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期清库，村子推成了一展平。房倒了，屋塌了，合抱的老槐、老柿树连根掘出，露出山包样的一团根。砖头瓦砾间，推土机碾过的辙印横七竖八，交织成一张蜘蛛网。坍塌的墙垣、屋壁重新复原成黄赫色的泥土，铺陈在地面上。推平了的小村，浓缩成了那么可怜的一小块版图，伸成一只巴掌就可以捂盖严实。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历经近千年、生息了几十代人、沸腾繁华了十几个朝代的霞村。
一个晨雨洗劫后的清晨，我怜念夜雨敲打瓦屋的乡愁，不由自主又从新区回到了旧村。村路依旧，泥路绵绵，我忽然嗅到一股扑鼻的香味：一种谷糠恒过经年的沉香，一种老土堆积陈久的凝练。这味道是那么地久远，又是那么地清新，这香味儿一直浓浓地氤氲着我的鼻孔。我站下来，仔细寻索，才忽然明白，这原来是墙壁胡基的味，是土屋老炕的味，是那久违了的村味啊！
1949年，我就在这村中诞生。当时自然是穷，农舍的墙垣一概用土做成。先把土浇湿，用两块门板或是木头做栏挡，往中间填土，再用石舂捣瓷，就立起了胎子。三弥一圈，做院。房屋也是用土和木石，只是比打院墙要讲究许多。土要打成坯子，唤作胡基。用胡基垒墙要比土打墙美观得多，也结实得多，里外用麦秸泥泥光。依墙角处，就是盘炕的地方。盘炕也用胡基作面，里头填上干燥的黄土，面上一样用麦秸泥泥光，干了，铺一领苇席在上边，就可以睡了。炕有凉热之分，我家就有一个凉炕和一个热炕。热炕须用胡基在炕前垒一个灶台，再用胡基在炕里垒成一个烟洞，直通到外边去。热炕在冬天里才烧火，的确很热，把炕都炕成了一块热鏊，不用铺褥子，睡在炕席上，一点也不冷。土做的炕琴，难免要钻下许多鼠洞，鼠们的嗅觉极敏，知道就近的枕头里就有食物，何必远足？便在枕头底下咬开一个洞，几乎和炕琴上的洞对接，枕里的秕谷就搭了漏斗一样地流入炕里，土炕就成了秕谷的仓。装有秕谷的炕，经热烟一炕，散发出来的味道，是极浓烈的烟谷气，叫人觉得沉醉和踏实。我与弟妹们，就在这样的土炕上出生滚大，炕味在我们的血脉中化成了情和爱。
乡间的土炕，毁于农业学大寨运动。有人提出亩产千斤粮，亩施百担肥。猪圈马厩统统深挖三尺，老炕土也成了重要的肥源。一炕六十担，挨家挨户搬。我把箩筐挑进屋的时候，母亲还有些留恋，木木地站在一旁。我一镢头下去，就把炕里那些胡基秕谷剖猪肚子一样地刨了出来，随即，便是一股刺鼻熏眼的炕土味，伴着滚滚烟尘，冲我袭来，呛得我打了一长串喷嚏。母亲抹一把眼泪，坐到院外的石头上。我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拆除了两只土炕。浓重的土腥味，永远地镂刻在我的记忆里。
以后的木床替代了土炕，青砖替代了胡基，水泥路替代了黄泥路，新农村替代了旧农村。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那么现代、美观。我却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缺了一点什么味，心中总有些小小的遗憾。
移民新区的建设更是气派，家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楼，一色的瓷砖贴面，洁白如雪。十里长街一条龙，水泥路打了一尺多厚，电灯照得人晃眼睛。我却无端地又生出那种缺憾来，以致于在这雨后的旧村废墟上，执意要找到它。当我嗅到这种村味的时候，我激动地全身热血沸腾。啊！这久违了的老炕胡基味儿，不正是我要寻找的那种乡恋的寄托、乡愁的归宿么？
令人心醉的村味儿呀，您叫我永远怀念那魂牵梦绕的霞村，那块生我养我却又一去再不复返的老娘土！
一个晨雨洗劫后的清晨，我怜念夜雨敲打瓦屋的乡愁，不由自主又从新区回到了旧村。村路依旧，泥路绵绵，我忽然嗅到一股扑鼻的香味：一种谷糠恒过经年的沉香，一种老土堆积陈久的凝练。这味道是那么地久远，又是那么地清新，这香味儿一直浓浓地氤氲着我的鼻孔。我站下来，仔细寻索，才忽然明白，这原来是墙壁胡基的味，是土屋老炕的味，是那久违了的村味啊！
1949年，我就在这村中诞生。当时自然是穷，农舍的墙垣一概用土做成。先把土浇湿，用两块门板或是木头做栏挡，往中间填土，再用石舂捣瓷，就立起了胎子。三弥一圈，做院。房屋也是用土和木石，只是比打院墙要讲究许多。土要打成坯子，唤作胡基。用胡基垒墙要比土打墙美观得多，也结实得多，里外用麦秸泥泥光。依墙角处，就是盘炕的地方。盘炕也用胡基作面，里头填上干燥的黄土，面上一样用麦秸泥泥光，干了，铺一领苇席在上边，就可以睡了。炕有凉热之分，我家就有一个凉炕和一个热炕。热炕须用胡基在炕前垒一个灶台，再用胡基在炕里垒成一个烟洞，直通到外边去。热炕在冬天里才烧火，的确很热，把炕都炕成了一块热鏊，不用铺褥子，睡在炕席上，一点也不冷。土做的炕琴，难免要钻下许多鼠洞，鼠们的嗅觉极敏，知道就近的枕头里就有食物，何必远足？便在枕头底下咬开一个洞，几乎和炕琴上的洞对接，枕里的秕谷就搭了漏斗一样地流入炕里，土炕就成了秕谷的仓。装有秕谷的炕，经热烟一炕，散发出来的味道，是极浓烈的烟谷气，叫人觉得沉醉和踏实。我与弟妹们，就在这样的土炕上出生滚大，炕味在我们的血脉中化成了情和爱。
乡间的土炕，毁于农业学大寨运动。有人提出亩产千斤粮，亩施百担肥。猪圈马厩统统深挖三尺，老炕土也成了重要的肥源。一炕六十担，挨家挨户搬。我把箩筐挑进屋的时候，母亲还有些留恋，木木地站在一旁。我一镢头下去，就把炕里那些胡基秕谷剖猪肚子一样地刨了出来，随即，便是一股刺鼻熏眼的炕土味，伴着滚滚烟尘，冲我袭来，呛得我打了一长串喷嚏。母亲抹一把眼泪，坐到院外的石头上。我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拆除了两只土炕。浓重的土腥味，永远地镂刻在我的记忆里。
以后的木床替代了土炕，青砖替代了胡基，水泥路替代了黄泥路，新农村替代了旧农村。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那么现代、美观。我却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缺了一点什么味，心中总有些小小的遗憾。
移民新区的建设更是气派，家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楼，一色的瓷砖贴面，洁白如雪。十里长街一条龙，水泥路打了一尺多厚，电灯照得人晃眼睛。我却无端地又生出那种缺憾来，以致于在这雨后的旧村废墟上，执意要找到它。当我嗅到这种村味的时候，我激动地全身热血沸腾。啊！这久违了的老炕胡基味儿，不正是我要寻找的那种乡恋的寄托、乡愁的归宿么？
令人心醉的村味儿呀，您叫我永远怀念那魂牵梦绕的霞村，那块生我养我却又一去再不复返的老娘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