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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旧文重发】四顾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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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孤刀逼着自己专注了精神,从失望和愤怒中强抽出勇气。乔望穿早已躲出了他的视野之外,否则真该让他立刻横死刀下。炎帝白王和阎罗寻命的对话还在继续,居然讨论着该由谁来出手了结单孤刀。单孤刀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味道,仿佛看着两个屠夫为了一头待宰的猪而争执不下。然而,他又怎么可能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呢?
四象青尊冷眼旁观,炎帝白王和阎罗寻命之间有隙……单孤刀心里默默盘算着。他的武功比起金鸳盟三王来并不占优,何况孤身一人深入松林,以一对二,硬拼绝对是要吃亏。如何全身而退,或者至少……留着一条命回去?也算是对相夷有个交代吧。
说起来,相夷想必恨得很。四顾门成立至今,从未有人敢违抗门主令,自己居然是第一个。违抗门主令者,按门规当立即处死。也许正是这一点,逼得相夷不得不把令牌收了回去,却仍按捺不住要对自己放狠话,当真是气得极了。单孤刀越想越是愧疚,奇怪的是,却并不觉得后悔。
他不后悔为雁雪所做的一切,也不后悔因为雁雪而被骗至此。
如今要做的,只是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回去四顾门……领罪。
决不能死在这里。
待到单孤刀打定了主意,四下已是静寂无声。瞥过眼角,只有四象青尊的衣衫隐隐,依然坐在高高的黑松树梢,似乎对脚底下将要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单孤刀看不透、也无暇琢磨这个人此刻的心境,四象青尊不出手,对他来说只单单意味着多了一份生机。
黑松林已完全陷入一片冷寂,遮天的松针挡住了妄图闯入这里的光线,黑松林里的世界,便只剩统治者的色彩。四季变换,逃不出青蓝和暗黑的张扬。倘若……能在头顶上方挥上一刀,斩碎一片松冠好叫这常年阴暗的土地也见一见外面的阳光,岂不痛快?
单孤刀很想挥出这样的一刀,然而一刀挥出却变了刀风,堪堪架在脑后飞速袭来的一件利器上,发出砰地一声响。他随着刀势迅速转过身,依稀见得兵器相击的火花。刀上力道一轻,那利器早已不见了踪影,映入眼帘的,唯有一成不变的青黑的死寂。四处探不到一点儿声响,空旷得仿佛没有活人的气息,又在暗处埋伏下数不清的杀机。
至少有三双眼睛,正从不同的方向密切注视着自己。虽说炎帝白王和阎罗寻命不合,配合起来却也并非互相使绊,相反似乎默契得很。单孤刀心中一动,出刀右挡后立刻转腕以刀脊之力下压,将右手边突袭的白炎刀擒在刀下。炎帝白王距离他近在咫尺,就好像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一般,让他除了以刀格挡之外,竟毫无闪躲的余地。
白炎刀被他以刀脊之力强行制住,炎帝白王却没有丝毫意外,反是笑道:“你爹单冲横行江湖时我未出道,早听闻单氏刀法以沉稳着力著称,荀静那幺鸡儿啄米的功夫得不到便宜,老夫与你一较高下如何?”
单孤刀双手压刀拼足了力气,脸上也见微笑:“请不吝赐教。”
炎帝白王“嘿嘿”两声,忽然翻肘前顶直袭单孤刀胸口,如奔雷之袭,三分呼啸,带着七分狠毒。单孤刀弓身避开,双手压刀之势一缓,只听得炎帝白王一声大啸,似猛虎之出山,震彻山林。刹那间白炎冲破赤鳞的阻碍,翻手卷起一阵雪白的刀风直奔单孤刀面门而去!
单孤刀弓身已是反应极快,下一刻刀光劈面而来,他的意识居然无端地空白了一会,直至那刀光已经离他很近很近几乎能够嗅到,他才迟迟地往侧躲闪。“啸”地一声干净利落,刀光贴着脸颊划过青黑色的松林,撞击在他身后的松木上,横七竖八倒下一片树林。
单孤刀勉强躲过,一侧脸颊被刀风刮得生疼,他顾不得这些,抬刀便要反攻炎帝白王。这个时候赤鳞一刀向前,他却脚底不稳趔趄一下,差点摔个跟头。
炎帝白王沉下脸来,白炎刀保持着挥出后的姿态。他沉着脸定定地端详了单孤刀许久,忽然眉眼一竖又是一阵狂笑:“荀静小子手脚不赖,一招得了先。”
单孤刀并未完全听懂他的话,正待追问,话未出口只觉喉咙出奇地干涩,随后竟涌上一股腥甜,他大惊之余咬牙忍下。沉默片刻,林间传来阎罗寻命的声音,仿佛亘古遥远,又近在眼前:“幺鸡啄米的功夫怎了?得到便宜便是好的。”
炎帝白王一脸怪异的笑,不知是赞是讽:“在判官笔尖上下毒,要是个武功平平之辈拿兵器挡下就罢了,你也休想占到一点便宜。偏偏单孤刀手快,挡了一刀回头就要反攻,你判官笔下震落的毒粉恰能被他吸入。老夫一辈子见过许多手段,自寻死路的死法还是头一回见识。你小子要是信佛,这一手的算计能损了不少阴德。”
阎罗寻命悠悠地道:“我不与白王争功,杀单孤刀一事还是算在白王头上。”
“老夫杀人不是为了邀功,你也不必和老夫来这一套。”炎帝白王啐了一口,朝单孤刀瞟去一个眼角,“老夫的刀在江湖中难觅敌手,碰上能以刀制刀的人更是难得,却不会可怜你的处境。”白炎刀渗着灰暗的光线,仍是步步逼近。
生与死的界限,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一念之差,可以由生变死,也可以由死转生。
接下来的一刻钟漫长得可怕。于单孤刀而言,这几乎决定了生死的一刻钟里他的精神无可抗拒地逐渐麻木。他没有多余的想法,不懈地与剧毒争抢身体的主动权,在能挥刀的第一时刻毫不犹豫挥刀阻挡……然而,这样的挥刀远远不够,身体上多了一道两道三道四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并且,还在不断扩大它们的领地。他的反应愈加迟钝,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剧毒扩散占据了上风。
生命的秤砣在它的秤杆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滑过,滑向另一头的最终坠落。
一刻钟之后,白炎刀刀风息止,残风卷起对手的喘息,隐没在一成不变的青黑里。炎帝白王居高临下漠视着他的对手,并不尽兴。眼前之人已完全招架不住他的进攻,似乎连站也站不起来。炎帝白王皱眉,白炎刀舔着异样的鲜血,同他的主人一样失去了杀人的乐趣。
“扑”地一声响,赤鳞刀刀尖入土半尺,单孤刀捂不住翻腾而上的气血,一没忍住喷了满手满脸全是热乎粘稠。“咳咳……”随即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膛火烧似的疼痛,漫出的鲜血涌入肺经,呛得他喘不过气。精神分明是昏昏沉沉,稍不留神就将闭眼睡去,他拼命地咳,从那咳嗽的间隙中呼吸空气。空气阴冷潮湿,连同异样的血的味道一齐被他吸入,然后低下头,是更加汹涌的难受……
炎帝白王收了刀,这样的对手已经提不起他最后一击的兴趣。他看着半跪于地的对手为了一点儿顺畅的呼吸在用尽全力挣扎,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剧毒**了神智,衰弱了呼吸,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全身近乎发冷地僵硬……单孤刀知道此刻就算炎帝白王不动手,他自己也撑不了多少时候。活着回去,已成为遥不可及的奢望。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不,用不了半个时辰,他就会和身下泥土一样,成为一团死物。
四顾门……是否会来人接应?就算接应也已经来不及……何况那时相夷气极,就这样死去,自找的,他也不会因此难过什么吧?还有紫衿,不出几日就能痊愈了吧?还有、还有……他用力吸入一口气,连带着半口鲜血,结果只是更加窒息的胸闷。
还有、还有……直到最后,终究是没有找到杀害雁雪的凶手。这般模样去了地下,雁雪也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吧?
