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他又看见石沉溪洞倒塌的墓室，支离破碎的坚冰与弥漫的扬尘。初识的红衣少女在不远处停滞一个背影，短发飞扬。他出声唤她，张开口，却始终想不起她姓甚名谁。那声呼唤在喉咙里生生折断。直到少女离开，他杵在原地，依旧喊不出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心急如焚。
情至深处，正是梦醒时分。
鸟鸣山幽，流水潺潺。青鸾峰的早晨，已然烂熟于心了。

｛贰｝
天亮了。他听得出今天是个好天气。
或许是否天亮对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云天河早已忘记每日起床后第一眼应该看见的是什么景象。那些存放于记忆中的画面过于久远了。曾几何时，菱纱说过青鸾峰的景色很美，但当时的自己不以为意，认为风景哪儿看都一样。但当他的双眼与这自出生以来便默默陪伴他的景色永诀之时，他才叹息自己错过太多，叹息时光的可贵。
已然没有曾经赖床的兴致。他翻身坐起，手接触到床垫，是柔软的白虎皮，自己无意中在山林里猎到的。他摸到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粗糙的质感衬出时光之可贵。毕竟已经陪伴他走过了这么多年。
人一失去视觉，触觉也就会变得异常灵敏。
“菱纱，你在哪？”
他开始了每日习惯性的寻觅。那一份火红色的安全感，是他最初也是最终的归属。
房间里没有一丝的响动。韩菱纱正站在窗前发呆，听到天河的叫唤，脚步轻盈，悄无声息地过来。
“这。”
“我做了一个梦。”天河盘腿坐在床上，表情里依稀带有少年的天真，“梦见我们刚认识那段，我突然就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后来你也没有带我下山，不过后来也应该就没有后来了。”
“不过我反倒希望这是真的，呵呵。”他补充道。
“云~天~河~！你说什么？！”菱纱怒不可遏。他居然说他希望自己忘记她的名字？他居然说希望他们没有后来？！他这木鱼脑袋究竟在想些什么！
天河没理会，自顾自地继续。曾经能够百步穿杨的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掰着床沿一块突起的木头，枯燥地做着重复。“如果菱纱没有认识我，没有带我下山的话，或许会比现在要幸福吧。”
她正待还嘴，却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窗外是一片晴空。黄山终年弥漫的雾海在阳光里升腾出诱人的昏红。远处，苍山负雪，似真似幻，两只白鹭结伴划破那晶莹剔透的苍蓝的天空。

｛叄｝
慕容紫英御剑而来，未待洗去一身风尘，见柳梦璃之傀儡独立崖边，似等待之意。他心有讶异，难道一介傀儡，竟也开始通灵懂事？
他将剑收入背后剑匣，稳落平地。梦璃随即上前，跟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你……不去陪着天河，为何要跟着我。”紫英注视那缺少了灵气却依旧惊为天人的容颜，心头翻腾起萧瑟过往。他嘲笑自己，仍旧无法做到心如止水，不再涉足红尘，与曾经再无瓜葛。
梦璃只展露绝美而空洞之笑。但笑不语。
紫英望了一眼曲径通幽处的小木屋，自叹：“也罢，不去做那多余之人，许是好的。”
这么多年始终带在身边的，还是那段九龙缚丝剑穗。旧物纪故人。他始终知道，即使再如何心如明镜澄澈见底，他依旧放不开年少轻狂之时那些仓促而坦荡的记忆，放不开那段未见天日便被生生扼杀于心中的情。这些，他亦从未向任何人表露。
“菱纱……天河……”低头把玩那散发着沧桑气息的多年以前由菱纱赠予他的古物，紫英垂下眼帘，“我或许不该如此庸人自扰罢。”
如今他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回顾自己的前尘往事。六岁以前的记忆趋向于空白，而自从被送上昆仑，从此心若止水，潜心修炼，终究小有所成，在同龄的弟子中出类拔萃之时，遇见天河三人，也从未料到自己的命运竟也会随其更改。
他从小被灌输这样的思想，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认为一生就是要以此为目标勇往直前。但梦璃妖的身份令他的思想有了些许动摇，而在鬼界，云天青对他说的那番看似简单随意，实则一针见血的话语，使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守护着的信念瞬间崩溃瓦解。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也没有人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
当一切终结，归复平静。他一直苦苦追寻的又是什么呢。
究其根本，他是最寂寞的人。
“梦璃，你可听得明白？”紫英面对着云海，视线深深落入这世间独有之美景，轻声发问。
立在他身旁的，还是那空洞绝美却同样寂寞的笑容。

