哥，看在眼里，就仿佛一丝青烟，风一来，就可能飘然而去。可兄妹亲情毕竟血脉相连，如果她执意挽回呢？
她脸上凉意微微，低眼去看，方知是杨戬为她拭泪。或许是受了凉的关系，他的手几乎没什么温度，指腹从她的眼角轻轻摩挲而过。杨莲顿时喜上心头，一把捉住杨戬的手腕，道：“二哥……”
却听杨戬嗓音嘶哑地说道：“你回去吧。我当初自作主张，让你在华山下受了二十年苦，且算是一报还一报。此后……”
此后？
“不！不要说，二哥，不要说！”杨莲焦急打断，“我们是亲兄妹，何来的一报还一报？！当年的一切本就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任性，不该思凡，二哥何错之有！不要离开我，二哥，求你别离开我！”
她脱力一般伏在地上，喃喃自语：“三千年，二哥，我们是三千年的兄妹……爹娘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只有一家人在一起，才能够……”
可这些话出口，回答她的，只有掩门而去的些微动静，和窗外不知愁绪的呼啸北风。
历来光阴此物，最是念旧，也最是无情。
二哥你看，又是新的一天。
这一场秉烛夜谈，非但未能打消杨莲赎罪的念头，反而令她信念更坚。从前总是二哥为她付出，如今该是她报答之时。于是仍然留在寒山，日夜伴随杨戬，一些关乎他起居的日常琐事也要跟陆忘辛、哮天犬抢着做。没过几天，陆忘辛再也忍不住了，骂道：“你到底是个什么妹妹，没看到我师父不欢迎你吗？！”
哮天犬讽刺道：“你倒是去本人跟前骂啊。”
陆忘辛唉声叹气，往石头上面一坐：“那天晚上真是气死我了。”
哮天犬道：“那你还拉着我不让我出来？”
“我看师父不想让人打扰嘛，都特地挑三更半夜我们都睡着了，他们才关起门来说话。再说，我以为那个……三妹，是说得通的，没想到这么轴。”
“她我就不知道了，”哮天犬仿佛想起了什么好事，嬉笑道，“不过我昨天晚上做梦，好像记起主人以前的样子了。你想知道吗？”
陆忘辛一跃而起，给狗哥捶背揉肩。哮天犬得意非常，特意拔高声音：“我主人！乃是！三界第一战神是也！”
不远处，杨莲骤然停驻，侧耳倾听。
“头戴三山飞凤冠！”
“身穿亮银流云甲！”
“再披一条玄色盘龙氅！”
“手执——”哮天犬特意比了个手势，“这么长的一把，三尖两刃刀！”
陆忘辛听得连连拍手：“好！我师父从前原来这般威风！想来应是与那花果山水帘洞的齐天大圣不相上下了！”
哮天犬连连摇头道：“汪！你怎的拿猴子跟我主人比！在我的梦里，我主人一身银铠，持兵上殿，无人敢拦，连玉帝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其他那些文武百官啊，看见他都先吓退三分颜色。可惜你没看见，我主人当初何等威风……”
声音渐渐隐去，不知是被风吹散，还是刻意塞听。
曾经齐天彻地，曾经刀笔勾戮，曾经狂澜力挽。可如今，杨莲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瘦削孱弱的身影，举步维艰。
TBC
只影向谁去
料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