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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重发】四顾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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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的同人文,被吞重发。
时间线接《相夷年少》,事件和人物关系承接《相夷年少》。


IP属地:浙江1楼2019-11-09 15:55回复
    第一篇 宿命之死
    一、缘何而美
    夜深,无月。
    “咚!咚!”沉闷的锣声由远而近,回荡在空旷的青石道上,更夫半睡半醒,草履磕着青石路面踉跄地走,如游魂般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那间或咚咚两响的打更声搅了夜的宁静。锣声融进黑暗里,不时在空街巷尾留下一点回音。黯淡的星光下,好似赶尸人的阴锣之响。
    慕容施施卸下妆容,洗去油彩,铜镜中映出的容颜雪肤玉肌,一双灵秀的黑眸宛如春日里的朝阳,长睫一动远胜千般词话。她对着铜镜欣赏自己的眼睛,眉目婉转间悄然一笑,便觉世间再无什么颜色能胜过她的这一双眼。
    这一双眼能传情,会说话。亏得是这一双眼,她将各种旦角儿演得淋漓尽致,那眼一转眉一勾,扮出神似的人儿来。就如今日唱的《救风尘》,众人通过那一双眉眼看到的只是戏中聪明伶俐的赵盼儿,而不是铁铃班的当家花旦——慕容施施。
    “他使那千般贞烈、万种恩情,到如今一笔都勾……”慕容施施细声唱着戏中的曲儿,又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年方十六,花容月貌,羡煞多少女子。
    在这个一揽子男旦的戏台上,她要做其中最耀眼的一朵花。她不顾世俗不顾和家人翻脸不顾被赶出慕容家,也要让她的嗓音身影能长久地留在戏台上。她不满足于小小一个铁铃班的当家花旦,她要让慕容施施这个名字传遍大江南北,让世人都知道她的这一双灵动眉眼。
    她相信这个梦一定会成真的。
    烦人的更鼓再次响起,听声音该是离得很近了。慕容施施舒了舒肩膀,对镜取下了缠头的发髻。
    烛火忽的一暗,铜镜中尚未洗尽的脸谱随之模糊。慕容施施“啊”地一声惊呼,双手捂着衣襟回过身来。烛火前站着的人黑纱罩面,一身黑衣如黑夜,正盯着她细细打量。慕容施施也对着那人看了半晌,黑衣遮不住其下窈窕的身姿,黑纱掩不了其后醉人的幽香,却是个女子无疑。于是她松开了手,对着女子一笑:“姑娘深夜来访,可是有事?”
    女子不答,隔着黑纱也只是微笑。
    “已是二更天了,姑娘若是慕名听戏,还请明日再来。”慕容施施不再理她,转身继续清洗脸上残余的油彩。
    女子沉默了好一会,盈盈笑道:“这一对眉眼果真生的美极,遍寻世间也难出其二。”
    慕容施施心中欢喜,不自觉地又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来:“当如姑娘所言,施施他日闻达殿堂,必将遥谢姑娘金口玉言。”
    女子似有些意外:“这戏台是男人的天下,寻常人家的女子是决不许在台上抛头露面的……”
    慕容施施对着铜镜嫣然一瞥,那动人颜色通过镜子,一分不差地映入了身后女子的眼帘。只见得这位当家花旦一瞥之后忽而放下了脸色,娇柔之态顿消全无:“我不信凭我此般唱腔身法,胜不过那些男人!姑娘方才也说,这一双眉眼举世难逢,并非每个女人都能有这般的幸运。”她说这些话时眼中透着骄傲,“我不是目光短浅的女子,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慕容施施的名字。”
    “你这霸道……”女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我本不该和你说这许多。今夜,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她不觉间已站在她的身后,边说边用双手按住了她的双肩。
    慕容施施觉得这黑衣女子好生奇怪,非亲非故的,既不是为了听戏何苦大半夜地出现在此?她隐隐觉得不安,缩了缩身子想要抖落肩头的那两只手,不料她一动弹,那一双手便加了十分力道,愈发凶狠地按住了她。慕容施施大惊之下刚要呼喊,肩头一痛,整个人就被硬生生扭了过来。
    “我要你明白,”女子的一只手高高抬起慕容施施的下颚,拉紧了咽喉使她不能言语,“你的美不是为你而生,而是……”那纤纤玉手忽然变了姿势,锋利的指甲划过她的下颚,鲜血尚未流出,另一只手的五个指头便贴在了伤处,往里一扣,向上一拉。
    “咝”地一声轻响,在浓黑的夜里几不可闻。
    慕容施施在那一声轻响过后整张脸都扭曲了。
    那半透明状的皮肉在缓缓渗出一道道血丝,不断扩大,直至血色遍布了整个脸庞。她依然被那只手高抬着下巴,纵有千般痛苦也说之不出,只有喉咙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咿呀声,似在呻吟,又似在咒骂。她最为骄傲的眉眼只剩秃秃的两只眼眶,眼珠子瞪得滚圆滚圆,恨不得能从眼眶中蹦出来,一口吃了面前的女子。
    “那怨毒的眼神,瞪的谁?要明白,你的眉眼并非一辈子属于你。你的美为我而生,我要拿走便拿走。”女子却如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一手仍托着慕容施施的下颚,一手拈着一张晶莹的人皮,隔着黑面纱微笑,“人皮要是从死人脸上取下,就不新鲜了。”
    慕容施施撕扯着喉咙发出一连串哑声的嚎叫,双手向着那块咫尺之遥的人皮一阵狂抓乱舞。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想要拿回她的美丽,抓住的却只有夜的空隙。那丑陋的眼眸里流淌出绝望,不知是否带有一丝后悔?
    若是这一双绝色眉眼不属于她,该有多好?
    女子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自己的杰作,她越痛苦,她就越开心。欣赏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直到那张脸由于过度挣扎已是惨不忍睹,她才撅了撅嘴,袖中滑出雪白的一柄短刀。她随手握住,稳稳抵着眼前疯狂而颤抖又剧烈喘息的咽喉,一寸一寸缓缓滑过:“你的这张皮,我定能替你闻名天下。”
    女子收刀松手,几步飘然离去。“扑”地一声钝响,失去支撑的尸体重重地摔在地面上,那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黑夜的簇拥下渐渐冰冷。
    “咚!咚!”沉闷的锣声渐行渐远。长街上没有一点人声,夜静得可怕,间或的打更声当真好似赶尸人的阴锣之响,只是不知那被引领的灵魂——安息与否?


    IP属地:浙江2楼2019-11-09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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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源山,百川院。
      乔婉娩拥着狐皮小裘走出屋子。夜已深了,她却全无睡意。相反的,似乎心中一再的牵挂随着时日流逝渐渐转为不安,站在黯淡的苍穹下,夜风冷得瘆人,吹起她的长发,也麻木着她的不安。
      相夷……离开已有半月之久,算时日该到台州了。他们和联海帮交上手了吗?听说联海帮帮主蒋大肥身高八尺,通体肥肉状如山丘,三个白江鹑比之不如。又听说他皮厚三寸,刀剑刺之难入,单手就能撂倒一头大象……这样的对手,相夷要该如何应对?他有没有危险?会受伤么?
      乔婉娩微蹙着眉,此次与联海帮一战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楚。一年多来,四顾门与金鸳盟大小战役不下数十次,四顾门同江南霹雳堂、断璧一刀门等联手,几次重创金鸳盟及其盟友,大大遏止了金鸳盟横扫江湖的气势。联海帮作为金鸳盟最后的一个盟友,凭借地理之利,至今尚未卷入纷争中,自上而下嚣张得很。李相夷决定剿灭联海帮,又让断璧一刀门在江淮一带拖住金鸳盟争取半月时间,足见蒋大肥是个棘手人物。照理四顾门应倾全力而出,可李相夷却留了单孤刀、“四虎银枪”和乔婉娩在清源山。他还是一贯的脾气,没有多说什么,但乔婉娩心里一清二楚。
      带上佛彼白石,却留下了冲锋陷阵的“四虎银枪”……此战凶险,然而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他也要确保她的安全。
      这不容有失的心意,她想她本是该高兴、本是该满足,可为何占据了她全部思想的,却是忧虑和担心?乔婉娩轻声叹了口气:她不想要做相夷的包袱,她更宁愿单孤刀和“四虎银枪”随了相夷一起去。
      她这样想着,不觉间已是愁容满面。相夷,何苦如此,何必如此……
      一声乌鹊啼鸣,在静夜空山中分外刺耳。乔婉娩此刻的心绪全部在远方的李相夷身上,被这啼鸣声一惊,双手倏然一抖,肩头的狐皮小裘几乎落下地来。几乎是在同时,屋子旁边“刷”地闪出一人,目如星光,手执一柄长枪,正是“四虎银枪”之一的刘如京。“乔姑娘可安好?”刘如京问。
      乔婉娩行了一礼:“婉娩无碍,不过是想得出神,被这鸟雀惊了罢……烦劳刘大哥担心了。”
      刘如京毫不介意:“既是门主吩咐,我兄弟四人自当尽心竭力,保乔姑娘安稳。”对于剿灭联海帮一战不让他们随行,“四虎银枪”虽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李相夷的命令他们誓死遵从,就算要他们四个守着一桌一椅一个木头人,他们也照守不误。
      乔婉娩微笑道:“却不知是何种鸟雀,叫得甚是凄凉,让人……”
      刘如京略一思索:“听声音像是老鸹。乔姑娘若是觉得不吉利,我去赶了它便是。”
      “如此,有劳刘大哥了。”乔婉娩又是一礼。刘如京提枪离去,几下轻跃,身形渐渐没入远处山树重影中。乔婉娩原地站着不动,静了会儿,低声地道:“他已走远,你可以出来了。”
      几丈外的一丛矮树晃了晃,人未出现,已先闻了声音:“师妹,见你一面真是不易。”
      乔婉娩望着矮树后走出的男子,脸色平平淡淡,似乎心里早有准备。乔望穿见状哼哼道:“那四个人一天到晚轮流守着你,守得像个宝。枉费李相夷偌大名声,居然如此小心一个女人?”
      乔婉娩冷眼看他:“相夷曾说笛飞声不屑于小人手段,虽境地不佳,不至于以婉娩为要挟,但有些人……”她微微一顿,“……有些人就不好说了。师兄今次前来,莫非又是受了她的指使?”
      乔望穿盯着她看:“你这冷眼看人的眼神,说不出倒真有几分像你的心上人。”见乔婉娩慌忙掩了神色一阵措乱,他哈哈一笑,“我来找你,角姑娘并不知情。”
      “你……可还是为了‘宁心’而来?”乔婉娩一阵慌乱之后镇静下来,话中见了悲伤,“那角姑娘练的‘画皮’妖功难道与‘宁心’有何瓜葛?为何师兄明知自己为她所媚惑,依然不惜要对师傅下毒手?师兄你知不知道,师傅她老人家……”
      “够了。”乔望穿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你既知我来意,乖乖交出‘宁心’决便好。我与角姑娘的事不用你插手。”
      乔婉娩眼生悲凉之意,喃喃说道:“当日师傅宁死也不肯屈服于你们,莫说婉娩没有‘宁心’心法,就算是有,也不会把它交予你手。”
      “仗着这里是清源山,你就料定我不敢动手?”乔望穿向着昔日师妹走近几步,步伐带起一阵凉风,刹那间杀气蒸腾。乔婉娩却只是拥紧了小裘,一步也没有躲。
      乔望穿已然走到她的身前,目光中透着凶狠:“老家伙死后我翻遍了整个山谷,不见‘宁心’,定是老家伙自知不妙,已将它传给了你。”乔婉娩低头不语,左手一个劲地捂着右手腕,微微颤抖。乔望穿瞪了她半晌,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满眼凶恶褪了个干净,换上温柔话语:“师妹,你可是当真喜欢李相夷?”
      乔婉娩怔了怔,一脸不解。她既不点头也不说话,她不明白乔望穿此举何意,是否又是一个阴谋?
      “我没有别的意思。”乔望穿笑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笑容了,“我看得出,你是当真喜欢他。你这几日愁眉不展,不是为了他还能是为了谁?”
      乔婉娩“腾”地红了脸,却依然不明白他的用意。刚才明明凶神恶煞,为何变脸就像翻书?心下一思量,她还是决定以沉默来回答。
      “我是想……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角姑娘的爱慕之心,一点也不会比你对李相夷的要少。”乔望穿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乔婉娩,似乎透过乔婉娩看见了另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于是他的目光越发地温柔了。“角姑娘本性不坏,只是因为修练‘画皮’,她的行为变得十分古怪,行事也诸多残忍。当年创‘画皮’一功的卢筠笙出身侠医门,侠医门以轻功见长,武功却是平平,是以卢筠笙所创的‘画皮’心法难以克制因修习此功带来的杀虐之气。师傅的绝学‘宁心’心法能使人心温柔如水,能使女子温婉贤淑。若是能让角姑娘修习‘宁心’,势必能够压住‘画皮’的邪气,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冤死在她的手里了。”
      乔婉娩大为惊奇:“莫不是她一旦发疯,就要乱杀人不成?”
      乔望穿对那“发疯”两字显然不大认可,面露不悦,勉强还是收着脾气淡淡道:“也并非全是。偶尔剜目削肢,或开肠破肚,并不一定置人于死地。”
      “不一定?”乔婉娩一声怪叫。剜目削肢,开膛破肚……然后不一定让他们死?这岂不是比杀了他们还要残忍百倍千倍么……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的师兄,犹如在看一头长着四目顶着犄角的野兽,却听那野兽继续说道:“我对角姑娘痴心不改,纵使她全部的心思都在笛飞声身上。望你能谅我一片痴心,将‘宁心’交给我。”
      乔婉娩难以置信地直摇头:“你疯了,你疯了……”忽然她的声音变为凄楚,隐隐含了呜咽,却是在控诉。“你和师姐呢?你们的感情又算什么?”
      乔望穿一愣,瞬间绷紧了精神,挥手大叫道:“不要提她!”
      乔婉娩凄凉地笑了笑。她的凄凉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两个人:“从婉娩记事起,师姐未尝有过半分不遂师傅的举动,却甘顶师傅雷霆之怒,与你相携出谷……”她闪身躲开乔望穿伸来捂她嘴的手,凉凉地道,“到头来你却还是杀了她,负了她。”
      “她不是我杀的!”乔望穿一扑不成,侧身一顿又是一扑,乔婉娩躲闪未及,被他一把抓住。隔着狐皮小裘,他狠狠抓着她的臂膀,那五指几要穿透狐裘,扣进皮肉里去。“即便遇上了角姑娘,我也从未想过要雁雪去死!”