还是没能为你报仇,此我一生之过……
沉重的窒息后,单孤刀的头脸完全地垂了下去,支撑着身体的臂膀弯曲着,随时都有可能垮塌,就这样一趴不起。思想逐渐模糊开去,这个时候,尚未完全消退的感觉告诉他,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前。


IP属地:浙江17楼2019-11-09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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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小刀之死
    确实有人站在了单孤刀身前。
    林子里光线暗淡,再加上单孤刀那双眼睛确已非常模糊,抬起昏涨的脑袋看了半晌也没能认出那人的相貌来。血从鼻子、从嘴角止不住地流下来,带着奇异的腥臭味,爬满了他半个下脸。
    是谁呢?相夷……吗?
    单孤刀讶异自己在这个时候居然仍抱有幻想。眼前之人带着一把长剑,可以隐约看到剑刃上透出的白光。但……那把长剑竟是指着自己的!
    不是相夷。那把剑上的剑气也不是少师和吻颈。
    是谁呢?
    单孤刀微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沉沉地呼吸。身前那人站了许久,抛出一句话,就如周遭的景色一样冰冷:“你该死。”
    单孤刀认得这个声音。面对乔望穿的冷嘲热讽他不以为意,又缓缓低下头去,纾解胸口的压力。
    乔望穿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出来,拿剑指着单孤刀。他只知道有一些话,非说不可:“你要后悔,只能后悔遇到了乔雁雪。你要是不悔,便该感谢是死在我的手里。”他握剑的手并不稳健,暗淡的剑光在单孤刀额头移来又映去。他强逼着自己挤出一声冷硬的笑,笑中却带着深切的失望,“感谢我,也许……让你和她死在同一个人的手里。”
    话一出口,乔望穿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整个人忽然就轻松了许多,手中的剑,也能笔直地对准那张倏然抬起的脸了。眼前的那张脸上写满了惊讶与痛苦,交叠在一起。血还在往下流,脸却屏住了所有呼吸的努力。
    那真是一副前所未见的表情,乔望穿本已放松的心情再次莫名地烦躁起来。“瞪什么啊!”他冲着单孤刀吼,“我只刺了她一剑,我没想杀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杀了她!”他歇斯底里地发泄着情绪,握剑的手再次剧烈颤抖,“只是一剑!只要了她脸上的皮!是她自愿给我的,没有像你所说的,把她全身上下划得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皮!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干的?”
    为了要她……脸上的皮?杀人剥皮……单孤刀讶异非常的神经暂时抛却了剧毒的**,立刻想到了经他之手但最终不了了之的半月之内三起杀人剥皮惨案。难道……当年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就为这个理由……他们杀了雁雪?
    懊恼携着愤怒涌上心头,耳畔的声音充斥着变了味道的奚落:“你娶了她又怎样,她心里的人始终是我……我不要的东西,你当个宝。可笑……可笑之极!”乔望穿咬牙切齿,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咬牙切齿。
    单孤刀想要说话,喉头满是粘稠的血,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个清楚的音节。他拿手抹了一把,忽然也觉得自己可笑。于是他咳了几声,也笑了起来。
    乔望穿见他还笑,气得几乎咬崩了牙:“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过是一厢情愿,你从没有得到她的心!”
    一厢情愿……吗?不是的。单孤刀艰难地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怜悯。
    雁雪,我终于懂得了你的思虑,在这即将死去的躯壳里。
    长久的窒息,意识开始飘忽不定,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周围青黑的景色渐渐淡去,化作了那一天那一片雪下的黄昏,安详而又透明。
    雪地里,一串脚印直通向远处的山峦。一个女子弓身躺在雪中,长发覆面,看不清她的容颜。她身上有一个血洞,贯穿胸膛。她一手捂着伤口,一手在雪中拨弄着,像是在寻找什么。耀眼的红色从指缝中渗出,汨汨地流。她在雪中找了很久,久到贴着雪地的半边身体已经麻木,然后她从雪中扒出了一柄柴刀。
    女子将柴刀放在身边,对着双手呵了几口热气,复又重新拿起。她把冰冷的刀尖贴在身前,身体微微发抖。闭了眼,手上加力,稳稳地往下划。很快地,一道新的伤痕在她身上绽放开来,逐渐渗出鲜红的血。
    喘上几口气,握着柴刀的手抖得厉害,但她立刻又将带血的刀尖贴上了另一处皮肤。她的时间不多了,趁着力气还没有完全消失,得快一点动作才行。于是,一划又一划,一道又一道,很快的,雪地里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那遮着面容的长发,从未被寒风吹开脸颊。
    胸口的那道剑伤确是致命的。纵使乔望穿以为他已手下留情,他却忽略了——在这寒冷的雪天被贯穿肺叶,又没有太好的内力相护,死亡在所难免。乔望穿的剑下留情只给了她喘息的时间,她并没有立刻死去。上天让她去思考去行动,去用残存的生命保护她所要保护的人。雁雪是极聪明的女子,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知道剥人脸皮的事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也知道自己的夫君一定会循此追查下去,总念着要为自己报仇。所以,她要断绝他报仇的道路,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
    她选择让一个残破的身躯欺骗他的眼睛,不留下最后的完美,只愿意换他今后长久的生命。然后她将柴刀深埋在雪地里,平静地接受死亡,撒了一生第一个谎。
    也许造化弄人,乔雁雪的谎言成功地骗过了单孤刀,却阻止不了他要遇上乔望穿。之后的种种,是机缘是宿命?倒也说不清。庆幸的是单孤刀最终明白乔雁雪的真意,在那一层覆面的谎言洗净之后,留下满目怜悯。
    怜悯是对着乔望穿的。这个发疯一般的人,怕是至今也没能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归于何处。也许……他才是最可悲最可怜的?单孤刀很想要微笑,只要雁雪不怪罪他,他便可以释然了。眼帘很重,他勉强撑开,寻觅着赤鳞刀的位置。
    雁雪不让他报仇,他理解;事已至此,他也想要了结自己的心愿。
    乔望穿被单孤刀那种怜悯的目光看得越发暴跳如雷,伸手一剑直取单孤刀颈项。杀一个活死人,不需要什么顾虑!
    乔望穿使出了浑身力气一剑扑向单孤刀,出乎他的意料,单孤刀居然灵敏地往侧偏了脑袋,一个闪身避过他的剑刃。乔望穿力出在外难以收回,呈扑空之势。几乎是在同时,赤鳞刀带起一片泥土,争芒而出。朴实而沉稳的一刀挥出,无甚光华,结结实实将它的力量全都斩在凌空那人的胸口之上。喷涌的鲜血中,传来脊骨碎裂的声响。
    “啪”地一声,尸体摔落在地。乔望穿至死也不明白,一个绝代风华,一个青梅竹马,究竟哪位女子才是他心中所念所想。几次忏悔,几次哭泣,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他矛盾又徘徊地过了这么些年,终究矛盾又徘徊地死去。


    IP属地:浙江18楼2019-11-09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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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咳咳……”单孤刀一刀挥出顺势后退几步,背靠在一棵黑松树上。一刀之后四肢无力发冷,全身上下的血液直往头顶冲,像是炉子里烧开了的水,直想要挣扎出去。他吐出积聚喉头的一大口血,换作一小缕空气的代价。
      “哦?竟然还能动弹,不简单呢。”阎罗寻命的声音不再空旷,聚成了一块从暗处走来。他一身蓝绸长衫,文质彬彬的书生打扮,手中一支黑皮铁杆判官笔,带着书生特有的儒雅微笑,眼神却透着凶狠的杀意。“白王,手脚不太干净。”
      炎帝白王早已收刀走出几十步,闻言哼哼两声:“单孤刀也不是等闲之辈,兔崽子找死老夫不会可怜。倒是你小子用药生猛厉害,可是‘三升血亡’?”