｛伍｝
生尽欢，死无憾。这是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意义深远的六个字，又有谁能真正拥有这看似简单明了的单纯的人生。在生命的短短数十载之中，谁不曾遇见过烦心甚至痛心之事，但大多数人往往选择在此刻与诸多烦恼纠缠，而被遮住了的，却是那些处处驻扎在各个细枝末节的源自于生活的幸福。
还是有人并非如此。至少云天河就是个例外。
他正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追逐一只个头不小的山猪。仿佛上天夺走了这个不老少年的双目，却又给了他另一双心眼，可以让失明的他在树林间穿梭自如。他耳听风声呼呼，感觉着脚下的灌木与树枝断裂的响动，享受着那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潇洒。
捉住一只傻头傻脑的动物，它的过于轻易是紫英所不屑的。
但对于功力尽失的天河来说，他只是在享受追逐。他依然习惯于一切由自己的努力来获得与掌握。即使那或许充满艰辛困苦。
时间潺潺流过这么多年，那么多个烂熟于心的早晨，他已经麻木得不再去数。
“天河，今天早晨你在何处？”
“……”天河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想起来今天烤山猪的那堆火好像忘了熄，还在屋外燃着。
“……你是否又到林子里打猎了？”紫英叹了口气。天河依旧像个孩子，感觉自己做错事的时候会垂着脑袋，不断摆弄手指。
挠挠后脑勺，“呵呵，紫英，别这样嘛……这山里我住了这么多年了，比你熟多了，闻着味道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对了，我还留着你的份儿的……”看上去特老实的，令人不忍发火的笑。
紫英摇摇头，“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在山上很危险？且不谈猛兽出没，妖物也不可不防。你不知道有多少心怀不轨之妖潜伏在周围，觊觎后羿射日弓这个至宝……”
“紫英你说话的口气好像老头子。”天河有些郁郁。
青春如昔的他看不到他的两鬓苍苍。转瞬之间，时光稍纵即逝，容不得半分拖延。
紫英微微发怔了一会，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转身出门，已然化作道蓝光御剑冲天而去。天河刚想开口说些讨好的话，紫英早已不见踪影。
“……我说了香喷喷的烤山猪我给他留了一份儿的……他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想吃。”天河坐回屋里。
韩菱纱支起一扇窗，往窗外看了看。阳光灿烂。“小紫英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话生气了。真是傻瓜。”
“唔……菱纱……我是不是不该和紫英顶嘴啊……”天河在床塌上不知道捣鼓着什么，闲不下来。
“知道就好！”
“菱纱……我在家里闲不住的，你知道的。”
“而且……我这个样子，不想再给紫英添麻烦了……我怕我哪天万一真的闲下来了，那就是真的老了。”
菱纱转过身，看着他。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看着他。
他还是在乎的，还是在意的，在意自己的缺陷与不便究竟给他人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更加在意的是，他所失去的那些非凡，要怎么靠自己的能力，去证明它，去赢回自己。

｛陆｝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那个令他自己都无法不为之振奋的决定。
又是一个熟悉的清晨，他下山了。菱纱劝不了他，菱纱也没有劝他的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跟他一起去。无论他在哪里。
他带的东西很简单，他的弓，他的剑，他的菱纱。
他仿佛从出生到现在，除了这些，都没有任何需要带来或带走的东西，简单如初。他也看不到自己将要走的是怎样一条路，走起来有多么艰难。
他只是上路了，为了上路而上路，带着孩童的懵懂与天真的无辜。菱纱只是伴在一旁，要去哪里她并不在乎。哪里有天河，哪里就是她的归属。
“菱纱，我现在好开心，你呢？”天河走得飞快，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瞎子。
菱纱一阵小跑才能跟上他，“开心什么呢？”
“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初你带我下山时候的感觉。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山下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这么多有趣的人。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我当时可是把你骗下山的……”菱纱嘀咕。
“如果不是菱纱，我就不会知道爹和娘的过去，我也不会认识梦璃和紫英了。就算菱纱是把我骗下来的我也愿意啊。”天河说。
菱纱笑笑，想帮他整理一下没翻好的衣襟。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这样就好。
世事不会永远像人所希望的那样一帆风顺。他所迫切期望的对于他来说意义深远的旅程，路途却凶险。他为着他那个伟大的决定，带着初生牛犊的勇气，偏向虎山行，靠着记忆来到那个他曾经到过，有着他回忆的气味的地方去。他能感觉到杀气，却感觉不到各种道行高深的妖物的城府与心眼。他能捕猎山猪，但功力尽失的他对于那些即使曾经败于他的妖怪，也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毫无招架，何况反击。
我命由我不由天。他直至伤痕累累，也依旧相信，一切可以由自己付出的努力来决定。
紫英赶到时只看见奄奄一息的他在群妖的围攻之下蜷着身体，用最原始也最狼狈的样子勉强保护着自己。