      他这一声夹杂了愤怒、激动和不甘心,似一头受伤的猛兽被人戳中了痛处,忽然狂躁起来。他的眼里流出悲伤,他的眸子如今夜的星辉一般黯淡无光,半晌低低地道,“我只要她别再跟着我,别再喜欢我。”
      一声饱含了哀怨的叹息,他强忍着怨气稳定自己的心情,缓缓松开抓着她臂膀的手。乔婉娩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痛,却不知这痛能及眼前人的心痛几分。昔日山谷中那个她熟悉的师兄,仿佛再一次站在了她的眼前。犹记得师兄师姐浣衣于湖上,却将一件件轻纱编结成网撒于湖中,不多时便有笨笨的鱼儿落网。夕阳碎碎地散落在湖面上,也将金色的余晖散落在他们的肩头。他们在船上相偎着笑,她也在岸边看着他们笑。那时的她快乐着他们的快乐,总觉得天下间没有比他们更加般配的一对人儿……乔婉娩细数着记忆中的那些年华,脸上带着微笑,神色却是茫然,幽幽问道:“但你却对师傅说,是你杀了师姐。”
      乔望穿低头道:“我是为了让师傅害怕,好叫她交出‘宁心’,师傅却宁可一头撞死在我剑上。我其实……并不愿杀她。”他使劲地抽着嘴角——笑了,压着苦涩和说不出的心酸,“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
      不等乔婉娩说什么,乔望穿又长叹一口气道:“我给你时间考虑,我也不愿逼你。”远处树影斑驳,山色与夜色如浓墨。苍老而又一成不变的颜色统治着这片天地,丝毫也容不下他人主宰。“今夜,多谢你支开了刘如京。”


      IP属地:浙江3楼2019-11-09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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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真心何处
        百川院地方不大,甚至不如清源山山腰处那间普渡寺来得宽敞,却是四顾门的机要所在,住着门中鼎鼎有名的一些大人物。山间一条黄泥大道已被来来去去的人马踩得结实,其余地方草木青葱。这些年马蹄声来马蹄声去,带着刀剑与生俱来的杀伐之气,染得草木厌了惯了倦怠了,而刀剑的主人们还在这条道上来来回回地走着。
        这天清晨,单孤刀接到了一个消息——锦州城一夜之间暴毙二十三人,死状各异。府尹大骇,当夜值更更夫锒铛入狱,严刑审问三日无果。城内人心惶惶,再无人敢在半夜出门。一到起更时分,各家门户紧闭,鸡犬不闻;昔日繁华的街道空空荡荡,犹如一座死城。而那一夜连杀二十三人的狂魔自当晚后消身匿迹,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二门主,我等有一事不明。”王忠一声询问打断了单孤刀的沉思,“门主只让我等留守清源山,保护乔姑娘。眼下本门与金鸳盟瓜葛不断,二门主为何要去多管锦州狂魔杀人一事?此事官府自会处理,与我们无关。”
        单孤刀皱眉静了有一盏茶时间,低声回道:“我倒希望当真与本门无关。”
        堂下四人面面相觑,刘如京拱手道:“属下愚昧,二门主可否与我们兄弟解释清楚?”
        单孤刀看了四人一眼,眉头依旧紧锁:“这已是半个月来第三起狂魔杀人案,凶手的杀人手法虽变化多端,无一不是惨绝人寰。我认为是同一个人所为,诸位没有异议吧?”见那四人点头,他的神色又凝重了几分,接着说道,“这三起杀人案中,都各有一个被剥了脸皮、滑颈一刀而死的年轻女子,不像其余死者一般惨不忍睹。我怀疑凶手使的是江湖上某种阴毒武功。现如今,那帮牛鬼蛇神、心术不正者多归属于……”
        “金鸳盟?”王忠等人异口同声。刘如京恍然大悟道:“既与金鸳盟有关,属下当即刻派遣弟子快马加鞭将此事告知门主,请他早做决断。”
        单孤刀阻止道:“不可!目前尚不足以认定此事一定系金鸳盟所为,不可贸然下此论断。况联海帮盘踞江浙多年,要一举剿灭实属不易,我不想平添相夷的困扰。”他稍稍一顿,“此事先容我详查,等相夷得胜归来再与他商量不迟。”
        四人颔首。何璋与孙瞿相视一眼,双双踏前一步。何璋道:“属下半个时辰前接到断璧一刀门白门主的消息,在紫蓬山一带遭遇金鸳盟围困数日,岌岌可危,请求我们增援。我兄弟四人受门主之托保护乔姑娘,照理该是不得离开清源山。但友盟受难,四顾门岂有坐视之理?我与孙瞿想向二门主讨个允许,让我二人带一部分弟子前往紫蓬山,助断璧一刀门一臂之力!”
        单孤刀丝毫没有犹豫,即刻道:“‘四虎银枪’听我命令,带上清源山留守的各自弟子火速前往紫蓬山,务必要保断璧一刀门周全!”
        孙瞿道:“我与何璋带少数精锐前往便可……”
        单孤刀摇头:“今次断璧一刀门倾其全力为我们拖住金鸳盟达半月之久,适才陷入今日之困。我会保婉娩周全,你们四人尽管放心前去。相夷那里,不会有异议。”他不忘叮嘱道,“此行以解断璧一刀门之困为首要,一旦救其突围,速速撤退,不得恋战。若是碰上笛飞声,切忌正面冲突,当退则退。”
        四人振臂颔首,接着便传来急急离去的一阵脚步声。“四虎银枪”乃四顾门冲锋陷阵之猛将,大小战斗无不身先士卒。这般让他们终日守在清源山,个个都憋了一口气。听闻能够对战金鸳盟,自然是热血沸腾精神百倍,恨不得一个翻身就能飞到紫蓬山参战。
        单孤刀缓缓压下眼帘,目光落在面前的黑漆黄花梨木案上,便立刻被感染了这漆黑的颜色,看似不自主的一眯眼,透出些许无奈。他实在不习惯命令人,却又不得不下命令;实在不习惯动这些脑筋想这些事,却又不得不做出决定。他知道相夷把婉娩托付给他,把清源山托付给他,是因为完全地相信他。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便是千百个不愿他也要硬着头皮扛到底,直到相夷回来。
        那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是看尽了多少个不眠的夜?那一袭光华胜雪的白衣,为何偏要与这黑夜格格不入?是因为看得太多、想得太多、知道的太多,所以才不愿,才非要与这天地一争高下,告诉它这世间还有其他色彩?单孤刀苦笑。他很怀念从前,三兄弟结伴行走江湖的日子。那时的相夷惹是生非孤高自傲,至少没有如今错综复杂的负担;那时的紫衿虽也是好大喜功少爷脾气不改,至少不像如今这般沉默寡言……他甚至更将时光往前推了一推,那时的山野清风,青草坡头,狭窄而温暖的茅屋,从小一直看到大的矮脚椅。矮脚椅上经常坐着他的母亲,一个平凡了一辈子也慈祥了一辈子的女人。她能使一代大侠单冲在当盛之年封刀归隐,随她将余生泼洒在这山水间;她让自己的儿子修习单家刀法,却又教会他在人生的最初二十余年坚守着他们归隐的梦。这个女人用她的平凡和慈祥给了他一个与世无争的童年,让他能够淡然地面对今后的一切。还有……还有另一个女子也走进了这间屋子。她温柔娴静恰如空谷幽兰,只有落雪时节才能唤起她的一点调皮和欢笑。她给了他最快乐的时光,然后用死亡带走了他的全部快乐。
        单孤刀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想起雁雪。
        没有想起是因为不愿面对,一旦触及便如决堤,仿佛这些年的时光瞬间苍白,一切倒退回那个寒冷的雪夜,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四周触骨的冰凉和绝望,宛如当初一样。
        原来,自己从未离开,雪夜也未曾等到天明后的化雪。
        “雁、雁……”单孤刀紧咬着双唇,脸色一阵青白,忽然扶着几案闭上了眼睛。
        “二门主、二门主……”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有人在叫他,一边伸手来摇晃。单孤刀努力定下心神睁开眼,眼前慢慢出现了刘如京的脸。
        “怎么,你还不与他们一起走?”单孤刀勉强说道。
        刘如京关切地问:“我见二门主时愁时笑,脸色极差,可是有何烦恼之事?”
        单孤刀摇头。刘如京直起身来:“属下尚有一事要禀明二门主知道。昨夜有一黑衣男子见了乔姑娘。”
        单孤刀为之一震,立刻严肃了神情:“可有看清了是谁?”
        刘如京摇头:“乔姑娘有意支开属下,属下只得远远守着。此人相貌年轻,身材中等,因为离得远,属下未曾听清谈话内容。其间他一度和乔姑娘起了冲突,但似乎并不想伤害乔姑娘。依属下看来,当是乔姑娘旧识。”
        单孤刀眨巴着眼,显然也是疑惑不解。刘如京禀明原委后倒是长出一口气,抱拳辞行后转身快步离去,其余三人想是早已替他备好了马匹,就等他一起出发。刘如京走后,单孤刀一人对着眼前的黑漆黄花梨木案,怔着脸不知想些什么。
        黄花梨木透着它不变的淡淡的香,沁人心脾。这一方木案原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蚩尤首云纹逐鹿案”,是四顾门成立之初,盘踞南方自成一霸的赤子观赠予李相夷的礼物。木案以一条巨大的黄花梨木雕成,纹理清晰细腻,又如行云流水,奔放舒卷。那线条看似四通八达,却又鬼斧神工地在案前汇聚一处,形成天然的“蚩尤首”图案——“蚩尤”目若星悬,眉如剑戟,横生逐鹿天地之气。又在案上辅以南国名匠巧夺天工之饰,可谓集万千气象于一身,堪比进贡的奇珍异宝。李相夷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竟视那精雕细琢为无物,当着赤子观使者的面叫人在这稀世珍宝的通体刷上了浓浓一层黑漆,绝妙的纹理、无双的雕饰,堪堪化作亘古的黑,被随手一横刷再随手一竖划的粗糙木漆掩下——“蚩尤首云纹逐鹿案”就此成为一方普通的黑漆黄花梨木案。那前来送礼的赤子观使者目瞪口呆,茶也未喝一口,即刻屁**流地逃下清源山,据说赤子观观主听罢使者回禀后一声叹息,当即严令门中弟子不得插手四顾金鸳之争,从此对四顾门的态度更是恭敬得很。
        单孤刀抚着这曾经名噪一时的几案,如今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滩黑漆,心中苦笑。他并非可惜这块木头——在他眼里,它和其他木头没有区别,不管是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他苦恼的是这一摞子的事摆在他眼前,左右理不出个头绪。乍看之下似乎并没有联系,可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定是有他没有看到的一些东西。除了勉强做出那些决定,他真的觉得茫然,就像在一片茫茫沙漠中行走,不知道路在哪里,不知道绿洲何处……他怔了半晌,最终只能是重重地一声呼吸。
        如此这般殚精竭虑以至夜不能寐,他此刻才算是切身体会了。繁琐的事务、尔虞我诈的算计和一步走错断送千万性命的危机,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他禁不住要去想,背负了这副重担一年之久,相夷……不累么?
        耳边一阵轻悄的脚步声,单孤刀掩过满面忧愁,对着来人展眉一笑:“婉娩何事?”
        乔婉娩着一身浅色长裙,披一件对襟小袄,不失往日温婉之态,却隐隐见了西子之愁。“单大哥派‘四虎银枪’前往紫蓬山,是否妥当?”
        单孤刀摇头:“我何尝不知单凭‘四虎银枪’不足以解断璧一刀门之围,虽不妥当却无他法,白门主因我们而受困,于情于理,四顾门都当鼎力相助。只盼他们四人随机应变,不要硬拼才好。”
        乔婉娩道:“单大哥不通知相夷?”
        单孤刀又只是摇头,反是问道:“婉娩前来,不止是为了‘四虎银枪’那么简单?”
        乔婉娩闻言缓缓转过身去,沉默不语。单孤刀话语温柔,如春日微风,声声吹在乔婉娩心中的壁垒上:“若是有事,不妨让单大哥替你出主意,好过一人受委屈。”
        乔婉娩低眉细细地道:“昨天夜里师兄……”她戛然止住,面带犹豫,静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师兄他来找过我。”
        单孤刀“哦”了一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就是前些年我在驼罗庄附近交过手的那个乔望穿?”
        乔婉娩默默点头:“他来向我要师傅留下的内功心法‘宁心’,去给角姑娘。”
        “婉娩作何打算?”
        乔婉娩道:“‘宁心’可定心神,可忘杀念,可化嗔痴为虚无,修习者日渐贤良端淑,温婉静柔。师傅曾有训言,‘宁心’不可外传他人,更不能落入歹人之手。”
        单孤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想来婉娩已是深得其道了。”
        “心法固然有它的效用,然而仪态举止非朝夕可成。知书达理的姑娘又要‘宁心’何用?不过巧作掩饰罢了。”乔婉娩微微一笑,“我习得‘宁心’并非全部。早年师傅偏爱师姐,未曾教过婉娩‘宁心’。师姐的善良和温柔出自真心,婉娩这半部‘宁心’便是得她所赠。单大哥,”她抬起头来,“师姐才是深得其道,婉娩只是略通皮毛。”
        单孤刀不禁笑道:“真有如此女子,我倒想一见。”
        “若是见过师姐一面,世上多少温婉女子都要逊她一筹。”乔婉娩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却像是沾染了莫名的悲伤,越来越低,“她一生唯一一次忤逆师傅的意思,便是与师兄相携出谷。也是这唯一的一次反抗,断送了她的性命……”
        单孤刀听闻这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已是幽幽啜泣,不忍再问,只得好言安慰道:“她已走,你该让她安心。哭有何用?若是哭能够解决一切,这山川大地早已化作汪洋一片。”
        乔婉娩却是愣了一愣,泪眼婆娑地望着单孤刀:“单大哥这番安慰人的话,说得倒是新奇。”
        单孤刀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明明是想好好安慰她,话到嘴边忽然就变了滋味,好像有一种感情不由自主地要从他深埋的心底涌出,甘甜似水,却锐如锋刃。压抑了太久的感情一旦被想起,他收不住也忍不了,待一溜神地说完这一番话,就连自己也愣在当场。
        说的什么呢?单孤刀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心心念念想要寻找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心里发空,一阵茫然的四下张望无果,他索性将目光定在了黑漆木案上。
        “单大哥?”乔婉娩轻声唤道,见对方只是努力点了点头,一个劲地强忍着情绪,聪慧如她便猜出了几分。“单大哥也曾有过相似的感伤?是……失去了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
        单孤刀又使劲地点了点头,缓缓道:“亡妻五年之前死于非命,她也是温柔至极的一位女子……”
        乔婉娩暗暗一惊。她与单孤刀相识许久,从未听他说起往事,也不知道他竟曾娶妻。爱得深,所以失去得痛。这是一种深沉的悲伤,能让一个人守着他的过去不说,却抓着心中的爱恋不放。他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一蹶不振,更没有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却将那一切的刻骨铭心藏在了心窝子里,一年、几年的不变,也许就将这样陪着他走下去。
        乔婉娩叹了口气,想起前一阵子自己曾私底下伙同门中几个姐妹,替单孤刀物色过相配的女子,不由地觉得荒唐,既可悲又可笑。她是懂事的女子,知趣地便要告辞。
        “婉娩,”单孤刀叫住她,“此事容我再想,你勿要派人叨扰相夷。”
        “单大哥时常不在乎自己,却总是很顾着相夷。”乔婉娩回身冲他一笑,“有兄如此,相夷之幸。”
        单孤刀只是牵了牵嘴角。待乔婉娩离去、屋子里只剩他一人时,他闭上了双眼,神态已得淡然,轻哼一声,微微挂起了和他平日里无别的笑,却终是略显苍凉和自嘲。
        温婉娴静么?纵使世间女子几多,任它心法玄妙几何……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的雁雪!