      “白王好眼力,正是‘三升血亡’不假。”阎罗寻命皮笑眼不笑,上下打量着单孤刀。“中我此毒者,吐血三升必倒地而亡,单孤刀也该到时候了。”他手中的判官笔在单孤刀身上比来比去,缓缓落定在了一个方位。
      单孤刀一双失去了温度的手晃晃悠悠举起了赤鳞刀,刀异常地沉重,他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来举刀。就像儿时第一次随父亲练刀一样,微眯起双眼,用刀脊对准了前方判官笔的笔尖。胸口愈加难受,视线时昏时暗,体内狂涌的气血如惊涛骇浪,一波一波冲击上来。他发狠地咬着嘴唇,嘴角渗出丝丝血红。
      他已嗅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金鸳盟选择杀他,目标却是直指四顾门、直指李相夷的。他们要诱使相夷……犯错!
      如何将这一讯息传达?
      他像是渐渐在一个深渊中下沉,黑暗将他的手脚吞没了,没有一点知觉。
      他仍在努力地思考。
      黑松林一如既往地沉默,低矮的草木停止了摇摆。最后的一击,马上就要到来。
      片刻的凝固,在脑海中是一段亢长的等待。呼吸耗尽,知觉失去,只留满腔的热血期待着下一刻的喷涌。趁着视野完全黯淡之前最后瞄了一眼刀尖,沿着刀身看到面前模糊的人脸。
      “呀——”地一声带着血气的怒啸,浑厚的刀光急掠过松林,擦着阎罗寻命耳边过去。与此同时判官笔避过刀风直指单孤刀心口,淋满了血的赤鳞刀下意识地举起在胸前,“叮”地刀身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来的声响。判官笔深深嵌入胸膛,掐在心脉之上,一搅之后旋即拔出,血流如注。赤鳞刀当空落下,闭了眼听见刀落于地的声响。然后……不觉得疼痛,不觉得窒息,只有作为一个活人的所有凭证,渐渐从他的身体上退去。
      偏过的刀风震彻一方松林,细密的松针簌簌而下,如细沙般覆在他的身上,恰若那个下着雪的黄昏,雪花轻柔地盖住了雁雪一样。他想该是满足了,只可惜总有那么几个名字一声又一声,回荡在他的脑海,迟迟不肯化归混沌。
      再到后来,单孤刀已经想不起那个名字,只是全部的残存意识都在告诉他:还有另一件,他怎么也放心不下的事……
      林梢的风吹起几片衣角翩飞,林梢的人一直没有说话,似乎从来都不曾关心世间之事。此时那人纵身一跃落于地面,一张青铜面具掩住了所有感情。他缓步靠近,躬身拾起赤鳞刀,还归于鞘。他静默无言,又几步走近单孤刀,俯下身段。
      “青尊,意欲何为?”阎罗寻命冷眼看他。
      “子非吾友,安可共席而坐。”四象青尊淡淡地道,“江湖与庙堂都逃不过这些伎俩。暗箭伤人以诛坦荡,小人得志以陷忠良……不过毫厘之差。”他轻声地叹了口气,“我将它们归还四顾门,就此告辞。”
      阎罗寻命压下脸来:“你不助我也罢,公子待你不薄,何以叛他!”
      “替我告诉笛飞声,几年的江湖路我谢他。”青铜面具当真没再搭理阎罗寻命,俯身要将单孤刀背起。这个时候,他感到面前的手动了一下,拉了拉他的袖口。
      “嗯?”他靠近面前低垂下的头。只见那人磨着唇,含混地吐出极轻的四个字:“不要报仇……”
      四象青尊怔了一会,仍是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头:“我会替你转达。”
      松林一战单孤刀身死,江湖为之震惊,友盟纷纷派人前往清源山吊唁,新近败于四顾门的宵小幸灾乐祸,还有一些举棋不定的中立门派依旧举棋不定,坐观事态发展。
      黑漆黄花梨木案上放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长约二尺,以木漆涂之。木匣上刻有寥寥一些花纹,不甚精细,乍一看就如一口缩小了的棺材。上端挂了一只铜锁,钥匙就放在一旁。李相夷看了它足足半个时辰,一点也没将它打开的意思。
      身旁的乔婉娩微微啜泣,堂下佛彼白石、四虎银枪皆噤声不语。屋内弥漫着如同这只棺材般的木匣一样的死寂,李相夷不说话,所有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神色也很一致,都是忍着悲伤的。
      李相夷脸上没有悲伤,一如往常的冷峻,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他并未全部心思都在木匣上,偶尔瞥它一眼,眼中黑眸更黑几分。白江鹑打了个喷嚏,被石水阴森森地瞪了一眼,纪汉佛轻咳一声,云彼丘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片刻骚动过后,屋内复而安静地可怕。
      “李相夷!”一声惊天怒喝,一人疾步带风冲进屋内,眨眼间站在了黄花梨木案前。来人身材高大挺拔,只穿了贴身的中衣,眉角倒竖,面容悲戚却又怒不可遏,正是肖紫衿无疑。他重伤初愈正在房内静养,惊闻噩耗,当即掀被跳起一阵风似地直奔大堂,找李相夷要说法。此刻他站在案前,衣发皆扬,隔着几步都能感觉到他的滔天怒气。
      李相夷将目光从木匣子移向肖紫衿,语调平平淡淡:“何事。”
      肖紫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咆哮:“大哥怎么会死?他与你一起杀敌,怎么会死!”
      “是人就会死,谁都一样。”李相夷的回答平静地出奇,透着些许漫不经心。
      肖紫衿最受不了他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当下大步跳上前去一把抓住李相夷,咬牙道:“在你眼里谁都可以死,他是谁?他是大哥!你把他当大哥了吗?你叫过一声大哥吗?他处处包容处处忍让,你就可以任意妄为目中无人了?”他抓着李相夷的衣襟半晌拎他不起,怒瞪一眼甩手放下,“难道你看不出那是陷阱,由着大哥去送死?”
      李相夷道:“不听我令,死不足惜。”
      肖紫衿肺也气炸:“你果真没拿大哥当回事……你的门主令牌呢,你不是有傲视天下的四顾门主令吗?只拿他当普通弟兄看待,强行令他不许追击却也不在话下吧!”
      白江鹑小声插话道:“二门主执意要去,门主令牌用与不用都是一样……”咽了口唾沫,他小声叹息,“一个人吃了秤砣铁了心,岂是一面令牌就可以改变。要是当真用了令牌,二门主回来一样要受门规严惩。门主就是想到这一点,才……”
      “白鹅。”李相夷打断他的话。白江鹑登时噎住,剩下一箩筐辩解生生地往肚里咽。
      肖紫衿约莫是气昏了头:“他执意要去,你与他同去不是也好?”
      云彼丘道:“笛飞声率部包抄我身后,意欲断我后路。事关四顾门上下数百人的安危,门主怎能意气用事。此事怕是他们早有预谋,算准了二门主会上当。事到如今,计划如何能为二门主讨这一笔血债方为首要。”
      云彼丘此言一出,众人皆颔首,大有不报此仇誓不罢休的气势。李相夷扶手木匣上,不知想些什么,肖紫衿怒目瞪他,他就任由他瞪,片刻后一字一字低声道:“传我命令,四顾门上下未经我的允许,严禁私自为单孤刀报仇。”他的话如一瓢当头冷水,瞬间浇灭了在场众人激愤的情绪。所有人露出惊讶和不解的神情,肖紫衿一愣之后脸色青紫,这小子没心没肺到了何种地步,简直太不像话!当即伸手再来擒他,被李相夷避过之后一指点在曲池穴上,手肘发麻半天动弹不得。
      “纪汉佛,下去传我的命令。”李相夷又道,没有半点玩笑之意,“顺带,不准其余门派上山吊唁,谁都不行。”
      “这……”纪汉佛迟疑了一会,“门主……”
      李相夷冷冷地道:“单孤刀不听我令,这便是下场。他自寻死路,没什么好悲伤的。”
      纪汉佛犹豫再三,一咬牙应声而去。
      “李相夷……”肖紫衿两眼几要喷出火来,忽然捂着手肘高声斥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要如何便如何,你待怎样。”不温不火的语气,李相夷倒是一点也不生气。
      肖紫衿发狠地盯了他半晌,如果眼睛可以杀人,他早把他杀了不下十次。这人简直无情无义毫无道理可讲!偏偏四顾门上下唯他马首是瞻,他说的话堪比皇帝老子的圣旨……不,是比圣旨还要霸道!