｛玖｝
“凡人，你可后悔自己当初所做之决定？”
苍老厚重的声音，仿佛可以传到山的那边。
菱纱抬头望着在月光下显形于悬崖之上的衔烛之龙，毫无畏惧的直视它的眼睛。“当然不。”
神龙轻蔑的冷哼一声，“那傻小子是否还如当年一般，认为一切事情皆能够凭自身能力解决……本尊给以他不老之身，让他与所爱之人永远阴阳相隔，使他体会无法挽救其生命而孤独永世的无奈与悲凉，让他明白并非事事都能经由他手如他所愿！无知凡人，妄图以一己之力更改天道，这是除失明之外他应得报应……”
“而你……”神龙停了一下，饶有兴致的观察菱纱的表情，像在欣赏一个玩偶，“放弃由于阻止琼华飞升所受赐的仅有一次的转世机会，你真认为这样值得？凡人，你会永远做一个孤魂野鬼！”
“我不在乎！”菱纱回答得掷地有声，“只要可以陪在他的身边，我不在乎！”
“那本尊遣鬼差再将你带回鬼界，如同每一个韩家人一般做一辈子的苦力如何？”
菱纱一怔。
“凡人，在人间游荡如此之久而不及时投入轮回之井，鬼界绝不会坐视不管。若再逆天行事，必遭报应！你好自为之！”神龙的声音随着它的逐渐消失渐行渐远。
菱纱走回小木屋，穿过那扇老旧的木门，屋子里没点灯。天河躺在床上，怀里那块红魄发出温柔的光。
“菱纱……”天河出声了。
“我在。怎么了？”她如往常一般应他，虽然知道他听不见。
“……我今天和紫英道歉了。”天河把两只手支在脑袋后面，“紫英没说我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就走了。”
“其实紫英也是担心你才会那么生气啊……”菱纱伸手想去替他拨一拨额前的乱发，碰不到，手就在那比划了一会。好像拨过之后不怎么乱了。她骗自己。
“菱纱……我看得出其实紫英也很想你的……”天河空出一只手，握住红魄，按在胸前，“他经常一个人蹲在你的墓前一句话也不说，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当年我们在琼华派的时候你给他的那段什么剑穗，他一直带在身上。没事就拿出来瞅两眼。”
“……”
“菱纱……”天河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红魄揣怀里，似要睡了。
她等着他的下文，直到等到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听见他说了一句：
“菱纱……你在哪啊……”
泪突然决堤而出。
我就在这里啊，天河。
我就在你的身边啊。
——“菱纱，我今天抓到了一只山猪，不过太小了，不够我们三个人吃，我就把它放了~等它长大了我再抓他！哈哈！我是不是很聪明？”
——“其实我还是可以靠听的，我还是很厉害的哦菱纱。”
——“菱纱，天转凉了，你冷吗？”
——“菱纱，我们成亲那么久了，都没送过你什么东西，你看，今天‘梦璃’叫我编了一个花环，送给你！我也给她编了一个，不过没你这个大，放心好了！”
——“菱纱，紫英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一整天都没说话，就闷在屋子外面，好像在想什么，我不敢去问，要不你去？”
——“菱纱，我想爹和娘了，我们一起去爹娘的墓室去看看吧，我想和爹娘说说话。”
——“紫英现在越来越啰嗦了，和老头子似的。”
——“菱纱菱纱………”
她努力回应着他的每一句话，不在乎他能不能听到，会不会回答，不在乎他说话的对象是不是真正的她。
都是两个活在回忆中的人，都是两个各自孤独的人。
每一个倾泻而出的句子，都带着浓浓的思念和压抑的悲伤，静默的无奈与非常的温柔。
｛拾｝
她轻轻走到他的面前，坐在床沿，凝视那张她怎么看也看不厌的面庞，泪落无声。
那个她所深深恋着的不老的少年，紧握那块曾与她朝夕相伴的暖玉，睡得正是香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