        IP属地:浙江4楼2019-11-09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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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望穿回到了金鸳盟总舵。
          他对一路上擦肩而过的金鸳盟门人视而不见,这些人全都为楼台最高处的那个人效命,在他眼中为那个人效命的人都是他所厌恶的,就像他本也厌恶那个人一样。只是他所倾慕的红衣佳人,她比所有人都更疯狂,更拼命,几乎把她的全部生命都倾注下了,一心一意要成全那个人的伟业。于是他只得随她来到此地,看她默默为那个人付出,然后自己默默地为她付出。
          笛飞声并没有让角丽谯搬来此地,她是不请自来的。她自作主张在总舵找了处空屋,打点一下,装扮一下,就成了她的屋子。笛飞声不管也不问,独自居住这片玉树琼楼的最高处,只要她不是经常出现在他的面前。
          乔望穿冷着一张脸,快步走进了主殿宇西侧的画楼。
          金鸳盟中都唤这座画楼作“七七楼”,原因是画楼门侧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了两句诗,据传是角丽谯亲手所书——“七十七楼重九台,台殿琼遥几时欢”。这一年多来,形形色色的人从石碑前走过,却都不是石碑主人要等的。碑身上所镌刻的话语也许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景。也许它的意义,只能是伴着这一块石碑,长久地风风雨雨。
          乔望穿刻板的冷漠从踏入这座画楼起,忽然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化。画楼里的人已是他所熟悉的,能同他一样忠实着那一抹最动人的丽色的。他开始冲他们频频微笑,这楼有着异乎寻常的魔力,心中的郁结似乎一下子消散无影,留下的只有放纵、欢乐、幸福……以及亟不可待想要前往画楼顶端的那份愉悦。
          他一路笑着、融化着,拾级而上。醉人的春风送来迷离的暖香,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他的一颗心终于得到安抚,在第一眼入了那红云般的纱幔时,他整个人忽然间如同被抽空一般,情不自禁在她绣鞋之下缓缓拜倒,久久不起。
          片刻,重重云纱之后飘出了他朝思暮想的声音,仿佛只是她轻呵出的一口气:“去了哪里。”
          这声音懒散却动听,分明是红纱后的佳人对跪拜在她脚下的蝼蚁视如无物,就连一句基本的关心也是施舍。乔望穿却已是热泪盈眶,当他抬起头来,他的视线蔓延着一片火烧云般的艳红:“回角姑娘的话,我去了清源山。”
          角丽谯斜倚在榻上,闻言并未有半分感动,依旧懒懒地回道:“哦?是向乔婉娩要‘宁心’去了?”
          “姑娘聪慧过人,什么事也瞒不过姑娘。”乔望穿的微笑已完全变成谄笑,“我不忍姑娘受‘画皮’心法弑夺心神之苦,想来‘宁心’能治姑娘剥皮覆面后的疯狂之举,我自当冒奇险上清源山,找乔婉娩。”
          “比起当年初遇之时,你确有长进。”角丽谯没有看他,只是在细细捻着自己俏如葱根的手指,似乎颇为有趣,“乔婉娩就算是有那传说的心法,她凭什么给我?”
          乔望穿隔着重重红纱望着里头隐约可见的倩影,已是心神同醉:“老家伙的确没有传‘宁心’给乔婉娩,但当年雁雪私底下偷偷教了她一部分。如今世上知晓‘宁心’的只有她一人,我一定想尽办法让她交给姑娘。”
          “雁雪?”角丽谯略一思索,居然冲着乔望穿娇媚一笑,“五年前我初试画皮,用的第一张人皮好像就是这个乔雁雪的?”
          乔望穿心中忽然有些许难受,但多年习惯已将他的眼睛眯起、嘴角撩起,露出与往日无异的一个笑:“是。”
          角丽谯盈盈道:“要说她长得也算美极,可你偏偏喜新厌旧;非但喜新厌旧,还剥了她的人皮给我。哎——你说如你这般的负心汉,我留着有何用?如今几经更迭,我这皮上早已没有了她的那一部分,你说你又是何苦?”
          乔望穿慌忙俯首,以额叩地大声道:“我对姑娘的真心日月共知、天地可鉴,姑娘切莫怀疑!”
          角丽谯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罢了罢了,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我累了,你下去吧。”
          乔望穿依依不舍,苦于角丽谯下了命令,他不得不离开。漫步走出七七楼,他已恢复了冷静。不知为何,一见到那个迷住他全部心思的女子,他就不自觉地感到快乐和满足,开始变得惟命是从,即使明白她的心从来就不在自己这里。他早已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能和她在一起,很好。
          而现在,他的心中却隐隐有些烦乱。不为别的,只为近几天被接连提到的那位女子,那位也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没有怪他,明知他一再负她害她要她死,却始终挂着温柔微笑的女子。似乎关于她的记忆还埋藏在他的脑海里?
          不、不是这样的!乔望穿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IP属地:浙江5楼2019-11-09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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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还入梦魂
            人的一生总是有些事,越想忘记,它便越要记起。就如同落满红枫的园子里,那一张孤独的梧桐绿碍了看客的眼,生生破坏了这满目红妆艳舞的风情,却总也停留在记忆中,比那片片红叶都要清晰。
            乔望穿想起了乔雁雪,一想便是一个晚上,久不入眠。
            她温柔,端庄,美丽,大方。她和他一起长大,他们一起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虽然老尼乔氏严苛地要求他们仅有师兄妹之情,两颗相依相偎的心还是越走越近。他们共同泛舟湖上,赏晨曦,观落日;在落雪纷纷的时节追逐于山谷之中,直到屋前屋后全都印上了他们的脚印……年岁的增长,使得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女读懂了彼此的心,于青山绿水间立下白首不变的誓言,却在老尼干涸而严厉的双眼下退缩和隐忍。她是乔氏最喜爱的弟子,她从未违抗过师傅的意思。她的心开始矛盾,开始焦躁不安。他一次次地要求远走高飞,都被她以沉默拒绝。雁雪是个乖巧女子,在乔望穿与乔氏愈演愈烈的对立中,她深陷两难。终于,一昧的妥协与让步只会愈加缩小喘息的空间,无声的沉默只能走向最后的毁灭。她在乔望穿与乔氏的一次激烈争吵后毅然做出了选择,嘱咐师妹乔婉娩好生照料乔氏,然后拉起心爱少年的手,相携出谷,奔向她所希望的明天。
            儿时的梦想太过美好,美好到一心一意期待着的未来,不过是残酷世事所勾勒出的可笑幻影。出谷后不久他们就遇见了那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只一颦一笑便勾去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的眼中再容不下其他颜色,撇下相依相伴十余年的雁雪,迭步追上那红妆丽人,从此相随左右,成为她裙摆下的一条狗。乔雁雪哀求、乞怜,唯独没有控诉,她一次一次地追上乔望穿,希望他回心转意;她又一次一次地被他撇下,直至最后被他打成重伤倒在路旁,望着他痴痴地随着那抹红妆远去,再也追不上。
            乔望穿冷冷地“哼”了一声,似在嘲笑记忆中的她,也在嘲笑年少时的自己。雁雪太笨太傻太不知好歹,比起玲珑剔透又倾国倾城的角姑娘来,当真差了不是一分半点。乔望穿的脸上又开始露出那种谄媚的笑容,一想起他的角姑娘,浑身上下便说不出地愉悦。幸得老天爷垂怜,让他能够遇上角姑娘,否则他这一辈子找不到真爱,说不定就此糊里糊涂和那个笨女人共度一生了呢!
            乔望穿在一阵发僵的谄笑过后,好不容易闭上嘴巴。桌上的烛火跳动着米黄色的光,他坐在桌前看烛火,火光悠悠然然的,安静地就像雁雪坐在他跟前一样。他猛一皱眉,“呼”地朝那烛火吹出一口气。
            “呲——”随着火苗轻摆身躯魂飞魄散,一缕青烟随着余风飘荡开去,屋内瞬间陷入茫茫的黑暗,乔望穿起伏的心情在黑暗的掩护下渐渐冷却。他的指尖有些发冷,明明已过了冬天。脑门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一片发白的回忆随之灌溉了整个脑海。
            那确是片发白的回忆,不为其他,只为回忆中落满的雪。
            那是一个落着雪的黄昏,当他再一次见到乔雁雪,她已成了一介村人的妻子,住在一间狭隘的茅屋中。他冲她取笑:“乔雁雪,你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委身山野当个村姑吧!”
            她身着粗布衣衫,依然如往昔一般温婉娴静。她正坐在门前腌制一条山猪肉,片片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上,点缀了晶莹的白。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低头继续腌她的山猪肉。
            乔望穿有些发懵,虽然三番四次让她别再纠缠,可当她真的对他不理不睬,却又有些不甘心了。“乔雁雪……”他又叫了一声,努力在脑中搜着可以说的话题,半晌却只抛出一句——“你,可曾后悔?”
            乔雁雪停下手中的活,淡淡一笑:“不悔。”
            乔望穿奇怪地看着她。乔雁雪只是淡笑,宁静而温柔,除却眼中少了如水般传情的注目,她对他的态度一如从前。乔望穿觉得浑身上下很不舒服,烦闷地一挥手:“我今天来,是向你要一件东西,拿了我就走。”
            “是什么。”
            “你脸上的皮。”
            乔雁雪怔了怔眼睛,僵了一会儿。但很快,她的动作恢复了淡雅和从容,抬起眼时,依然是微微一笑:“好。”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挽起了披肩长发,含着那春风般的微笑走至乔望穿身前,缓缓对上他的眼:“请你放过我的相公和婆婆,他们是无辜的。”
            她的目光仍是晶莹,不见悲伤,只有一泓清潭,一如年少时的温柔。乔望穿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只得偏过头,低低地道:“我只要你的皮,又不杀你,更不会杀他们。”
            “如此,甚好。”她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方红纱,递给乔望穿,“这是我在谷中纺的,不比那位姑娘身上的艳丽……送给你,作个念想。”
            乔望穿没有回头,只伸手接过红纱,胡乱揉成一团塞进怀里:“你准备好了?”乔雁雪“嗯”了一声,默默闭上了眼,等着那覆面而过的疼痛。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她所料想的疼痛,等来的却是“啸”地一声清响和一阵逆向的掌风,吹得她周身的雪花全都向前飞了开去,接着便是苍老却熟悉的一声呻吟!她蓦然失去了所有的镇定睁开眼睛,几丈之外的雪地上,一位年届花甲的老妇人倒在其中,身下不断地流出血来。
            “婆婆!”乔雁雪一声抢呼奔了过去。那被一剑穿心的老妇人,来不及同她儿媳妇说上一句话,便已命归黄泉,没了呼吸。
            “老东西自己扑上前来碍我的事,怨不得我。”乔望穿冷冷地道。剑上的血随剑滑落,滴在白雪的地面上,瞬间点开了一朵血花。
            乔雁雪背对着那冷冷的剑、漠然的脸,静了一会儿。下一刻她俯身环抱起老妇人走向茅屋,蜿蜒了一地的血,留下一串深深的足印。她不指望她的下场能有多好,却从未想到会累及他人颐养天年。这是否又算是雁雪的错呢?既是如此,老天爷惩罚她不忠不孝之错,又何必报应在他人身上呢?
            她将老妇人缓缓平放在那张惯坐的矮脚椅上,替她理了凌乱的发髻。她捂住了老妇人那爬满皱褶的手一会,余温在她掌间流淌,从枯槁的皱褶爬上她的手指,感觉得到……像是要给她最后的温暖。乔雁雪没有哭泣,因为没有时间给她哭泣,然后她拿起了墙角的一把柴刀。
            像她这般温婉的女子拿起柴刀当武器,本该是十分好笑的一个场景,然而乔望穿一点也笑不出来。便是架着柴刀,眼前之人亦不失她的端庄贤惠,那气质浑然天成,融入了她的每一寸肌体发肤。乔望穿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即便是被泼了满身污秽,她也会是一样的温柔美丽吧?
            只听乔雁雪道:“我本已生无可恋,嫁与相公只为报当日救命之恩,就此终老一生倒也罢了。然而你杀我婆婆,我不得不与你拼命。”
            乔望穿冷笑:“与我拼命,也要拼得过我才行。”
            乔雁雪不语。握紧了手中柴刀,她猛地一跃上前,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线,便如雪中飞过的枯蝶。她扑向的曾是她生命中的火焰,也是她这一生的终结。
            “嚓——”地一声响,在这漫天飘飞的雪花里几不可闻。
            乔望穿脸颊一痛,便听见这一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又化开,一道血痕迎风招展。他睁圆了眼,露出愤怒而厌弃的神情,对着不顾一切扑向他身体的人,刺出一剑。
            冰冷的利剑从她胸前刺入,又从后背穿出。
            乔雁雪双足抵着地面,踉跄了一步,手中柴刀当空落下,“扑”地一声嵌进积雪盈尺的雪地里。没等站稳,她忽而抬手一挥,极快地打落了那只意欲伸来扶她的手,不抬头,只用尽力气咬牙向后一跃,便推开了那柄穿透她身体的利剑,跌坐在雪地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划、被刺、抬手、推、跳……乔雁雪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此刻她跌坐在雪里喘息,胸口和后背流下大片大片的鲜红,渐渐地在她周围的雪地开满了凄美的瑰丽,妖艳夺目。
            雪开始融化,血却开始凝固了。红与白的杂揉,热与冷的呼吸,在漫天飞雪的黄昏里,再多的争锋与侵蚀,合并那不甘的挣扎与叹息,终是要归于沉寂。
            “咳……”乔雁雪喘息着,却不捂着伤处。她的发髻散落开来,乌黑的发丝披了满脸。乔望穿怔怔地看她,半晌又怔怔地看着被她打回的手,面容扭曲,心中无名火起,忽然厉声喝道:“你这算什么意思!当真想杀了我?当真不愿我扶你?”那脸上被柴刀划破的一道伤口在扭曲面容的拉动下,恍如恶魔咧开的大嘴,透着诡异而阴冷的嘲笑。
            乔雁雪静静地望着那张脸上的笑。那近乎疯狂的质问在她耳朵里听来,就如同当年他们在山谷中、在湖面上,那些他说与她的温柔话语。于是她也抬起头,平稳了呼吸,对着那个歇斯底里的人,如当年一般,温柔一笑。
            乔望穿见她还笑,那股怒火简直烧到了心窝子里。这个女人当真傻,傻到无可救药!他捏紧了拳头大步上前,正待大肆责骂一通,那茫茫飞雪中忽然迎面飘来一件什么,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又轻又软还有一点儿温度——竟是一张刚剥下的人皮!