      肖紫衿心中气极却又拿李相夷无可奈何,一怒之下甩袖离去。李相夷只是瞥他一眼,一眼之后目光重新回到了木匣子上,也不知究竟看些什么。


      IP属地:浙江19楼2019-11-09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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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千里之袭
        七七楼中,金迷纸醉。
        楼中各处垂掩着火红的轻纱,那张扬的颜色分明是想引人入胜,却帘曼重重好似隔着万千屏障。红纱之外,通宵达旦的醉饮笙歌,日复一日,夜夜如斯。踏入这栋画楼的人,有的醉了几月,有的醉了几年。他们本是驰骋江湖的好汉恶霸,天底下没有什么能缚住他们的手脚。然而这栋七七楼,还有七七楼里的那个女子,成就了他们堕落一世的魔障。他们醉的不是美酒,不是歌舞,而是红纱之后的那一缕轻挑微笑。
        阎罗寻命站在七七楼前,楼内或狂喜或迷醉的欢呼掠过耳畔,他权当听不见,对着楼前石碑上的两句诗怨驻足凝视。这块石碑立在这里两年,连他也从未正眼看过,更不用提诗中女子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拙手之作,见笑了。”纤纤玉手扶上石碑,水袖垂下的轻纱笼住了碑上的文字。红衣女子浅浅地笑:“听说事情做成了。”
        阎罗寻命道:“姑娘之计妙绝,岂有不成之理。只是姑娘损了一条狗,公子手下少了个做事的人。得失计较也不全是如姑娘所愿。”
        角丽谯“哎”了一声,作无奈状:“我要能忠心的狗随时都有,不少一条两条。失了四象青尊实在让小女子大感意外,笛飞声要是责怪,我只有抱歉的很。”她边说边走下台阶,不经意间整个人挡在了石碑前。
        阎罗寻命沉吟片刻,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不与我们一心,早些脱了干系也是好事。这道理公子明白,不会责怪姑娘。倒是……”他迟疑了一会,“不曾想过姑娘的手段甚是高明,公子麾下有一些人不见踪影,原来竟是跑来投靠姑娘了。”
        角丽谯神色越发地无辜:“你莫要错怪,也不是小女子要他们来的。世事便是这般,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赶也赶不走。”她叹了一口气,嫣然笑道,“这些人在我这里,你和笛飞声尽可以放心。”
        阎罗寻命也笑道:“姑娘对公子的心意,荀静当然看得出,否则也不会放任姑娘久居于此。今日荀静来请姑娘前往一叙,便是奉了公子的意思。”
        “他……请我过去?”角丽谯愣住了,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笛飞声让我过去吗?”
        “姑娘这身衣衫美极,不必迟疑。”阎罗寻命见她不知所措的模样,温言说道,“姑娘尽管放心,荀静忠于公子,也会帮衬着姑娘。”
        角丽谯循着白玉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上的风景经久不变,从这里向后看,可见宫殿四周环抱的山水,层峦迤秀,骏驰一方。而向前看,则是总舵最高处的殿堂。角丽谯凝视着一点一点靠近的青瓦飞檐,心中不觉间似做了一场梦。无数个日日夜夜眺望的殿堂就在眼前,近得可以伸手触摸,陌生又熟悉。
        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就在这里。
        角丽谯随着阎罗寻命走了进去,殿内空空荡荡,偌大的房子只有笛飞声一人。他负手站在近门不远的一处墙壁前,一站就是一个下午。两人踏进屋内,笛飞声衣袂不动,话已出口:“单孤刀之后,你欲何为。”
        角丽谯明眸生辉,婉转着水一般的温柔:“自然是助你称霸江湖。”
        好一阵沉默,笛飞声缓缓道:“我早已有言在先,这些事不必你来插手。”
        角丽谯美目顾盼,咬唇只是娇笑:“我不插手,不过是玩了小小一个把戏。虽说巧言利用了你来配合,到底是为了金鸳盟好,笛盟主也不至于与小女子为难……”她极为小心地观察着笛飞声的一举一动,话到最后已沦为轻声细语,余音渐渐消失在空旷的大殿中。她看见笛飞声转过了身,向着自己这边走来,下意识地全身的神经“哧溜”一下都紧了起来。
        笛飞声近前几步,冷眉峻目却没有看她,话却是对她说的。“接下来,你是否要以单孤刀之死为诱饵,引四顾门上钩?”
        角丽谯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是。”她漫步摇曳着绝美的身姿,宛如春日里最艳丽的鲜花绽放。“单孤刀一死,四顾门必定大乱,要为他报仇之人不下百千。我们可设下一局,故意走漏一些消息,让他们以为有机可趁。到时候……”
        “太天真了。”笛飞声打断她道。
        角丽谯有些不服气,刚要说话,身后沉默已久的阎罗寻命突然开口道:“李相夷已下令四顾门上下不许为单孤刀报仇,下令各大门派不许上清源山吊唁。姑娘之计怕是难以行得通。”
        “他倒看得一清二楚。”角丽谯蹙眉。
        阎罗寻命的口气带了些许不屑,“哼”了一声道:“要说全无影响却是不可能。单孤刀在四顾门中威信也高,李相夷孤高自傲,从来不会多做解释。此番以门主之威强令门下不得报仇,必有不服者。我已派下各路探子严密监视四顾门的举动,一有动静,我们便可依计行事。角姑娘的计策也还是能有大用场。”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不经意间又仿佛是在说给笛飞声听。
        角丽谯禁不住点了点头,笛飞声一点表情也没有,漠然就像一尊雕刻。少顷,他低声道:“四顾门有隙,李相夷也断不会轻易将它暴露在外,给别人抓他把柄。”


        IP属地:浙江20楼2019-11-09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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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赤鳞之祭
          骅骝马奔下清源山,向着远方广袤的地平线飞驰而去。
          下山之前途经普渡寺,无了方丈带着一众和尚一字排开在门前的黄泥道上,遍地纸钱零落,和尚们口诵经文,脸上挂着一贯安详的微笑。远去队伍的声音已经小得听不到,和尚们的经文还没有念完。
          无了方丈捻起佛珠,于齐整的诵经声中忽然宣了一声佛号。霎时漫天白花花的纸钱再次飞舞,却是从黄泥道上被一阵赤色疾风带起来的。疾风过耳,快得竟然刚刚听到马蹄声,眨眼间那声音就已飞到了数里之外。骏马上的人连一声“无聊”也没有,只留下背影,模糊的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不同。
          江湖上广为流传的消息——阎罗寻命率门众三百在永兴城外摆下阵势,扬言乘胜给四顾门以痛击,却接连几日按兵不动。这是摆明了的请君入瓮,李相夷清楚得很。他还知道四顾门无人报仇的表现定能让对方焦躁不安;清源山封山,金鸳盟的探子不能以吊唁之名混入其中打探消息,故而一旦出殡,对方必然会在接到消息之后有所行动。然而这缓了一拍的行动已然不能对四顾门构成威胁,如今阎罗寻命的选择是前往青草坡还是奔袭清源山?又或者是退回忘情川?
          阎罗寻命为人狠毒老辣,对笛飞声忠心不二,断不会轻易接受无功而返的结果。李相夷思绪如走丝,万千头絮中看似平静的抬眸,目光中的颜色已然变了。深不见底的幽黑浓郁了整个视野,于是无论巧言令色的魅惑还是暗藏杀机的构陷,在他眼中褪去了华美的外衣,一切丑陋暴露无遗。握紧辔头,带着决绝的自信,他赌定了一条轻捷小径。
          赤红如火的骅骝马,清冷如水的白衣衫,轻盈地在褐色泥土地上一划而过,天地间多了一缕奇妙色彩。
          整整一个白昼过去,在山与河退却又退却的疾驰变幻中,少骅奔过了近千里。夜幕降临,一弯残月挂上树梢,偶尔几朵乌云飘过,黯淡了大地上仅有的光辉。夜风送来阵阵凉意,吹得有些猖狂了,马上白衣人的衣袂一叠声地作响。吹起的衣褶拍打在后背的木匣子上,发出沉闷的“铿铿”声响,就像有个早已死去的亡灵敲打着他自己的棺材,在荒山野岭中愈显可怖。
          李相夷充耳不闻,由着瘆人的声响尽情狂欢。于是心中的冷寂渐渐蔓延开来,那烦躁的声音小到听不见。有着新鲜野草味的夜风冷却下了他的知觉,飒飒而过,不觉间带回了远去的那个少年。
          不久前的过去,没有四顾门,没有金鸳盟,江湖还是一团看似和气的和气。没有单孤刀,没有肖紫衿,李相夷还是个初涉江湖的孩子。他看不起也不屑同比他笨拙的人说话,冷着一张脸以沉默应答。那时的心思简单到可怕,不像如今累累声名之后,是日夜殚精竭虑的冥想。
          这些年来逐渐背负上的责任,为四顾门大局的打算,为江湖友盟实力的计划……所有的这些忽然之间都可以暂时抛开,在这吹着凉风的夜晚。经历了诸事繁琐和事无巨细,忽然之间他的世界又只剩下了简单。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不用考虑别人而只顾他自己,为了那个目标肆意地挥剑前行。
          独自一人的千里奔袭唤醒了久违的习惯。那股狂妄到藐视一切的骄傲,渐渐在他体内复苏起来。
          “秃顶喇嘛你说,四顾门会老老实实都听李相夷的话吗?”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男子问道,边走边看向身旁的黄布袋喇嘛。
          黄布袋喇嘛被喊了“秃顶”,心中不悦,敷衍道:“不好说。”
          年轻男子“哎”了一声,丝毫没有听出黄布袋喇嘛话语中的不满,自言自语道:“李相夷声名震天,比起盟主不相上下。四顾门门徒几千,几日下来没有一人违背他的命令,这等本事真叫我佩服了。”
          黄布袋喇嘛斜眼看他:“既然佩服,当初你怎不去投了四顾门?”
          年轻男子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怪我一个高兴摔死了外甥,恐姐姐发现又杀了姐姐一家,怕爹娘追问又砍死爹娘。若非如此,我倒当真想要去投四顾门。”
          黄布袋喇嘛暗暗吃了一惊,这人看起来仪表堂堂,内心却是这般变态,俗语“人不可貌相”果然有它广为流传的道理。比起这人的扭曲,喇嘛觉得自己还是挺正常的。至少被自己挖心取胆的都是些毫不相干的童男童女,那种贫苦人家的孩子,杀多少也是随便杀。至于后来那些所谓侠士的伸张正义纯粹是多管闲事,他们与那些孩子非亲非故,犯得着“为民除害”而削掉他堂堂布袋大喇嘛的一块头皮?害得他成了“秃顶”?
          年轻男子兴奋起来,挥着手道:“阎罗寻命要带我们杀上清源山,我要是杀几个四顾门的头头也能扬名立万,这笔买卖做的划算。”
          **!你以为四顾门的人都跟***一样,你说要杀便杀了?黄布袋喇嘛暗自好笑,习惯性又向他身上瞥,思忖着这人要是再年轻几岁,挖出来也是一颗别具风格的胆。
          身边有另一人哼唧两声,道:“揽月庄庄主夫妇一手‘傲月剑法’也算名震武林,生个儿子居然是傻子。教傻子习武落得个灭门的下场,真让我开心了好一阵子。”
          年轻男子毫不介意被人称作“傻子”,也是扭头冲那人笑道:“因为他们比我更傻。”
          “哈哈哈,少庄主的性子真叫我喜欢。”那人也大笑道。
          黄布袋喇嘛目瞪口呆,这**竟然就是身怀绝世武功、能一人双手使出一套‘傲月剑法’的揽月庄少主!前些日子这家伙杀了揽月庄上下一百八十四口,然后出入江湖。想是笛飞声看中了他的狠劲和武功,派人不知从那条道上揪了他来,收为麾下。
          金鸳盟的人,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前方似乎有些异样,一群人跳了起来,黑灯瞎火中一边舞刀弄枪一边连声骂娘。黄布袋喇嘛伸直了脑袋等着看热闹,混乱中有人大喊:“举火把,举火把!”接二连三便兴起了两三点火光。
          火光昏暗,比起天上更加昏暗的月光确是亮了不少。火光中,照起了一簇更为鲜艳的火一般的颜色,跃动着的身躯堪比燃烧着的火焰,向着人群深处左突右撞。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匹赤红色的骅骝马人人认得——李相夷的坐骑,名唤少骅。


          IP属地:浙江22楼2019-11-09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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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骅的出现预示着李相夷就在附近,也许四顾门早就设好了一个套,等着金鸳盟去钻。人群一阵惊呼之后开始混乱,有的开始慌不择路抱头鼠窜,有的纷纷拿出看家本领试图阻挡狂奔的少骅,更多的则是满脑子不解和疑惑:为何冲入其中的只有骅骝马,却不见李相夷?
            一些人开始左顾右盼,黄布袋喇嘛也在其中。秃了顶的脑袋上结了一层难看的疤,喇嘛一直觉得伤疤顶上的月亮似乎亮得有些过分。今夜是残月,照理不该有那么洁白的一片光,那光芒闪啊闪的,竟是还在飘荡,喇嘛忍不住仰头去看。这一看不得了,乖乖,哪里是什么月光,只见那空中一袭白衣随风飘起,及至遮掩了树梢头的那轮残月光华。恰此时白衣人忽然飞一般地俯冲直下,右手边隐约的一丝白光,铮亮地映着喇嘛头顶的伤疤。
            “唰”地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剑响,白光触及地面,散开几丈。冷锐的剑气激荡开来,落进人群里,瞬而直冲数十步之远,适才坠下的地方,黄布袋喇嘛忽然在脖颈处冒出一线细细的血,连绵不绝,双眼瞪出已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待他倒地而死的时候,白衣人已经离开了很远很远。那一路倒下的身体在他身后接连不断,噼噼啪啪奏响了黄泉归途的丧曲。
            年轻揽月庄少主目睹这一瞬间光与血的交叠,木然地望着白衣人离开的方向呆了很久,忽然间想起了爹娘姐姐的身体也是在他眼前那样倒下,眼角不知为何有晶莹的液体淌下。记忆中被狂笑哽住的呜咽终于冲破阻碍,大吼一声泪如泉涌。
            李相夷在金鸳盟的刀光剑影里如鱼沐水,遇水则杀。往往是别人未及近他三步之内,脖子上就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恰好喷出一线细细的血,也不浪费。他右手的一道白光发出的“刷刷”剑声蜿蜒不绝,且走且鸣,到后来竟似一声悠长从未绝断,数之不尽的人在他身后麻袋一般倒下,他看都不看一眼。
            于是活着的纷纷拼了命地给他让开一条道,谁也不敢上前。那剑声终于开始变得稀疏,间或“唰”地一响,总有人听到这声音就要心惊肉跳,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自个儿脖子,看看尚且健全与否。
            对面站着的是阎罗寻命,李相夷手中的吻颈剑泛出一层薄如银月的光辉,杀戮百千竟是不染一滴鲜血。那一身白衣光亮如新,那一双眼眸黑地发冷。这确是四顾门主李相夷,却又有些不太一样。
            阎罗寻命盯着他看,忽然见那吻颈剑剑身一抖,“梭”地一声竟是被他收进了袖里。阎罗寻命一头雾水,上下打量着李相夷,忽然间又发现一件怪事:少师剑居然也不在他的身旁!要说一以当百独闯龙潭,少师剑当仁不让。那一柄神兵,一剑挥出剑气横斩十几丈,都是要人命的,何至于以吻颈近身之力一个一个费劲地杀?他实在看不明白:“没有少师,又收了吻颈,你要干嘛?”