            “拿去吧。”乔雁雪埋着头,声音依旧温柔。
            乔望穿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冷了一半,颇为不解地盯着乔雁雪。十数年的朝夕相处,他以为他是很懂她的,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不知道眼前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心态。面对他的刺杀,他的嘲笑,竟能在被刺一剑之后,还能从容微笑。他本想上前问个明白,然而一想到角姑娘还在等着这初次修炼“画皮”所需的人皮,乔望穿不再犹豫。没有再向雪地里的人看上一眼,他收敛了疑惑,转身离去。
            当他沿着泥雪参半的小路翻过一座山岭,站在山巅回目远眺,那白雪皑皑,屋舍依依,一切宁静而安详,就如他来时一样。脸上的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怀中揉成一团的红纱在山风的鼓舞下露了条尾巴出来,在他眼皮底下来回地飘,仿佛在祭奠什么,又仿佛在嘲笑什么。
            作个念想?我有了角姑娘,哪有时间想你。乔望穿冷笑,蓦地抽出那团乱舞的红纱,手上运劲,山巅便飘下一阵红色的雪——那一方寄宿了她最后思念的红纱,化作千万缕红色的碎屑,与风同没,与雪共舞。
            俯瞰,苍茫天地中的一点黑影,似乎再也没有动过……山巅上的男子也没有再回头了。
            那一天的记忆就此定格在最后的这一片雪景里。乔望穿忽然感到一阵心悸:莫不是……当真是他杀了雁雪?这一下心跳的缺失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脑门上跳动的、啃噬的东西似乎更加疯狂了。不,不会的,他明明没有刺中要害,她不会就此而死的……明明当年丢弃她时,在路边伤她更重,她都活下来了……
            雁雪、该不会真的……是他杀的吧?
            那一阵心悸迅速蔓延开来,变为全身上下的恐惧,在这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最可怕的不是心悸,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退一步说,就算雁雪真的死在他手上,她不过是一个被他遗弃了的女子,杀她……何须害怕什么呢?
            然而乔望穿偏是抑制不住颤抖,忍不住要害怕。他这样不知所措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终究忍耐不住,发狠地附着桌子低低地吼,那声音如同恶鬼,狂怒而绝望:乔雁雪,你死便死了,还阴魂不散地做什么!
            若是人死之后当真留有魂灵,今夜,乔雁雪之魂势必不得安宁。已经许久没有为人所记得的她,在同一天的同一个黑夜,被一个人怨恨,又被另一个人想起。


            IP属地:浙江6楼2019-11-09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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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孤刀一夜未眠。
              经过了多少个麻木的日日夜夜,他终于再一次记起了雁雪,也记起了他行走江湖的初衷。他违弃了爹娘避世隐居的愿望,走出了生活二十多年的故乡,开始他漫长而毫无目标的寻仇之路。
              单孤刀是一个复仇者,却和天下间所有的复仇者都不相同。为妻为母报仇是他毕生的目标,但仇恨不是他的全部生命,甚至与他的生命格格不入。他看得到快乐也有着很多希望,他将复仇的念头高高悬挂,过着自己一贯的生活。若不是爱之刻骨、失之切肤,他这一辈子许是绝不会和“复仇”两字系在一起。
              高悬了仇恨,深掩了悲伤,单孤刀还是单孤刀。他真诚地看待每一个人,用包容的心宽恕别人的错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保护着两个结义兄弟……他是四顾门的二门主,有太多的大事要去做。这几年的奔波劳碌,他的一颗成熟而疲惫的心,终于又在今夜为了久居心底的人儿——夜不能寐。
              清楚地记得那是下了几天的雪,已在贫瘠的大地上覆了一层衣,山里的野味大都无可寻迹。前几日单孤刀眼尖,被他发现雪松下枯草垫里的一群山猪幼崽,看模样不足一个月大。他便捉了一只来,给家里吃惯了萝卜窝窝头的母亲和雁雪尝个鲜。当晚,一家人在一起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山猪大餐。
              几天之后,大雪依旧未停。单孤刀让雁雪把吃剩下的一条山猪肉腌了,自己准备再出去一趟猎些东西,防着这雪下个不停,不至于困在屋内断了粮。
              走出十多里山路,天地间除了他自己,不见一个活物。想要再去掏那天的山猪窝显然是不可能了,山猪机灵,母猪觅食回来发现少了一头仔,想必早就领着众仔们猪去窝空。单孤刀往手上呵一口热气,搓了搓有些麻木的双手,埋头向着大山更深处走去。一想到那晚的山猪肉带给家人的欢乐,他忍不住加快了脚程,想着尽早猎到些能吃的东西,最好赶在天黑之前回去,温一温雁雪生起的火炉子,也是好的。
              北风呼啸而过,天寒地冻的山野里留下深深一道足迹,很快又被飞雪掩盖而去。
              那日的黄昏,分外苍白,不知是因为遮天漫地的雪,还是因为那颗冰冷的心,几已死去。单孤刀只记得红得诡异、白得耀眼的颜色占据了他的视野中心,没有屋子,没有树,没有周遭的一切,他的世界一下子只剩下两种单调的色彩。那一瞬的惨白,铭记在永远。
              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在木板床上翻个身,他才发觉手脚都是冰凉冰凉的,几乎麻木,就和那天他在屋前的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然后突然迈开双腿时候的感觉一样。
              母亲是被人以利剑穿心,却安详地躺在矮脚椅上;雁雪死在屋前,浑身斑驳和模糊。她的身下是红白交织的一副瑰丽的画,血流殆尽而死。为何?若她们是被同一凶手所杀,那人既一剑杀了他母亲,却为何也不一剑杀了雁雪?反是重创之后,要以极其残忍手段刺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最后丢她在这冰天雪地里,流血而亡?若她们不是被同一人所杀,单家避世隐居二十多年,早就与江湖断了联系,素来无人寻仇,怎会在一天之内连续碰上几波杀人夺命的凶徒?
              直至今日,单孤刀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他带了父亲留下的赤鳞刀行走江湖,本是暗中调查当年杀他妻母的凶手。他为了报仇出道江湖,却从不为了报仇而活。后来结识李相夷、肖紫衿,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再后来成立四顾门,被推上江湖争斗的风口浪尖,与金鸳盟争锋相对……随着他的身份一点一点地提高,单孤刀也日渐有了更加忙碌的生活。当初的记忆随时光流逝逐渐沉淀心底,却也从不曾被谁抹去。
              叹了口气,他想起自己也许一辈子也报不了这个仇,但他还将要深埋着这样深沉的仇怨,去坦然面对今后的岁月。他还有更多的人要关心,有更多的事要去做。
              半月之内连续三次在不同城镇出手的杀人狂魔,为何死者中必有一个被剥去脸皮的年轻女子?每一处被剥皮的年轻女子和那一些身首异处的男人女人之间有何联系?单孤刀隐隐觉得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样的场面,似乎……他应该想到一些什么。
              没等他把这边理出个头绪,另一个担忧不由自主地蹿了上来。“四虎银枪”此去凶险,能否保友盟不失?能否全身而退?单孤刀皱了皱眉。又想起远在台州的相夷和紫衿,能否如期剿灭联海帮……
              板床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了“咯吱咯吱”的低声吟唱。窗外,黎明依稀到来。


              IP属地:浙江7楼2019-11-09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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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山雨欲来
                一晃又是半月光景,清源山上回暖,草木日渐茂盛起来。
                黄泥大道上响起了急促的几阵脚步声,是从山上跑下来的,人还不少。跑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浅黄色衣衫的女子,脚步很轻,踩在黄泥路上几乎听不到声响。但她着实跑得很快,把身后的一大群人足足落下了半里路程。
                远远地,前方山道上出现了一队人马,隐约可见两匹领头大马之后,四个弟子抬着一副担架正往山上赶。
                黄衫女子屏着一口气,她不理会领头大马上两个人的怪异目光,径直便向后面的担架扑了过去。眼见着就要碰到担架上的棉被,忽然一只大手卡在她脖子根前,手臂一弯将她整个儿拦了下来。
                “放手、放手……”她哭喊着,脸色已经发白,却仍一个劲地扒着那只拦住她的大手。奈何那手臂铁打的一般粗壮有力,女子怎么也扑不过去,急得一迭声地边哭边喊:“相夷……我要看看相夷伤得怎样……”
                手臂的主人丝毫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闻言冷哼了一声:“门主无碍,躺着的是三门主。乔姑娘不必担心。”
                乔婉娩胸口起伏,青白着脸喘上几口气,适才发现棉被前端伸出紫袍的一角,躺着的不是肖紫衿还能是谁?
                “是肖大哥?”
                石水收回手臂,点了点头。乔婉娩自知失态,刚才自己定是形象全无,此刻却因剧烈奔跑仍耐不住要喘气,便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她沙哑着嗓音向着队伍后面看去:“怎么不见相夷?”
                “门主让我们带一帮兄弟先行护送三门主回山疗伤,他随后就到。”石水说话不带半点表情。
                乔婉娩“哦”了一声,总算放下心来,移步去看肖紫衿的伤情。此时单孤刀等人也陆续赶到,单孤刀喘气之时不忘责怪乔婉娩几句,才听报信弟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头“重伤”二字就不要命地往山下跑,实在不像平时的她。乔婉娩不出一声地听着教训,脸色已微微泛红。于是单孤刀不再说她,石水翻身上马,一行人向着百川院走去。
                回到百川院,单孤刀早先安排好的大夫、侍者等早已候在那里,几人一帮手,迅速将肖紫衿抬进屋内。王大夫上前撘了搭脉,半晌道:“三门主五脏俱损,气血淤积,伤势颇为严重。”
                单孤刀皱眉道:“烦请大夫救紫衿一命,感激不尽!”
                王大夫抚须一笑:“二门主不必紧张,三门主体内有‘扬州慢’真气护着,这一路才能平安无事。老夫这便开个方子,一日三帖给他服下,保管无碍。不过近一个月下不了床,须得有人悉心照料才好。”
                言罢,王大夫起身去屋外开药方,单孤刀连声道谢,转而又忧心忡忡地望着肖紫衿。“紫衿怎会伤成这样,相夷呢?”他严声问道,眉宇间见了责备之色。
                白江鹑自从帮忙把人抬进来后一直坐在桌边喝水,闻言差点呛到,连忙摆正了姿势:“这不能怪门主,要怪只能怪那蒋大肥太肥、三门主跑得太慢。”
                原来那日四顾门一行到达联海帮属地,一路过关斩将也颇为顺利,最后在海边见到蒋大肥,却个个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虽说蒋大肥没有江湖传言中“三个白江鹑不及”的那么肥,但确实肥如一座山丘,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肥的人了。蒋大肥浮在海面上,就如一堆肉摊在海面上,脸上看不见五官,或者说五官已经被挤得没影,叫人一看便觉恶心。李相夷二话不说提起少师剑一跃上前,对准海上那摊肥肉就是一劈。青绿色的剑气裹着剑刃嵌进肉堆里,竟不见血。少顷,但闻肉堆里响起浑浊的“呵呵”一笑,岸上的人便看见肉堆一挺,如蓄力的弹弓一般瞬间将李相夷连人带剑弹回老远,在沙滩上滑了数丈方才停下,扬起漫天沙尘,随着海风缓缓飘散。
                肖紫衿箭步上前,冲过沙尘来拉李相夷的衣角,却见李相夷一只脚仍陷在沙地里,反身冲他大喊:“闪开!”肖紫衿尚未明白过来,一刹的功夫天好似突然间一暗,接着一大块东西从天而降,结结实实压在他身上。
                这一大摊肉的“泰山压顶”威力无穷,要是常人定然被压成一张肉饼无疑。蒋大肥还不甘心,晃动着身子又在沙地里磨蹭了一会,贴着沙地的胸口却只感到一个人的形状。他犹自纳闷,忽然一侧咯吱窝处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他被挠得全身肥肉都颤抖起来,“呵呵哈哈”一阵毛骨悚然的大笑,接着有人在他底下的沙地划了一剑,一股剑气将他巨大的体重抬起。蒋大肥顺势两手一托地面,借着力道冲天跃起,“扑通”一声落回海里,又摊着身体浮在了海面上。沙滩上只留一个巨大的坑,肖紫衿扑在坑底,被压得七窍流血,昏死过去。
                适才李相夷拔出陷在沙里的脚,蒋大肥已然压到了他的眉梢。于是他就地一滚躲过,爬起来便拿少师剑直挠蒋大肥痒痒,松了“泰山之定”,随即反手劈沙挑起蒋大肥,方才救了肖紫衿一命。
                单孤刀听白江鹑一番叙述,才知自己错怪李相夷,不由面露愧色:“那……后来如何捉住的蒋大肥?”
                白江鹑瞥了眼床上的肖紫衿,懒懒答道:“三门主伤势沉重,蒋大肥刀剑难入,又能借海浪之力窜上天空发动‘泰山压顶’,门主要一个人对付实在吃亏。照彼丘的分析,蒋大肥这刀剑不伤之功归咎于两点。其一是他浑身的肉……”说话间白江鹑上下打量了自己,大概觉得自己这点肉还不算什么,便满意地继续说道,“其二是他泡在海中,被刀剑一砍能顺水漂出,伤人的力道就没有了。要抓蒋大肥,只能将他引到岸上来。”
                单孤刀点头:“说的在理。只是蒋大肥想必也心知肚明,如何肯上岸?”