            李相夷不答。阎罗寻命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来这里除了报仇还能是做什么?定了心神,他悠悠然道:“众人皆当你与单孤刀有隙,在我看来却是力保四顾门不乱之举。如角姑娘所言,李相夷行事多诡道,不会轻易上当。如你这般能忍,至今也终于忍耐不住,寻仇来了不是?殊不知我已料到有此一举,怕是要叫你们有来无回了。”
            他一番得意地说了许多,李相夷冷眼以对。他不说话,阎罗寻命心中愈加没底,总感觉这样怪异的气氛似曾相识。远远传来外围探子的消息,说是方圆几里地并未发现四顾门的踪迹。阎罗寻命倍感讶异,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吃了几口空气,发出一叠声悚人的长笑:“你居然胆敢一人前来……”
            此话一出,四周本是忌惮着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叫嚣着,谩骂着,更多的也是同阎罗寻命一般狂笑着。各式兵器如波涛般此起彼伏地舞动,抑制不住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个个摩拳擦掌。李相夷充耳不闻,他站在那里,周围便不自觉地退出一个圈来,即使那站成一圈的人也是在狂笑着的。
            冷峻的白衣,喧闹的人群……阎罗寻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这一晃神中他记起了当年的那场宴席。
            扬州城内,戴月楼台,白衣少年于漫天飞雪中傲然俊立,四座皆惊。那少年冷得很,傲得很,任凭楼台众人如何盘问,他不出一语。
            而今他的表情同当年如出一辙,这般景象岂不是也若当年?
            后背不自觉地有冷汗沁出,阎罗寻命的狂笑渐止。他很清楚原先布下的陷阱多在永兴城外,今夜行走在茫茫荒原,李相夷一路杀来,金鸳盟阵势已乱。要说预留着三五个损招倒也不假,只是再没有十分把握。
            心神一动间,但见李相夷缓缓取下身后的木匣,“砰”地一声斜嵌于地上,四周的人群倏然停止了声音,无数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这方木匣,像是好奇这其中会钻出什么妖魔鬼怪。李相夷一只手靠在木匣上端,不见什么表情,忽然掌间用力只听“啪”地一响,碎裂的木板向着四周飞散开来。他的手动也不动,顺势下落按在匣子当中的刀柄上,“扑”地一下又将刀鞘斜嵌在土里。
            木屑飘散之后,刀的全貌曝露无疑。刀鞘上刻着老旧的纹路,有一处已近模糊,是有人常年拿手指摩挲刀鞘的缘故。刀柄残留着暗红的血迹,该是新近一次溅上的。阎罗寻命瞪着这把刀,表情古怪至极——赤鳞刀,他怎能不认得?
            然而站在那里的不是单孤刀,却是李相夷。
            阎罗寻命皱了眉头,暗红色的刀身出鞘,还保留着他们最后一次交手时的样子,遍淋着它主人的血。李相夷忽然说了一句话:“我来,是让你知道一件事。”
            阎罗寻命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什么事?”
            “赤鳞刀取了你性命。”李相夷淡淡地道,单手握住了刀柄,本已死去的赤鳞刀映出暗淡的锋芒。赤鳞刀比少师剑略重,他之前也没有拿过它,一瞬间觉得有些不太舒服。顾不了这许多细微的感情,他给了刀苏醒的生气,在握着刀柄的同时也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温暖。那温暖渐渐飘散,再也不回来,很快充斥着这把赤鳞刀的,只剩下他的怒杀之气。
            白衣的剑客平生第一次举刀,誓要以它取下一个人的首级。这个时候刀也好剑也罢,在他眼中没有区别。
            角丽谯悄悄离开了。纵使她懊恼失望,她无法改变笛飞声没有前来的事实。李相夷以一敌众,深陷重围,如此绝佳的机会失去了就不会再有……
            不,就算不再有,她造也要造出一个来给他!
            只是今夜过后,可惜了他的一条忠心的狗。
            角丽谯掩着面纱,回望身后一片荒原上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的中心,夜风正浓。
            洛水之畔的夜晚一向过得宁静,不知是否得了传说中的洛神庇佑,就连清晨的空气,都是氤氲安详的。
            从荒原上弥漫的血腥,到青草坡宁静的新坟,一路走来的心境也随着景色的明亮慢慢鲜活起来。杨树下,两座坟茔肩并肩地挨着,其中一座的泥土还很新,周围有着多人踩乱的泥。
            李相夷把赤鳞刀插在坟前的泥地里,刀身当中一道横亘的裂纹赫然醒目,将一把刀几乎拦腰折断,分成上下两片来。李相夷动作轻柔,刀尖入土,裂纹上下的刀刃震出不同的节奏来,却没有断开。
            与之相对的是他右手虎口的一道青淤,隐约延伸到了手腕。伤痕累累的赤鳞刀再无可能为他人所用,它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是该留在此地陪它的主人一起长眠了。李相夷站在坟前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发怔。报了仇,心情竟还是一样的沉重。
            小刀有错,他又何尝不是?要不是他争强好胜想要凭一己之力打败金鸳盟,要是当初带上友盟一齐行动,不至于被金鸳盟打个措手不及,更不至于让小刀孤身犯险。李相夷怔着眼,神情渐渐冷峻。
            他的错,他当然会认,却不会在面上说。不论是否请出门主令牌,小刀终究是违抗了门主令。他若不严加惩处,四顾门主之威何在,四顾门门规何在……他决不能原谅违抗了他的命令的人,即便他心中并非是这样想。三天三夜不能出现在灵堂一步,不能随行送小刀最后一程,不能光明正大地前来青草坡拜祭……当然此次例外,他只是来归还赤鳞刀,决不是来拜祭的。
            归还了赤鳞刀,李相夷便不能再来这里。看似可笑的理由背后的心情,无人知晓。不为其他,只为他是四顾门主,而单孤刀是违抗了门主命令的人。他需要一诺千金,他说出的话,就是规则和道理。手上的瘀伤隐隐作痛,他迟迟不让“扬州慢”经过那里。身后传来少骅的嘶鸣,天已大亮。他闭上眼,是时候该告别离去。
            墓碑上的落款,始终不会有他的名字。无妨,昨夜的复仇让他明白了单孤刀“不要报仇”四个字的含义——若不是桀骜不驯如他,那最后的一刀换了是谁也是不敢劈出的。他凭那赌命般的一刀扭转了局面,报了仇。刀光如雪霁,雪霁中暗红的一线延绵。风啸如鬼哭,鬼哭中当啷的一声巨响。手上的疼痛传来,眼前鲜血飞洒。判官笔掉落之时,似有什么东西从面前人的脖子上滚了出去,滚出很远。
            赤鳞刀断,强行出刀的冲力在他手上留下一道瘀伤。李相夷缓缓转身,伴着手上力道的放松,一股暖流涌入掌间,在那瘀伤附近流转回旋,麻木和隐痛瞬间消失殆尽。他向着少骅迈出步伐,睁开眼,一夜的任性和孩子气的赌注尽悉蒸发了,他还是那个四顾门主。
            仇已报,无须残留着负面的情绪。李相夷翻身上马,手上的青淤不消半日便能痊愈,在他回到清源山之前,连同所有关于单孤刀的记忆,封藏心底。
            答答的马蹄声远去,青草坡的土地被健硕的马蹄微微震起。“啪”地一声,坟前的赤鳞刀终不堪重负,从裂纹口处断成两截。它以断裂成废铁祭奠它主人的逝去,朝阳升起了,照在坟头的墓碑上,将那一行新字照得明亮。
            那上面写着“大哥单孤刀之墓”,落款肖紫衿。


            IP属地:浙江23楼2019-11-09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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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东海战诺,碧茶之约
              数月之后的盛夏,四顾门一鼓作气拔除忘情川畔的所有哨垒,攻入金鸳盟总舵。
              炎帝白王以囫囵屋据守总舵,被李相夷与肖紫衿联手一剑重创,屋毁人伤,连同囫囵屋主阿蛮萨一道囚于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囫囵屋被破,总舵门第大开,尘嚣散去,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布衣憔悴,脸色蜡黄,一年不见连脊背也弓了起来。纪汉佛眼见来人这般模样,稍稍有些意外:“剑鸣阁刘独善?”
              刘独善咧嘴露出两排蜡黄的牙,本是在笑,笑容却饱含了无奈。白江鹑才不管他这许多,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云家之事过后不久,剑鸣阁为金鸳盟所破,阁主被杀。刘独善这厮贪生怕死降了金鸳盟,早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冲着刘独善挤眉弄眼,“如今金鸳盟气数已尽,蜡面先生是不是又在考虑降了我四顾门?”
              刘独善苦笑道:“白院主取笑了。”他并不与白江鹑理论,抬手对着李相夷作了一揖,“我家笛盟主请李门主殿内一叙。”
              石水“嘿嘿”一笑:“阎罗寻命身死,四象青尊匿迹江湖,炎帝白王刚刚被我门主擒下。金鸳盟三王无一幸免,总舵不堪一击,叫笛飞声滚出来见我大哥才是。”言毕,立刻有门中弟子高声呼应。
              刘独善嘴角一抖,神色镇定自若:“要是以为金鸳盟已毫无抵抗之力,你们就大错特错了。从刘某脚下算起,往后共有殿台楼阁共七十七座,座座有能人异士把守。机关堪比囫囵屋的不下十处,还有的一些关着妖怪般的魔头,亦是三王所不能及。诸位若不听我良言,强攻总舵,金鸳盟覆灭是在旦夕……然而四顾门少说留下一半性命葬于此地。”
              “你少危言耸听,我们不信!”四顾门这边有人喊道,沸腾的热血渴求一战,“门主,我们上吧!”呼声不绝于耳。
              纪汉佛贴着李相夷耳边低声道:“刘独善所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防。”
              李相夷一颔首,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他一开口,四下即刻安静下来。“彼丘随我进去,你们在此等候。”
              “大哥!”石水意欲阻拦。
              李相夷半合下眼睑,淡淡重复道:“在此等候。”
              刘独善对着他二人鞠了一躬,对着守在门外的四顾门众人鞠了一躬,这才领着二人向主殿方向前去。
              金鸳盟主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不似寻常精细,相反的处处刻意减了几笔少了几画。又随处林立着说不出名字的兽首悬雕,透着王者称雄天下的霸气。
              幻想和希望总是美好的。只是,事实总并非如人们所希望的一样。
              大殿两旁站满了各式凶煞,僵着各自最凶狠的表情,细细数来都是名头不小的黑道人物。间或有几张脸或遮或掩,想来是如同刘独善一般的出身,不知缘何来了此处。这一群人站在这里就像示威,李相夷眼角瞟过,越发不放在眼里了。
              不等他欣赏完全部“风景”,笛飞声径直说道:“数次交手,你我胜负未分。金鸳盟和四顾门的决战,由你我一战而定胜败,如何?”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语气含了若有若无的一丝急切。李相夷轻慢地挑眉:“哦?”
              笛飞声身边站着一位红衣佳人,浓妆艳抹,却又以轻纱覆面,双睫悄动简直令人心神欲醉,那掩面的轻纱反而更勾起了想要一睹其后芳容的欲望。红衣佳人嫣然一笑,传来银铃般动听的嗓音:“驼罗庄初见,小女子为李门主的胆魄所倾,窃以为当今江湖称得上英雄者唯有两人,李门主便是其中之一。莫非才几年时光,当年的气概烟消云散,李门主也只会摆布手下的人来拼命不成?倒是叫小女子好生失望了。”她以袖掩面作偷笑状,对着笛飞声连连叹气,“我一早便说,江湖只剩你一个英雄,你却不肯相信。”
              李相夷也不生气,摆出脸面反唇相讥:“我也一早便说,笛飞声早晚陷在女人手里,如今果真要靠着女人激我来了。彼丘,告诉他们……”他喊了云彼丘一声不见回应,伸手捅他一把。
              “啊?”云彼丘回过神来。李相夷瞪他一眼,不再指望他。几步昂首上前,他从不多说废话:“何时何地。”
              “八月二十五,东海之滨。”笛飞声脸色淡淡,话语中掩不住心底澎湃之情,不觉间每个字说得都比平时重了几分,“只你我二人一决生死,定四顾金鸳之胜败。”
              “一言为定。”


              IP属地:浙江24楼2019-11-09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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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相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坠海时立下的誓言,誓要将它生生刻进每一寸肌体血脉,此生再难忘却的复仇——他要杀很多人。为美色所迷的云彼丘,要死!背叛他的纪汉佛石水白江鹑,要死!四顾门的一群背信弃义的小人,要死!当然,那逃脱了的角丽谯和笛飞声,更要死!
                上天给了他复仇的机会,他确信这一生余下的光阴,要亲手把那些人推下地狱。
                他恨恨地想着,勾起轻蔑冷笑。胸口阵阵钝痛不觉间爬满了整个胸膛,**了上半身如僵板一样。内伤沉重,他却不得不收起了残余的几分“扬州慢”,任由剧毒和内伤为伴,在他体内肆意纵横。
                那晚的战约是一个陷阱,血气弥漫的海岸,他出一分力,碧茶就吃去一分;他催动内力,碧茶就越发疯狂地发作,简直就是一个吞噬一切的无底洞,带着散漫的笑容蚕食着他的功力。那时杀机四起,脚下寸步不宁,周身是耀眼的刀光剑影,放眼尽是嘲笑谩骂和恐惧。这场面似曾相识,就如同数月之前在荒野,他独自一人面对金鸳盟三百余众,径取阎罗寻命的人头。
                情境相似人不同,李相夷不再是那个李相夷。身中剧毒,退无去路,他一路拼杀,消耗着渐渐被夺去的内力。如他一般骄傲的人,岂会认输?岂会乞降?他还是杀了不少人,虽然自己也受了不小的伤——皮肉之伤,他不在乎。于是他杀了一夜等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等到了笛飞声的楼船。然后他三剑斩碎楼船,拼着全力接下催神一掌,最后孤注一掷的“明月沉西海”……
                纵然玉石俱焚,我又何愧于天地?