                “那也不难,他要‘泰山压顶’就自然会上岸,只要不让他再回到海里去便可。后来,我们得了‘江浙神龙’展云飞的相助。”白江鹑也不卖关子,“老大在海上备了一张大网,蒋大肥一旦想逃回海里,我们四个便能让他从天而降落到网里。门主和展云飞在岸上前后夹击,两边都是剑锋,力道避无可避,蒋大肥很快败下阵来。联海帮大败,蒋大肥被擒,门主让我和石水先送三门主回来。”白江鹑三两句带过,并不说李相夷和展云飞比武赌头巾的事。
                单孤刀仔细琢磨着话中的意思,忽然明白过来,大声问道:“相夷和其他人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紫蓬山。”白江鹑见单孤刀显是一震,“哎”地一声长叹,“他们救火去了。”
                “相夷怎么会知道……”单孤刀简直难以置信,自己早已严令弟子不许向那边透露消息。
                白江鹑脸色也不大好:“断璧一刀门派人求援,自然也会传消息去台州,所以门主早就知道了。当时情况不允许分开人手,门主料定二门主会有所动作,少说也能拖延几日,等联海帮的事一了,再过去紫蓬山也还来得及。”白江鹑说到这里,换上一种奇怪的语气,“二门主既然拿了主意,为何也不知会一声?也好让兄弟们安心对付蒋大肥。”
                单孤刀只有苦笑。


                IP属地:浙江8楼2019-11-09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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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蓬山一战,金鸳盟倾力而出,围困断璧一刀门达二十余日。“四虎银枪”及四顾门友盟霹雳堂、飞鹰门等联手相救,后李相夷率纪汉佛云彼丘等人赶到,三面夹击。笛飞声闻蒋大肥被擒,知此时决不能恋战,当即率金鸳盟余部退去,断璧一刀门由此得以保全。
                  春风里的忘情川,风光绮丽。一川清水幽幽而过,虽无鸟兽,总不似冬日冰冷萧条之感。
                  七七楼,台阁之上。
                  角丽谯一身新衣,仍旧逃不过鲜艳的红。她站在台阁上向着主殿眺望,等了半天,陪伴她的只是主殿上冷冷的砖,青青的瓦。
                  笛飞声前夜才回来,气宇轩昂,步若流星之态不变。跟去的那些人闷不作声,比一年前金鸳盟初立之时安静了不少。于是角丽谯知道他们没有失败,只不过是没有成功。每每念及此处,角丽谯便不能安心,一股强烈的情感在她心头来回冲荡。笛飞声想要称霸江湖,她知道,她也愿意等,等他称霸江湖之后再来接受她。可是偏生那该死的李相夷,处处和笛飞声作对,把金鸳盟的大好形势慢慢地化整为零。如今结盟之势瓦解,金鸳盟孤立无援,反观四顾门如日中天,这称霸江湖一事怕是有些麻烦了。角丽谯咬着红唇,目光中若隐若现的一丝神采,更像是忍了许久的一口气。笛飞声一直不让她插手四顾金鸳之事,事已至此,她也不答应了。
                  撩起覆面红纱,远处高高的殿堂如此清晰地展现眼前,一眼之后她再无迟疑,转身向七七楼中走去。那身姿轻摇,步履曼妙,楼中传来欢呼声、惊叫声、揉拉推打声,又在一瞬之间归于平静。仿佛是那一片轻盈的红纱,迷醉了所有的狂喜。
                  乔望穿悄悄离开了总舵,穿行在洛水之滨的山野。
                  凭着记忆,再翻过南岸的一个山头,就到了当初雁雪住的那间屋子。自从那一夜忽然惊觉雁雪可能是死于自己剑下,乔望穿整日坐立不安,只想要快一点证实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当年拿着人皮离开,他再也没有回来。乔雁雪的死讯是角丽谯告诉他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她告诉这件事的时候他居然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什么反应也没有,犹自沉浸在为角姑娘立下头功的喜悦中。
                  乔雁雪死,他不伤心;但若乔雁雪死在他的手里,他便不能安下心了。
                  恍然间一抬头,他已站在了茅屋前。破败的茅屋塌了一面墙,屋顶上的茅草掀掉了许多,露出光秃秃的几根木头檐骨,许久没有人居住了。想是屋子的主人见不得妻死母亡的惨剧,早已收拾东西搬离了伤心之地。乔望穿冷眼看着这间屋子,顿了一顿,开始在这周围寻找起来。
                  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伤感一个山野村夫的悲伤,更何况这个悲伤还是由他造成的。
                  他只想快一点找到乔雁雪。
                  乔望穿在四周搜寻一趟无果,开始向山那边走去。这个村夫要是个正常人,显然不会突发神经将尸体葬得很远。他沿着来路翻过山岭,右手边出现了一大片绿色的缓坡。此时正值三月,草木长得很疯,放眼望去铺了一地的青草。靠着洛水岸一处高地上的两棵杨树,一高一矮,新芽在春风中打着卷儿。树下一座坟茔长满了青草,远望就如披在女子身上的碧绿轻纱。
                  乔望穿走过去了。果然不假,这里便是乔雁雪最后的居所。然而乔望穿的目光出奇地发亮,并不看那正中“爱妻雁雪之墓”,而是盯着一旁的落款半天不转一下眼珠子,神情先是愕然,接着渐渐转为阴沉,最后竟隐隐地透出一丝凶狠来!
                  单孤刀,这不正是四顾门那位二门主的名字么!难道说雁雪当年嫁于的那个村夫,居然是他?
                  单姓并非大姓,要他相信这两个单孤刀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他宁愿相信角姑娘从一开始爱的就不是笛飞声。乔望穿在坟前站了很久,想了很久,那凶狠的神情慢慢淡去,忽然间发出一连声的大笑来。
                  笑声回荡在青草波,飘散到洛水岸。
                  笑声中,他已将最初来此的目的抛得一干二净,一颗心完全被无可名状的狂喜填满:乔雁雪啊乔雁雪,你死便死了,还不忘让哥哥得一个大好处,算是你有点良心呢!
                  “你要和我说的事,就是这些?”声音的主人坐在黑漆梨花木案前,飞快地书写着什么。
                  乔婉娩见他一面忙着写信,一面听自己说话,不由地停了一会,等他飞飞洒洒将信写完才试探性地问道:“相夷觉得……我该不该将‘宁心’交给师兄?”
                  “白鹅,寄给少林法空和尚。”李相夷置笔案上,随手将白萱纸一掀,带起的微风将字尾处一两笔新鲜的墨迹吹干在纸上。白江鹑接过信纸,即刻盖上飞鸟印信。李相夷抖开手边的另一封信,边看边对乔婉娩道:“老古董什么来头,那心法这么厉害。”
                  乔婉娩道:“师傅乔氏本是陇西人士,家传‘宁心’为修身之法,是故乔家多温柔女子。二十多年前嫁于欧阳渚为妻,可怜膝下无子,多受欧阳渚冷落。小妾仗着子嗣之利诟病师傅,师傅不堪白眼,从欧阳家出走,于山庙中削发为尼。一次外出化缘途中,恰逢强盗打劫村落,烧杀抢掠,师傅虽无子,护犊之心犹盛,拼了命从强盗手中救下了三个孩童。带着孩子无法再回尼姑庵,师傅选择了逃进山里,在绝谷中安家。”此后的事乔婉娩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李相夷在她说话间已经看完了那封信并吩咐了纪汉佛一些事,让云彼丘安排中原一带几个门派的部署。此番活捉蒋大肥,金鸳盟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形势已和从前大有不同。乔婉娩实在觉得自己这些烦恼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四顾门的大局比起来不值一提,站在一旁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再次停了下来。
                  李相夷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尴尬,心里暗暗地无奈了一把。单孤刀三天两头地念叨,念叨他总是忽视乔婉娩。其实他早已习惯了这样一心二用,乔婉娩说的话他都有听在心里,只不过乔婉娩好像也不太适应,常常说着说着就要停下来,眼巴巴等着李相夷做完其他事,然后“专心致志”和她说话。
                  这样的等待几乎是无果的。李相夷总有忙不完的事,就连睡觉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单孤刀不知发了什么疯,一旦见他“一心两用”对待乔婉娩,不问青红皂白就在他耳朵旁一阵唠叨,念得他整个人都要长茧,恨不得一布条封了那张嘴来个清静。
                  于是他几句话交待了云彼丘,扭头一脸认真地对着乔婉娩道:“然后呢?”
                  乔婉娩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的表情——那满脸期待简直假得可以,愣了又愣,终于“哈哈”一声笑到气岔,捂着肚子推他一把:“相夷别闹了……”
                  堂下坐着的佛彼白石等人一个个憋到脸青,拼出毕生耐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李相夷脸色一冷,换回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口气:“你们三个由老古董抚养,乔望穿怎会没有学过。”
                  乔婉娩依稀是缓过劲来,扶着几案解释道:“‘宁心’使人温柔娴淑、宁心静气,男子却是修习不得。否则变得同姑娘家一般,可不是要乱了套?”
                  “那也不见得。”李相夷喃喃着,意味深长地看着刚走进门的那个人,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忽然说道,“有些人罗里吧嗦烦得要死,本就跟老太婆没有两样。你给他练,倒是教了他‘为妇之道’。”说罢狠狠一眼瞪向那人。
                  单孤刀刚走进屋子还没站稳,无缘由地被李相夷瞪了一眼,茫然顿住;又发现屋子里的人全都齐刷刷盯着自己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里“啊”地一声便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
                  这“啊”地一声可不得了,屋内众人全当他是应和了李相夷的那番话,顿时笑得东倒西歪笑到天昏地暗。原本拼命憋着的也被迅速传染,不计后果地放声大笑起来。单孤刀一头雾水,全然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再看李相夷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单孤刀就算再迟钝,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这小子定是又耍了花招,变着法子奚落他。
                  不过……被相夷一番奚落,自己又不少条胳膊少块肉,有什么关系呢?在四顾金鸳盘根错节的纷争里,还能如此尽情地开怀大笑,未尝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单孤刀这样想,于是也咧开了嘴角,随着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本来——做大哥的,就不该计较太多。


                  IP属地:浙江9楼2019-11-09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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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饮恨徘徊
                    之后的十多天风平浪静,金鸳盟自紫蓬山一役未能如愿灭了断璧一刀门,退回总舵后似乎刻意收敛着什么,并没有大队人马离开忘情川畔,一反常态的安分守己。笛飞声虽然孤立无援,依他的性子,倒也不至于龟缩在老巢坐以待毙,过分的安静必然预示着一场大的危机。李相夷清楚得很,一面吩咐四顾门众人提高警惕,一面整日和云彼丘商议着什么,一谈就是几个时辰。肖紫衿重伤卧床,由单孤刀和乔婉娩轮流照顾。乔婉娩顾及李相夷,并不与肖紫衿走得太近,大部分时候是单孤刀一个人料理。
                    至于要不要把“宁心”交给乔望穿,李相夷并没有给出答复,只回了句“你自己的事,问我做什么”,表示她可以全凭自己乐意。想来也是,若不把“宁心”给角丽谯,正邪不两立,是她自己修习媚功致狂,怨不得别人;若把“宁心”给她,说不定真能压制她滥杀无辜的疯狂,能救得许多人的性命,于四顾门大局亦无害。这种可有可无的选择,李相夷从来不会多费心思。
                    这样一来苦了乔婉娩。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妥,她一时间也拿不出主意,愁得将自己关在房中,终日柳眉不展。直到单孤刀前来,说是肖紫衿想要见她,她才勉强收拾了心情,跟随单孤刀来到肖紫衿床前。
                    “婉娩,”肖紫衿清醒了已有数日,比起前日里沙哑的嗓音已是温柔了不少,“我听大哥说你整天闷在房里。怎么,有心事?”
                    乔婉娩微笑道:“肖大哥多心了,不过是一些小事,不碍的。”
                    肖紫衿僵着脖子靠在枕垫上,正经了脸色:“事无大小总有肖大哥替你做主,在我面前还有什么难言之处么?”他忽然静了一会,努力打量着乔婉娩的愁绪,沉着嗓子低声道,“莫不是……”
                    乔婉娩摇头:“此事与相夷无关,他没有欺负我。”
                    肖紫衿轻哼道:“如此便好。”
                    单孤刀递上一杯茶水,乔婉娩接过抿了一口,又现愁苦之色。三人一时无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屋子外面不时传来匆匆而过的脚步声,步履摩挲声,间或的说话声……门中上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各自的事,倒显得这个房间格外安静了。
                    肖紫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隐有埋怨之意:“你们有事瞒我,不想说就不必说了。难道你们连相夷也没告诉?”
                    单孤刀只得笑笑,一脸无奈。乔婉娩双手将茶水搁置桌上,轻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他就不能出主意了?”肖紫衿冷笑,“他不是什么都要管、见谁都要差遣的脾气么?我倒是想问,你待他尽心至此,他又将你至于何地!”
                    单孤刀本不想增添肖紫衿的困扰,事已至此只得三句两句将事情解释一遍。肖紫衿听罢更显恼怒,只是碍于乔婉娩又不好发作,沉思片刻压了怒火道:“既然给与不给都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决定了,”乔婉娩忽然转过身来,一张脸的神色分明很乱,却又强压着什么感情。不等其他两人作何反应,她飞快地接着道,“她已经练了魔功,给与不给改变不了什么。我们能做的……唯有减少无辜的伤亡。我、我这便去找他……两位大哥不必为了婉娩多花心思。”
                    她说话的同时已向两人行了一礼,说罢飞快地夺门离去。肖紫衿叫了几句没有叫住,紧绷着一张脸让单孤刀追上去,无论发生什么,定要保证乔婉娩的安全。
                    乔婉娩出了百川院,沿着下山的黄泥道一路飞奔。她只是想要喘口气,只是不想再让别的无关的人为她费心,要去哪里要怎么办……还真的没有主意。她也不知跑了多久,停下来时已身处一间寺院跟前。
                    普渡寺。
                    这间和百川院一样坐落在清源山上的寺院,与别地的和尚庙没有什么不同。寺中方丈法号“无了”,与别地和尚庙的方丈也没有什么不同。四顾门成立之时选址百川院,这间普渡寺就已经在这里了,这里的方丈也已经叫“无了”了。
                    无了方丈是个慈眉善目的和尚,隐居清源山已有数年,对江湖上的大事小事甚少关心。每日领着一班小和尚诵经礼佛,纵然外头风雨飘摇,寺内依旧烛香缭绕,是故方圆几十里的人家总也来此进香,香火不断。
                    山里的一处是江湖风口浪尖之所在,另一处却是一方与世无争的净土,这般景象确是不太常见。偶尔几次四顾门众人从寺前经过,恰逢无了方丈于寺中散步。老和尚莞尔一笑,对着众人行一佛礼;骏马上的李相夷瞥他一眼,道了声:“无聊。”不知是否是在直呼方丈法号。
                    据说无了方丈早先是有故事的人,热血了半辈子后选择这样的一处山林皈依我佛,许是天意。乔婉娩正在不知所措,见那寺内砖石有序,尘土不染,和尚们在大殿内做着早课,忽然的内心就升起一股无比安静祥和的感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了出来,不觉间已走进了寺院径深之处。隔着一片禅房,后院高约五丈的舍利塔露出一个塔尖儿,映着春光和睦,隐隐透出佛的洞悉来。
                    乔婉娩仰头望了那舍利塔顶许久,直到一个声音响起在耳边。那声音温柔又熟悉,却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师妹,佛塔有什么好看的。”
                    乔婉娩惊慌之中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踩在了石板路旁的青苔上。乔望穿对她笑了笑,伸手来扶:“当心脚下,师兄我就那么可怕?”
                    “你为何会在这里?”乔婉娩一脸惊诧。
                    乔望穿抖了抖自己一身香客衣衫,挑眉笑道:“自然是为了等你。”说罢很是避嫌地放下手臂又往柱子上一靠,目光斜望着百川院方位,悠悠然道,“李相夷回来了,我总不能冒冒失失跑去找你,自己脑袋还是得要。”
                    “你……知道我会来这里?”
                    “不知道,又能怎样。”乔望穿收了笑容,“我若不来,角姑娘的杀性遏制不住……早晚我也得死在她手上。为了我为了她,怎么说也得跑这一趟。”见乔婉娩怔怔的模样,他多少猜到几分,“东西呢?”
                    乔婉娩低下头去。见状乔望穿“哎”地一声长叹了口气:“你要不乐意,我也不勉强。出了百川院很危险,以后没事少往外跑。你自己保重,我……告辞!”然而话音未落,他却看到一方熟悉的颜色自他眼前拂过,眼角余光随着那一缕鲜红移动,直至转过半个身子来,牢牢盯着乔婉娩手中捧着的一方红纱,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又见到了这个东西?他明明记得已经撕碎了它的!那是在山巅,山巅下了一场红色的雪的!绝对是不可能再出现的!
                    乔望穿脸颊发白,脖子发硬,喉咙里有什么东西鼓了鼓,愣是没有发出个声儿。乔婉娩很是奇怪:“师兄,你怎么了?”
                    乔望穿拼了命地直起脖子,看了看乔婉娩,一点点地抬起手臂指了指她身后,仿佛有什么令他震惊得说不出话的东西正站在那里。乔婉娩顺着他的手指转过身,看到了另一张更为可怖的脸。
                    或者并不能说是可怖,那张脸她十分地熟悉,那张脸的主人适才还递过她一杯茶水。但……若非亲眼所见,她做梦也想不到那张脸会露出这样一个苍白至死的表情——简直就是一张死人的脸。她一瞬间感到了害怕,缩了手腕想要往乔望穿身边躲,却早已有一只铁钳般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腕口,不许她移动分毫。
                    那只手颤抖又颤抖,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丝毫也不放松。乔婉娩甚至感觉到了贴着她皮肤的那几个厚重的老茧在不停地打着哆嗦,她已完全不能体会眼前这人该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如果他还有心情的话。她支吾着、害怕着,几乎就要摔倒。好不容易挣扎着站好,发出一个细细的声音:“单大哥……”
                    单孤刀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一张脸早已毫无血色,双眼死死地盯着乔婉娩手中的一方红纱,像是有着什么深切的悲怮,却又不能诉说,无法表达。
                    世间已无人能懂得他的痛楚,唯有狰狞着一张活死人的脸,他才能得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些许慰藉。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眼里露出晶亮的、从未有过的锋芒,闪着愤怒,却透着失而复得的希望。一刹那整个人都失去了反应,只留这一方红纱,牢牢占据他的全部心情。
                    是它,是它!雁雪贴身携带的红纱……那在尸体上没有找到的红纱,竟然出现在了乔婉娩的手上!
                    单孤刀不知道自己抓了她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忽然间抓着她腕口的那只手加了几分力道,他的目光透着凶狠,嘶着嗓子低声道:“你,究竟是谁。”
                    乔婉娩被他抓得生疼,强忍着泪水咬唇道:“婉娩不明白……”
                    单孤刀愈发用力,乔婉娩“呀”地一声轻呼,眼泪夺眶而出。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凶狠如恶鬼一般继续逼问:“谁给你的。”
                    “是、是我师姐……”
                    “她叫什么。”
                    “师姐……乔雁雪。”


                    IP属地:浙江10楼2019-11-09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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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婉娩断断续续地说完,蓦然觉得腕口一下子轻松许多,其上一道深深的红印,手掌发紫,竟是早已麻木了。再看单孤刀松开她以后,目中的凶光已经褪去,脸上非哭非笑的表情,跌跌撞撞地近前几步,整个人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口中喃喃有词:“雁雪、雁雪……我早该知道……”
                      乔望穿虽说早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住,呆呆地立在原地,心中五味纷呈,且喜且恨。
                      喜的是,他果然是雁雪的夫君单孤刀;恨的是,他当真是雁雪的夫君单孤刀。
                      乔望穿觉得脑袋发胀,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努力地镇定着情绪,装作第一次见到这方红纱的模样,淡淡说道:“我只要‘宁心’,没想要雁雪的东西。”
                      眼见单孤刀似鬼魅附身般只是重复那个名字,乔婉娩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得暂且放他不管。擦干泪痕,她展开手中的那一方红纱,单孤刀的目光便跟着红纱动了起来,眼神惨然却又有光,闭了闭嘴唇,说不出话。乔婉娩犹豫了一会,仍是小心翼翼地交给乔望穿:“这是半部‘宁心’心法,师姐绣的。我只有这些,剩下的一半还在师姐处。”
                      “什么?”乔望穿几乎是发疯一般地跳起来,一把抢过红纱,翻来覆去地查看。他努力克制心底的震惊,然而面容还是很不争气地扭曲在一起。手上仿佛失去了知觉,眼睛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畔似有一面铜锣阵阵作响。他看了许久只看到这满目如血的鲜红,本是吉祥的色彩,他却莫名地惶恐,仿佛看到了那一天雁雪所流的血铺洒在这红纱上。“这上面,哪有什么心法!”他烦躁地吼道。
                      乔婉娩怔了怔,半晌惋惜地望着他:“你果然都忘了……”
                      乔望穿抱着脑袋长长地吼了一声,吼得那大殿里的诵经声也停了一停。乔婉娩待他安静下来,适才幽幽地道:“你忘了小时候在湖中浣衣,师姐将轻纱铺在湖面上,水中鱼儿的影子便可映在纱中……它们就是那里面的会动的一幅画?”她摇了摇头,“你忘了师姐纺的纱,是可以藏着意想不到的图画的。”
                      乔望穿忽然扯紧了手里的红纱,隔纱对着太阳望去。红纱纺得严实,乍一看是均匀的红,却在好些地方东一缕西一条地漏下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灼目的一片光华。他不由地闭了眼,红纱对面,乔婉娩的声音含着淡淡的怨:“你将它铺在纸上,丝线稀疏之处便会映出文字来。我只有这半部‘宁心’,也许帮不上你的忙。”乔望穿嘴里发苦,想大笑却笑不出声,张着嘴巴比划了几下,就连舌头也是僵硬无比。他扭头冲着一旁的花草“呸”了一声啐了唾沫,胡乱塞了红纱在怀里,大步离去。
                      单孤刀在乔望穿擦肩而过之时稍稍有了神智,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抓,忽然又针刺般地缩了回来,犹豫不决地捏着拳,终究还是看着乔望穿带着那一方红纱出了寺院,消失在山色苍茫里。他早已不会再为雁雪流下眼泪,渐渐觉得眼中干涩无比。
                      然后他花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换回了平日里的神色,向着乔婉娩深深一礼,道了歉意。语调平淡地出奇。
                      不长的山路,乔婉娩走了半个时辰。一路上单孤刀一言不发,面色平静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乔婉娩时不时偏过头去看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做了一场梦。他从惊诧、发怒、失神……到回归平静,来得突然去得也快。要不是右手手腕上已成青紫的一圈指印,她绝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到百川院时已近晌午,厨房的伙计张罗着新鲜的果蔬鱼肉,依稀可以听见案板上笃笃的忙碌之声。单孤刀在山门前停下脚步,不动声色的,平静的脸上一点一点、慢慢地浮出了微笑,却把一旁的乔婉娩看得心惊肉跳。待他终于如同往日一般挂起了有些笨拙的温柔,单孤刀对着乔婉娩歉然道:“我去照顾紫衿,让他不用再担心了。”
                      乔婉娩怯然点头,细声道:“那你和师姐……”
                      “说来话长,以后找时间慢慢告诉你。”单孤刀接过她的话,略微迟疑了一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就别再告诉相夷了。”
                      “你打算一个人扛?”
                      单孤刀摇了摇头,乔婉娩满脸疑惑,显然没有看懂。
                      春风正凉,吹散了初起的炊烟,又很快地升起了笔直的一道烟痕。
                      其后的几天里,单孤刀多管闲事一如往常。除了照看正在康复的肖紫衿,四顾门一些琐碎的杂事也还是由他亲自处理。金鸳盟被逼到了悬崖边,正酝酿着一场反扑,李相夷和佛彼白石四人日夜绷紧了精神,已备全力应付随时可能爆发的战局。“四虎银枪”率领人马悄悄潜伏到忘情川附近,一旦金鸳盟倾巢而出他们便可直捣黄龙,端了对方老巢。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不知为何乔婉娩一见单孤刀,总不自觉地要害怕。她时时回想着普度寺里发生的那一幕,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温柔了几年,何以在一瞬之间忽然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另外一人;师姐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在听见那个名字后会如此失态近乎疯狂;他是背负了怎样的故事,那一点一点埋下的痛苦、一道一道挤出的笑容,代表了什么——他为何要隐瞒?又在隐瞒什么?
                      乔婉娩渐渐发觉自己忍不住要去好奇,也忍不住要担心,她甚至不敢去见李相夷,害怕一个疏忽被他看出些端倪。在这样的不安中过了几日,转眼间步入了四月。
                      这一天单孤刀来找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IP属地:浙江11楼2019-11-09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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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逝者之息
                        清明时节,本该落雨。
                        青草坡上没有雨。
                        乔婉娩第一眼就看见了墓碑上的那个名字,也明白了单孤刀一反常态的理由。这些天的震惊和不安,她以为她已经能够接受再离奇的现实。然而当现实真切地摆在眼前,她还是觉得膝盖发酸两腿发软,在坟前缓缓蹲下身子。指尖触及冰冷墓碑,不自觉已潸然泪下。
                        单孤刀没有眼泪,有的只是说不出的伤悲。“我并不知晓她姓乔,也没想到雁雪会是你的师姐。我救起她在一条小路,她受了不轻的伤,心情也很差。”单孤刀言语低沉,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河流,“后来她伤愈,又过了几天终于愿意说话。她说她叫雁雪,其余的事,不管是身世、经历,以及是谁打伤的她,一个字也不愿提。雁雪是个坚强的女子,受了不小的创伤也能含笑以对。而对我来说,她的过去与我毫无关系,重要的是她的将来,有我陪她在一起。”
                        “再后来,我们结为夫妻,世上再没有像她一样贤良的妻子。我很感激,以为就此一世将要终老山林。也许……”单孤刀深深叹了口气,他试图说得平静,声音中却无法抑制地流出伤悲,“也许是命太好,老天看我不惯,将雁雪送与我后又迫不及待地将她夺去……还是在一块我活着的时候永远无法企及的土地里。我可以碰到她、抱着她,灵魂却隔绝了千山万水。”
                        乔婉娩似乎被他的伤悲感染,抑制不住地怮哭出声。
                        单孤刀并不为她所动,像一只木偶,喃喃着自言自语:“我将家母葬在家父身边,再带雁雪来到这里。那几天我几乎想要陪她在这里一生一世,可是不能。雁雪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凄惨,我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
                        乔婉娩扶着墓碑,缓缓道:“我……明白。师姐能嫁于单大哥,是她的福气。”
                        单孤刀苦笑:“我至今没有找到凶手。若不是因为你,只怕今天我也没有脸回来见她。”他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雁雪和乔望穿,是否从小情投意合?”
                        乔婉娩下意识地便要答应,待她明白过来,话到嘴边只得急急地变了语调:“嗯——?”
                        “婉娩不用为难,我看得出雁雪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人。”单孤刀眯起了眼,脸色却是释然,“她没有明说,我俩心里都很清楚。这个人她放不下,我并不怪她。只是……”
                        “只是什么?”
                        单孤刀想了很久:“只是雁雪死状奇特,她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没有、没有一处好皮……”他非常不想回忆起那个黄昏的雪景,一句话轻轻带过,“这该是有怎样的深仇大恨。若凶手是冲着雁雪而来,是否与先前伤她的是同一个人……乔望穿?”
                        乔婉娩猛打一哆嗦,脊背发凉。她想起乔望穿在杀乔氏老尼那天曾亲口承认的事,但……但他不是说那只是为了让师傅害怕,其实并不是他杀了师姐吗?就算他为角丽谯所迷惑,他也不应该用这般残忍的手段对付师姐,他们曾经那么的要好……
                        “不会,师兄说过……不是他。”她用力地摇头。
                        单孤刀长叹一口气。乔婉娩又轻声道:“师兄没有骗我的理由。”单孤刀闷了半晌,点头,神色黯淡下来,眉头拧在了一处。
                        乔婉娩看得出他的失望,心下凄凉。青青坟冢,黄土掩盖了温柔女子的美丽,连同她的心意一起埋葬。乔雁雪从来都是这样的女子,聪慧、明理、温婉如水。她会不计自我地替他人铺一条好走的路,会为了他人的开心而委屈自己。也许单孤刀说的对,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乔望穿。那么她嫁给单孤刀,只是为了报恩?只是因为单孤刀喜欢?只是……为了他开心?
                        脑海中的思绪纷乱,过去的记忆纠缠成网,又在网中打成了死结。乔婉娩理不出个头绪,她并不是很懂乔雁雪。单孤刀见她愁眉不展,反是安慰她道:“机缘巧合……你与相夷,”说到他们,单孤刀的目光变得很温柔,含着笑意。“……不知是否算是上天给我的补偿。”
                        乔婉娩怔怔地抬头。单孤刀舒展了眉眼,笑着继续道:“你与相夷,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在一起。你们过得好,我和雁雪一人一鬼,也会由衷地高兴。”
                        他淡淡的笑,乔婉娩看在眼里,却只想哭。忍了忍,她轻声道:“这些事,也瞒着相夷不告诉?”
                        单孤刀颔首:“四顾门眼见着又将是一场大战,我不该增多相夷的困扰。”
                        乔婉娩听罢微微点头。单孤刀去周遭走了一圈,摘了一束野花供在坟前,又在坟前静立良久。乔婉娩屈膝坐在青草地上,心中叹息。单孤刀这般执着地为她踏上寻仇之路,如若乔雁雪泉下有知,是否安息?依她的脾性,该是不希望看到他这样吧?
                        从青草坡离开,他们却没能回到清源山。
                        江湖风烟又起。一日之内金鸳盟座下三王齐出忘情川,率门众五百奔洛水而来。与此同时四顾门李相夷下清源山,“佛彼白石”中纪汉佛、石水留守,肖紫衿伤势未愈,亦留下休养,其余人等随行前往。笛飞声在总舵按兵不动,奇袭无望,“四虎银枪”接李相夷命令,悄然撤离忘情川畔,尾随金鸳盟三王之后包抄,以图与四顾门主力合围而灭之。
                        然而金鸳盟众人并没有横渡洛水,而是在距离洛水北岸数里处的一片黑松林里停了下来,几天没有动静。单孤刀携乔婉娩在半路上与李相夷等人汇合,巧言掩饰过他们出现在此的目的。大战在即,李相夷无心计较一些不太相干的事,就此放过他们一马。
                        当晚四顾门一行人在河边驻扎。此处是一废弃的古渡口,只河边丈许宽的地段留下了木头桩子的痕迹,其上青苔掩了一层又一层,倒是看不出战火纷飞的焦黑。白江鹑派出三十八路探子趁着黑夜先后渡河,一部分与“四虎银枪”接头,一部分打探金鸳盟三王动向,另一部分时刻待命。河岸边除了守夜的门人和一顶点着篝火的四方大帐篷,其余人等早早地养精蓄锐,以待不日后的全力一战。
                        此地距离青草坡十数里。帐篷内的乔婉娩坐在一旁,另外几人商讨着接下来对付三王的战法,与其说是商讨,说话的却只有李相夷和云彼丘,单孤刀和白江鹑在很大一部分时间里几乎没有开口。那两人的意见时常多有分歧,不知为何,最后总能殊途同归。当然,倘若最后不能殊途同归,李相夷便不再理会云彼丘,自个儿下了命令去。
                        今夜的分歧在猜测笛飞声的态度上。
                        三王为何停滞不前,待白江鹑的探子回报之后自会明了。笛飞声居然在总舵窝着不动,倒是出乎意料。是蛰伏还是内乱,是阴谋还是巧合,在对付三王之时不得不提防。笛飞声在这一年内栽了不少跟头,却没有退却的念头。他依旧我行我素,有他亲自出战的几场战斗,四顾门没占到任何便宜。亏得是李相夷调度有方,善计谋,往往一击多出,专挑笛飞声顾不着的地方猛攻;又以蚕食之法,渐渐削其锋锐,分而击破其友盟,从而金鸳盟在一年之内由初起时的锐不可当沦落至今日的孤立无援。
                        笛飞声向来不甘人后,李相夷和云彼丘堪比两条狐狸,这等反常举动在他们眼里看来定是留有后招。至于后招是什么,两人想法不一。争论近一个时辰,决定四顾门全体结成阵法前进,以利进退,并让“四虎银枪”时刻提防背后偷袭。白江鹑记了下来,准备着明早第一时间通知下去。单孤刀将心事掩藏得很好,仿佛全神贯注于两人的讨论,没有露出半分不自然。三人在帐篷里又坐了片刻,先后离去。


                        IP属地:浙江12楼2019-11-09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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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渐深,偌大的帐篷里只剩下两个人。
                          四顾门出战一向不带女子,并未准备多余的帐篷和被褥。大战在即,又不能冒然派人将乔婉娩送回清源山,李相夷只有让她留在自己这里过夜,好过出去和一大群人共挤一个帐篷。他时常彻夜不眠,垫子被褥倒是带了齐全,正好都让给乔婉娩。
                          乔婉娩很快收拾出了地方,铺开被子时她犹豫了一会,忽然感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心跳,节奏很轻又很乱。她回头看了看李相夷,见他杠着个并不标准的二郎腿,与适才那几人都在时正襟危坐的模样全然相反,心下不由地好笑。仔细地拍打下周身的尘土,她整个儿和衣钻进了被子里头。
                          免不得要弄脏,回到清源山洗干净了再还给他便是。
                          乔婉娩本以为自己会就此安然入梦,却没想到钻进被子以后,心跳得更加快了。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脑子由不得她控制,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镇定、镇定,有相夷在身边,该是很放心的才对……乔婉娩缓缓地一口深呼吸,拉紧了被子,背过身去,面对着青灰色的帐篷,一动不动地缩着。奈何便是双眼不再看到那一身白衣俊朗,被子上也沾满了他的气息。她稍稍一个呼吸,整个脑子里只剩下相夷的味道。
                          乔婉娩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身体僵硬地好像不是自己的。她一个劲地转移着注意力,从李相夷想到单孤刀,从单孤刀想到乔雁雪,继而又想到乔望穿……她强迫自己整理着这些天的记忆,想着那些不知道结局的故事。
                          单大哥真诚地希望自己和相夷能够幸福,来弥补他和师姐此生的遗憾。乔婉娩在他说这话时也感到了这份沉甸甸的爱,她觉得迷茫。诚然,单孤刀用他全部的心对待乔雁雪,即便在她死后,他仍为她寻仇而出江湖,锲而不舍;但乔雁雪呢?她又有几分心思在单孤刀的身上,她嫁给他,是当真有几分喜欢?还是单纯地只是……为了报恩?
                          乔婉娩不知道。她比谁都清楚乔雁雪和乔望穿之间的那些年华,要说师姐心中完全没有师兄,她却是不信。这等不信伴着另一个人的执着的付出,她觉得悲哀,为了单孤刀不相等的回报。
                          那么师兄呢?他又是怎样的态度?他先前说是他杀了雁雪,后来又辩解只为威胁,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相?单家鲜有结仇,凶手的目标便是师姐?师姐从小被带入绝谷,入世不过半年之久,她的性子更是不能与人结仇。凶手以杀她为目的,便是先前认识她。当真如此,惟一符合条件的人只能是……
                          乔婉娩登时觉得心头一空,身上冷汗直冒,差点便要惊呼出声。
                          难道……当真是他?
                          一阵冷汗过后,身上是凉飕飕的寒意,直冷到了骨头里。乔婉娩拉紧被子,蜷起了身体。她自己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这似乎惟一合理的解释,她怎么也不愿相信。那晚在清源山上,乔望穿的忏悔和坦白,她不相信那是骗她的把戏;退一步说,那晚只是她随口提起的雁雪,他也没有必要骗她——这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么是自己猜错了……冤枉了他?
                          虽然也没有确切的把握,乔婉娩发觉自己下意识地愿意这样去相信,愿意这样去认为。一旦抱了这样的想法,她不由觉得轻松下来,整个人忽然觉得很累,很乏。连日的奔波,悲伤的哭泣,无果的猜忌……随手一件都巨大地消磨了她的精神。很快地,睡意扑面而来。就连呼吸,也充斥了她熟悉的味道,她便卷了被子,在这份熟悉的保护下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长,却很安稳。
                          乔婉娩依稀是做了个梦,梦里见了好些人,活着的死了的。梦醒,什么也不记得。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已入了后半夜。空气有些阴冷,帐篷外有风的声音。身后,似乎有什么人在低声细语。乔婉娩仔细听了听,许久才听出是探子们陆续回来,将河对岸的情形向李相夷一一作报。大约是怕影响她休息,探子们说话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极了夏日里的蚊虫低语。于是乔婉娩装作未醒模样,面朝青灰色的帐篷,一动不动地躺着。
                          少顷,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缓缓退出帐篷去。帐篷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乔婉娩等了一会,估摸着觉得起身不显突兀,便撑着垫子坐起来。
                          篝火还在安静地烧,只是比她睡前小了许多,光线也暗淡了不少。李相夷依旧坐在那里,两眼望着被风吹拂着的微动的帐帘,一脸冷峻颜色,不知想些什么。乔婉娩已经没有先前紧张的感觉,便轻轻掀了被子起了身,缓步走到他身边。
                          “相夷。”她温柔地唤道,声音轻盈,如同和煦的春风一样。
                          李相夷回过神来,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小刀有什么事瞒着我。”
                          乔婉娩暗暗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什么让他看出了端倪。“没有……啊。”
                          李相夷对着她眨眨眼,狡黠一笑:“你又不是他,为何肯定他没有瞒我。”
                          “我……”乔婉娩被他套了话,一时语塞。
                          “你不用替他掩饰,我早猜到一些。”
                          乔婉娩满脸疑惑:“你猜到?你如何能猜得到,这其中的曲折……”
                          李相夷收回目光,神色倏然多了几分深冷:“他最近少了许多罗嗦,表面上装得和平时相差无几,几句无心的话,还是可以看出事由。婉娩,”他忽然放低了语气,“他是不是要替什么人……报仇?”
                          乔婉娩微微阖上眼睛,面现凄楚:“我答应过他,这件事不能让你知道。相夷,很多时候不是我们能够左右得了的,单大哥有他自己的责任……他有不得不做的一些事,你——明白吗?”
                          李相夷沉默。乔婉娩知道这样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一面思量着单孤刀的吩咐,一面做着权衡。许久,她扶着他的肩膀,在他身边缓缓坐下。“相夷,倘若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
                          “我们三年前才认识。”
                          “我说,倘若。”乔婉娩的声调缓慢而坚决,顿了一会接着道,“倘若我们从小互相倾慕,互为知己。我们约定要相守一生,有朝一日,我却因为各种原因嫁给了另一个人……你会如何?”
                          “嫁给谁?”
                          “只是另一个人,你可以认识他,也可以不认识他。”乔婉娩沉沉叹了口气,重复道,“若是这样,你会如何对我?”
                          李相夷皱眉看了她一会,没有回答。
                          乔婉娩的微笑很是苍白:“你……会不会杀了我?”
                          李相夷转过头去,双手抱拳抵着嘴唇,依旧沉默。
                          乔婉娩幽声道:“你杀了我,那么我嫁的那个人,是不是就要为我报仇……也许,这大概就是单大哥的故事。”
                          李相夷静了会儿,道:“知道了。”
                          “你不用担心单大哥,我想,他足以能够应对这件事,你也应该相信他。”乔婉娩转了口吻,“明日之战或许艰险异常,相夷要不要小睡一会儿,我在这里守着便是。”
                          李相夷瞧了被褥一眼:“不用。”
                          外头忽然一阵细碎的疾步声,一人撩开帐帘,见李相夷身边有人似乎愣了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李相夷示意他有话直说。
                          那人抱拳上前几步:“禀门主,王忠、刘如京及其下弟兄二十人,本伏于三王之后十里的岭北。奇怪的是三王在林中驻扎之后,后部渐次退了回去。‘四虎银枪’一番商议,决定绕道两侧埋伏……”
                          乔婉娩如同昨日傍晚一般,静静坐在李相夷身旁,接连听了几个探子的禀报。天渐破晓,篝火不知何时完全熄灭,帐篷外面却有熹微的晨光透了进来。
                          黎明已经到来。


                          IP属地:浙江13楼2019-11-09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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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松林之战
                            渡过洛水再前行几步,李相夷领着众人进入了黑松林。
                            这一片林子绵延数十里,高低错落,全是统一了颜色的青黑。其间偶尔长了几株杨树,枝叶稀疏,不如别处茂盛。
                            乔婉娩牵着骅骝马的辔头,浑身赤色的骏马在她身侧矫健前行,就像一堵移动着的城墙。忽然间,走在最前的李相夷停下了脚步。
                            四顾门众人迅速结成阵势,将乔婉娩和骅骝马齐齐围在中间。只听李相夷冷冷地吩咐道:“婉娩,不许离开少骅半步。”语出如冰,不容有违。
                            骅骝马名“少骅”,李相夷的坐骑,一匹年轻的赤色骏马。
                            未及乔婉娩作何答复,只见得阵法瞬间变换如一柄利刃,裹着一人一马急速前行。乔婉娩被少骅带着奔行,尚且疑惑,耳旁已传来数之不尽的刀剑相击。抬眼,人影绰绰,忽前忽后但很有规律地移动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惨叫,看不清是谁。身旁的骅骝马一个劲地带着她在阵中走着,不快也不慢。不论外围的阵型如何变化,也不论刀光剑影下死人几多,最中心的一层人筑的壁垒,始终如一。偶尔可以听见白江鹑扯了嗓子的骂娘声:“我呸!使诈。”
                            自四顾门成立以来,乔婉娩从未随他们出战,这是头一回。耳闻喧如焚天的喊叫声,身处一片青黑的松林里,她感到了无措和愧疚。空气中满是血腥,掩去了松木的淡香,酿出此起彼伏的嘈杂。或许是震慑地太多,她忽然间什么也想不了,只麻木地跟着少骅。
                            不知走了多久走出多远,骅骝马停了下来,四周移动着的人墙也停了下来。喊杀声淡了下去,人墙忽而裂开一道,一些伤者被陆陆续续抬了进来,接着白江鹑也出现了。
                            白江鹑肥厚的身躯上几块污痕,蒲扇早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该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对着乔婉娩,却仍嘻嘻笑道:“乔姑娘受惊了。”接着摸了摸骅骝马浓密的鬃毛,啧啧赞道,“不愧是跟着门主出生入死的马,门主想什么你都知道。”
                            “少骅它……在保护我?”乔婉娩觉得不可思议,“相夷吩咐的?”
                            白江鹑叹口气:“我是不知道门主如何与它说话……但显然,少骅懂得门主的意思。他要你牵着这马,便是以防阵型冲散,少骅可以把你带去他的身边。”
                            乔婉娩低声道:“我果然还是连累了他。”
                            白江鹑抹了一把嘴巴,忽听得远远有探子来报,脚步声沉重却又急迫,夹着逃命般的喘气声。于是他渐渐皱起了眉。
                            “报……报、院主……”人墙之中忽然扑出一个浑身浴血的人,一条手臂已被完全扭断,只剩一层麻布衣衫连着断口,身上多处刀伤,淋成了一整个血人。他踉跄几步“跑”到白江鹑跟前,嘶哑着叫出那几个字,嘴里便不断流出血来。很快的,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血倒是流得更欢了。过不多久,忽然整个软倒下去。
                            白江鹑眼睁睁看着探子一点一点死在自己眼前,脸色霎时变得铁青,绷紧了的肥肉就像案板上僵硬了的青鱼,冷汗滴落下来。他认得出那刀伤,砍中之后带起一侧皮肉的伤口,那是白炎刀的痕迹……
                            炎帝白王。
                            白江鹑有些糊涂了。炎帝白王分明刚刚他才见过,一眨眼工夫怎么跑到后头去了?更让他心悸的是,这个死在他眼前的探子是他安排在退路上的暗哨,负责危急之时四顾门能全身而退的守卫。如此看来,难道……后路被断了?
                            可是金鸳盟明明没有机会,他们明明已经被堵在了黑松林中!
                            门主就在前方,他的剑下,绝对不会有漏网之鱼!
                            莫非……是个圈套?
                            白江鹑似乎明白了什么,抓着头皮使劲想了想,又什么也没有明白。“彼丘在何处?”他喊道。
                            “属下们这便去寻!”几条人影已向各个方向四散而去。黑松林里光线阴郁,青中带黑的颜色绵延了数十里,丛丛黑松如青绿色铠甲的卫兵,冷漠地守护一方静寂。不为胜利者而歌,不为失败者而泣。
                            白江鹑举目远眺,森森郁郁的景色穷尽了他的眼眸。林间,阴谋或诡计,都掩藏在不为人知的黑暗里。
                            风里,悉悉索索传来捣碎了的脚步声。
                            “是你?”单孤刀冷冷盯着从松木后走出来的人,手指蹭蹭地搓着刀柄。他对这人无甚好感,说白了很是厌烦。但见这人此刻疲颓的模样,散漫的眼神,他便仔细打量了一眼,然后抛出了一句话:“你竟单独出来了。”
                            乔望穿似乎是没有听到,丧尸般地继续向他走来。
                            单孤刀微弓起身子,横刀在前。乔望穿走过他身旁时就当他是一片空气,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单孤刀往侧踏出一步,伸手拍上他的肩膀:“乔望穿?”
                            他这一手拍上去,明显感到这人猛地打了个哆嗦,倒是把他吓了一跳。乔望穿整个人都在发抖,犹如狼群中战栗的野兔。一个劲地只是在发抖,半点没有回头的意思。
                            单孤刀越发觉得奇怪了。他和乔望穿打过几次交道,这人除了被角丽谯迷得神魂颠倒之外,绝非胆小之辈。他收了架势,移步走到乔望穿跟前,正色道:“出了什么事。”
                            “呵呵……”一阵低沉而又沙哑的笑,乔望穿抬起头来,居然已是泪流满面。“是我蠢,是我蠢……”他分明是笑着说话,眼角却有眼泪不住地流淌。
                            单孤刀压下眉头,吃不准乔望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得他无神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你走吧,你们都走。是诡计……金鸳盟的诡计……”说完这句他又埋下头去,绕过单孤刀继续往前走。
                            “什么诡计?你说清楚。”
                            乔望穿没有回答,丧尸一般的脚步没有停下,直到另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的长剑泛着井壁的润泽,衣袂飘飘。那人的身材并不算高大,乔望穿觉得自己向左向右都能绕过他去,怔了一怔,却迈不开步伐。他无神的双眼望着那人幽黑的眼眸,嘴角微微颤动,又开始发抖:“李门主……”
                            少师剑梢指着脚下的深色土壤,李相夷冷峻着一张脸,并未答话。气氛一瞬间陷入诡异的死寂,只听得风中瑟瑟发抖的微响。乔望穿忽然高声叫道:“这是金鸳盟的阴谋!笛飞声用三王做引,自己去断你们的后路!”
                            “哦?”李相夷挑眉看他。
                            乔望穿换了表情,瞪大了双眼:“我绝没有骗你!”
                            单孤刀闻言也是一脸严峻,上前几步道:“相夷,此事非同小可,你……”
                            “笛飞声的行事作风绝非如此。”李相夷打断他的话,轻蔑地冷笑,“你是三王抛出的幌子,解围来的吧。”
                            乔望穿聚了目光,足足地看了李相夷一盏茶的时间,竟然也“哼哼”两声冷笑道:“我为何要替他们卖命。到头来死的是四顾门的人,与我何干?你不信也罢。”
                            极少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放狠话,乔望穿说完之后只觉得脊背阵阵瘆人的凉。李相夷脸色依旧,半点不信,那黑得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眸带着冷蔑的笑,逼得乔望穿几乎要发狂。他绷紧了的神经在脑壳里突突跳个不停,咬牙忍住即将崩溃的情绪,直视眼前雪白的衣衫。
                            这样的一分一秒简直就是煎熬。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被一剑杀死也不愿和李相夷这样对视,那幽黑的眼眸将他所有的精神都推到了深渊里去。一股清澈如水的气息包裹着他,似乎已将他全部的秘密照了个通透。乔望穿觉得窒息,他很是抗拒这样的气氛。但……他必须要忍。
                            他早就决心要为了角姑娘的计划,不惜一切。
                            他强行扯着嘴角,挂出一道难看的冷笑。只要还能笑,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忍得下去的。
                            “不必装了。”李相夷却道,少师剑已抬了起来。
                            乔望穿的抵抗在一点一点地土崩瓦解,他已控制不住一脸绝望和惊骇的表情。清冷的剑刃架上他的脖颈,他不逃也不躲,再多的动作都已是徒然。
                            李相夷,怎样一个狠角儿!
                            他有些后悔了。也许不论是谁,在临死的时候都要生出一丝半缕的悔意,来给即将结束的人生以些许慰藉。倾国的容颜,本就不是为了自己而绽放,又何必答应这一趟卖命的差事呢?但后悔已经迟了。
                            耳畔的风声细碎,似在嘲笑这愚昧的忏悔。
                            乔望穿在无措中等待着他的结局,那划颈一剑之后的身首异处。等了许久,却不见死亡降临,单是少师剑一动不动搁在他的肩膀上罢了。他疑惑又茫然地回过神来,发觉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他很熟悉,是他曾经的师妹乔婉娩;另一个身材肥大,是百川院的白江鹑无疑,此刻正压低着声音与李相夷说着什么,脸色很是难看。
                            乔望穿恍惚之中渐渐明白过来,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活命的机会来了。
                            片刻之后李相夷收回少师剑,转过脸来看着他。虽然仍是一脸的冷峻,但他周身逼人的气息已减去了不少。他不说话,乔望穿知道他在等着回答。
                            “这一片黑松林是一个陷阱,你们所见所闻都是为了引你们入局而设的幌子,真正杀人的是笛飞声。他趁着三王同你们纠缠之际,沿洛水上游包抄至你们身后,以图偷袭。如今炎帝白王和四象青尊已在洛水北岸同笛飞声汇合,阎罗寻命布完这边的虚阵,也将往那边赶去。你们纠集人马,速速离开!”
                            白江鹑低声证实道:“同我们掌握的情况,大体一致。”
                            李相夷皱眉,仍觉得有些地方值得推敲:“你为何要出卖他们。”
                            “出卖?”乔望穿呵呵一笑,带着愤怒与悲伤,“我受人愚弄那么些年,好容易知道了真相,还要一路错下去不成?”他抓着胸口衣襟,恨恨地道,“我只是不想雁雪缠着我,从未要她死。那个人居然杀了她,我怎么可以原谅……”
                            话音未落,一双手倏地伸来抓住了他的肩膀,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眼前之人发了狂似的扑上脸来,双眼透着晶亮的凶狠的光,急地连话也说不清了:“雁雪、雁雪……谁杀了!是谁!”


                            IP属地:浙江14楼2019-11-09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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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三王之争
                              前进的道路,是更加浓郁的黑暗,不知是因为日已西斜,还是因为黑松的长势越加密集。不时有旁生的枝叶擦过单孤刀的脸颊,抽打在早已麻木的肌肉上,连一点儿感觉也不留下。单孤刀不知道自己奔了多久跑出多远,只知道神志并没有随着奔行的疲惫而模糊,相反地却更加清晰起来。
                              周身的神经都苏醒了,手中的赤鳞刀比往日里更加渴望出鞘。他有个预感:今日,一定能够替雁雪报仇!多年的愿望,终将在这一天实现!
                              冷不丁地有人问道:“人已经死了,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单孤刀听得出是乔望穿的声音。那声音透着一股骄傲和不解,似乎十分希望他这样做,又似乎很不愿意他这样做。“你和雁雪有着我所不知道的过去,”单孤刀漠然地开口,“但这并不妨碍我为她做的所有事。”
                              乔望穿显是怔了一下,忽然笑道:“你竟连这些也知道,乔婉娩告诉你的?”
                              单孤刀摇头:“我猜的。”
                              “你不介意?”
                              “事实上,我巴不得你消失不见。”单孤刀也不跟他说漂亮话,脚下的步伐更加快了。“但……雁雪从来没有怨恨过你,那我尊重她的选择。今日一战后,你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到中原。”
                              乔望穿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以为你能赢?”他低低地道。停下脚步,他的声音越发低沉阴冷,“不必找了,你和她一样,都是蠢到无可救药。你们该死!”
                              李相夷迅速调整了林中众人的布防,安顿好乔婉娩后他片刻不歇,立即带领部分精锐前往洛水北岸。云彼丘已先行去到那里,设计拖住笛飞声,力保无论何时四顾门都可以全身而退。
                              白江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绵延山峦的十里黑松,心中仍是放心不下。李相夷闷不作声,撤下门主令不用却由着单孤刀一个人前往,显然是心中震怒,他也就不敢随随便便在他面前说些什么。眼看着大半人马向着松林外奔行,当真放着单孤刀不管,白江鹑心中颠来倒去,实在忍不下去,故意嘀咕道:“也不知二门主这会儿到了何处,可曾找着了阎罗寻命?”
                              李相夷装作没有听到。白江鹑瞪圆了小眼,砸巴着嘴磨蹭了半晌,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挑明了说:“乔望穿的话难辨真假,门主当真放心让二门主一个人前去寻仇?且不说阎罗寻命是否真是杀那雁雪的凶手,就算他是,也并非容易对付。门主实不应该让他独自前往。”他飞快地搜罗着可以补救的方法,“不如属下派出几名弟子前去接应……”
                              “不必。”李相夷冷冷地道。
                              白江鹑咬牙。李相夷顿了一顿,又道:“王忠、刘如京已前往。”
                              撕破了笑容的剑带起汹涌的风从单孤刀身侧划过,一剑刺在黑松树上,干裂的树皮迸射开来,发出咯咯声响。昏暗的光线下,一张怒气蒸腾的脸清晰无比。那脸抽动着嘴角,露出一个十万分鄙夷的笑:“那个女人早就该死了,念着她不忘的你也是如此。”他边笑便抽手拔出树上的剑,甩了几下腕子,重又指向了单孤刀的面颊。
                              单孤刀站在原地没有动,缓缓抬头,他道:“不是阎罗寻命?”
                              乔望穿觉得十分好笑:“当然不是。”
                              单孤刀厉声喝道:“是谁!”
                              “现在问我这些你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乔望穿看了眼四周阴郁的松林,“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自己当下的处境?”
                              “嗖”地一声响,赤鳞刀应声出鞘,与那剑的锋芒交相而对。刀的主人含着满腔激愤,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为何骗我。”他低吼道,握刀的手在一个劲地稳着刀柄,免得自己忍不下去,一刀将眼前的人劈成两半。
                              乔望穿“哈哈”一声笑:“还不明白?你这人果真迟钝,怕是见了阎王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死的,我便与你说个清楚。”他非常得意,指着单孤刀的剑尖也松了下去,“这是角姑娘的主意,我假意以雁雪为饵演了这一出好戏,是为了引你上钩。将你除去,对四顾门、对李相夷……都是不小的损失。”
                              单孤刀一贯平和的双眼几要喷出火来:“就为这个目的,你……”
                              “不错。”乔望穿晃着脑袋,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已惹单孤刀发火。“你当阎罗寻命什么身份,会去穷山僻壤杀乔雁雪那种小人物?用你的脑袋好好地想一想,少笑死人了。”
                              忽然有人说道:“只要是对公子有好处的,再小的人物我也杀。”那人的身形隐没在黑松林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静了一会儿又道,“如你这等小人本该随手杀了,暂且先记着人头,待来日天气晴好再杀不迟。”
                              忽又闻另一人大笑道:“老夫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未听过比这更恶心的话。荀静这小子活生生的一个好奴才,倒叫老夫自愧不如了。”
                              刚才那声音“嘿嘿”一笑:“白王好脚程,去的快,来得也快。难为你听了不该听的恶心话,请你一盅鹤顶红赔不是可好?”
                              炎帝白王反唇相讥:“凭你小子都能算计老夫,我这些年头也算白活了。老夫早不满你这奴才似的东西,要比试,放马过来便好。”他也是不见得一星半点的人影,只留浑厚的嗓音回荡在黑松林间,“青尊,你且做个见证。等老夫收拾了这小子,你在笛盟主面前说个明白。是他的奴才先惹老夫,倒不是老夫平白无故造了他的次。”
                              仿佛一阵微风飘过,林间有了些许草叶的气息,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缓步从松林深处走了过来。他本是与炎帝白王一道自洛水岸匆匆赶回,此时听他吐气竟然没有半点喘息之声,武功修为着实不低。他并不回答炎帝白王的话,也不管他和阎罗寻命之间的过节,而是径直走向乔望穿,淡淡地道:“这就是你们的全部计划?”
                              乔望穿点头道:“不错。合金鸳盟三王之力,除去区区一个单孤刀,不在话下。”
                              四象青尊负手站在他的身前,语气仍是淡地出奇:“如此手段,恕我不能苟同。”
                              乔望穿诧异道:“这机会千载难逢,青尊为何放手?莫非是怕这等手段传到江湖上去,坏了你的面子?”
                              “若你们一早说了清楚,我断不会答应前来。”青铜面具摇头叹道,“江湖,本该是光明磊落的地方。单孤刀,也配得起公平的一场决斗,而不是在这坟墓般的林子里。”他清晰而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放他走。”
                              “青尊太过小家子气。”炎帝白王接过话茬,依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江湖争斗哪个不是勾心斗角,呵呵,这些年跟在笛盟主身边,你也该学了不少。老夫最佩服做事有气魄的人,笛盟主算是一个,你可曾见他杀人之前还挑三拣四的?还有那四顾门李相夷,耍起手段来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咱们在他手下吃亏不少。年轻人,是该醒醒了。”
                              阎罗寻命冷笑道:“白王说这些何用。就要他一句话——干是不干?”
                              青铜面具后的脸凝重了神色,沉默半晌,低声说道:“卑劣之事,恕我不能同流合污。”
                              “多说无益,既如此你不要碍事。”阎罗寻命有些不耐烦,“白王,这小子入了金鸳盟还想撇清关系,非你我同类,还是趁早看清楚的好。”
                              炎帝白王也道:“可惜可惜,老夫看中你的一身本事,没料想是个焉胆儿,成不了大气候。”又对阎罗寻命说道,“你我恩怨且放一边,没有了畏首畏尾的小子,老夫倒是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哈哈哈——”
                              那两人在黑松林间一句接着一句,半点影子不露。四象青尊拂袖从单孤刀身侧走了过去,高高跃起落在了一棵黑松顶上,环臂而坐。单孤刀看了他一眼,回过头只是将手中的赤鳞刀牢牢握起。
                              风里,不知何时,已掺杂了些许杀意。


                              IP属地:浙江16楼2019-11-09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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