                当他被船楼的残骸勾着衣角,拖出海面,海里只剩下楼船的碎屑到处漂浮。金鸳盟、笛飞声、角丽谯……全都消失不见,空旷的海面只有他一个人、和许多条尸。
                耳畔有了一些响动,风的声音越来越大。李相夷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果然大有不同了。
                海水汹涌着波涛,翻起层层白沫,就如少骅死前,它口中吐出的白沫一样。
                少骅……想起他的坐骑骅骝马,李相夷心中一动,缓缓直起了僵硬的身体。这匹马是一年前四顾门初立之时,他从逍遥庄的草包庄主江南飞手里抢来的。那时的它正**包骑在胯下,当作与那些狐朋狗友低俗玩笑的奖赏。它的耳边充斥着淫词艳语,它的主人松垮地坐在它背上,笑得像个皱了皮的苹果。它的眼中跃动着火一般的光芒,它的嘴里呼吸着不甘的低吼。它是一匹英俊的骅骝马,与所有千里马一样志在天下,奈何却被一个草包牵在手里,被当作玩物在一群俗人里送来又送去。李相夷第一眼见到它时就读懂了它眼中的话语,这群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它!于是他一脚将江南飞踢下马背,骅骝马一声沛然嘶鸣,像是要将压抑了许久的长啸吼上天际,载着它的新主人,马不停蹄地绝尘而去。
                自此骅骝马成了李相夷的坐骑。他给它取名“少骅”,带着它刀风血雨中过,出生入死,一同见证了四顾门的兴盛崛起。少骅确是一匹好马,载着李相夷日行千里,长途奔袭,历经大大小小数十次战斗,它快如闪电的速度和迅如奔雷的身影无不令人望而生畏,于刀剑狰然中,万千人头里,一袭赤红的颜色带起一剑青绿的剑光,瞬而取下十数头颅。出入战阵,来去自如,杀敌斩首如同探囊取物,睥睨天下万千生灵。那单是一剑便惊为天人的气势,少骅,居功至伟。
                他同它并肩作战一年有余,直到几日前,它死在海边十里开外的矮树林里。遍地是陷阱,到处是狰狞,它和他一起闯过,留下身后一路血印。人,数之不尽的人;刀剑,啸之不绝的争鸣。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如同大海翻起的怒潮,而李相夷身边,就只有少骅。
                他们站在高地,静静注视着脚下沸腾一片的树林。白衣斑驳了血迹,贴在他的身上,也覆辙它的道道沟渠,添上鲜艳耀眼的红印。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抖,他手上的力气时断时续,时有时无,否则纵使刀山火海,李相夷怎会有半分犹豫!少骅偏过脑袋,低低地一声嘶鸣,他们都一样,宁死也不会屈服。
                李相夷伸手拍了拍少骅的脖子,感到手上满是粘稠血迹之时他微微一怔,按下眉头,却还是决然地道了一声:“去吧。”声音之后竟透出一丝温柔。
                少骅没有再浪费所剩无几的体力,只忽然如一道火红的闪电般俯冲下去,跑得比它此生任何时候都要迅猛。它眼中的目光一如从前闪着火焰,起落、奔跑、回身、跳跃……它在刀剑锋芒中左突右撞,将那一片片嵌入它血肉的钢铁踩在马蹄之下,将身上的主人高高背起。它看着明晃晃的利刃一丛接着一丛在它视野里倒下,抬高了脖颈,眼里露出冷锐的傲意,和那一成不变的,火一样的光芒。
                少骅的确是一匹好马,它对李相夷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后来喊杀声渐渐小去,直至全部静默在了树丛里,它的口中流出白沫,步伐变得蹒跚,跌跌撞撞,却没有停下。它在向海边的沙地前行,至少出了这片矮树林,那才是最终决战的地方。但它终究没有做到。
                少骅确是一匹好马,在气力完全消散以前,它弯曲着已见了白骨的四肢,慢慢俯下身去。终于是支持不住,“扑”地一下重重摔在乱石砾里。
                背上的人跌下马来,少骅口中吐着白沫,顺着唇延流下来。它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望着不远处的主人,发出一声绝不是悲哀的嘶叫,倒地死去。
                残破的月光碎了一地,照着已然死去的骅骝马。千沟万壑的伤,没有一处完好的皮,几已流尽的血,和那破皮而出、形如利刃的森然白骨……
                李相夷深吸一口气,一股腥咸的海风呛得他几乎闷倒,僵着身体一震猛烈咳喘。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捏住了一片衣角。
                白衣已被染得血红,刮得稀烂,这样耀眼的颜色竟连海水浸泡也不能洗去。他捏着衣角,低头只是注目。这上面有他的血,还有少骅的。
                少骅,和他一样心高气傲的马,浴血奋战一年有余,最终还是死去了。冷笑,这就是世道?他的眼中倏然有了目光,紧紧攥住了那片衣角。什么世道!
                他该死吗?它该死吗?杀人无数,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他不认为他有错!少骅也一样,它驰骋纵横,出入重围,它有错吗?它和它的主人一样,从不低头。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还很年轻。
                不该死,不该死!
                他在心中愤怒地吼着,目光渐渐锋利。抬起头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海面之下的某处,躺着他的少师剑。
                少师剑,沉在了海里;少骅马,死在了林中,他的身边只剩吻颈。只有吻颈……
                李相夷忽然睁了一睁双眼,没错的,还有吻颈!他,可以报仇。替他的少师、少骅报仇;替这一切不公平的境遇,报仇!既然上天不给他一个好结果,那他便只有杀出一个结果来,让你这世间看看什么是不屈的魂灵!
                “咳咳……”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疼痛,他不得不暂缓了情绪,原地稍作调息。他记得那晚碎了一地的月光下,他在死去的少骅身边也是这样调息了一阵,然后缓缓站起、离开。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将它下葬,前方还有他的战局,他的对手。李相夷,不能失约。
                缓和下心情,李相夷微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远方。在那边看不见的远方是一片矮树林——他在海上漂出甚远,现在的他,也没有力气走回那片林子,将他的少骅下葬。
                它会一直暴尸荒野,任鸟兽啄食?还是被农人发现,当了集市上的马肉?或者有什么人代替了他,将它下葬?……
                李相夷忽地皱了眉头,沉下脸色。
                千万别是他们!
                他的唇边挂起凛冽的讥讽,目中多了两道比剑芒更加清冷的寒——
                既已背叛,何须惺惺作态!


                IP属地:浙江27楼2019-11-09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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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骤雨疾风
                  云的色彩加深了,由厚重的浓白转为灰,再过些许时候,又争先恐后地变了黑。一团一团挤在天空,挨得近了便抱在一起,面对脚下以一己之力顽抗的生灵,丝毫也觉不到愧疚升起。
                  海的颜色也变得可怕。像是上天派来的使者,翻滚起数丈高的浓黑大浪,向着新近捕获的奴隶耀武扬威,要他全心全意臣服于自己脚下。风不再怠慢地吹,呼啸着助纣为虐的谄媚,到了他身边,忽然又变作趾高气扬的威胁与呵斥。
                  李相夷默不作声地看着,苍白的脸上挂着冷蔑的笑。黑云压顶,一片地暗天昏。大海化作千万头凶猛的野兽,拍着怒浪一波一波地向岸边冲击,拍上碎石滩,将一地碎石高高卷起,又狠狠砸下,尽情它的肆虐和疯狂。也有一些浪头发现了这边的礁石,更发现了礁石上向它们轻蔑着一张脸的凡人,于是怒吼连声,聚集起来,纠三拉四聚作接连不断的冲击,一波刚爬上去,另一波早已等待不及,踩着前者的肩头就向那人身上猛扑过去。
                  李相夷不是不想离开,只是站不起来,索性,就不再逃避。汹涌的海浪扑上礁石,抽打在他身上,胸口的钝痛倏然间放大,像是找到了盟友,里应外合冲击着他,很是欢欣愉悦。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包裹着,要将他拖下海去。李相夷一手死死抓着礁石上锋利的一块凸起,抓得狠了,那利刃一般的石面嵌进他手掌中去,他一点也不在乎,反是愈加用力。
                  半个时辰之后,几番挣扎无果,海浪收拾了它们的淫威,不甘心地退回海里。倾盆大雨不知何时起主宰了这片天地,适才他拼了一个凡人的全力与自然相抗,居然一点也未曾留意,也不知那扑在他身上的,几分是浪,几分是雨。
                  大雨浇灌,海天一片混沌的色彩。李相夷的左手依旧抓着石面,似乎已成为本能的习惯。豆大的雨点重重打下,黑发零乱地贴满了头脸,他坐着不动分毫,表情渐渐沉寂。浇灭了剑拔弩张的怨恨,沁凉的雨水冲刷了满身伤口,略发肿胀,也冷静下了他的心。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干裂的双唇吸饱了水,又显出湿润的一片苍白。于是他仰起头张开嘴,任这瓢泼的甘霖变作他身体的水分,洗尽他一身污浊。
                  这一片死地,以它的孤独和绝望高高嘲笑着他的落魄,于是他骄傲的脾气发作,冷眼相看所有与他作对的活人死物,消耗着生命,也放大了仇恨。雨水披在他身上,不似先前一般沉重,相反犹如一件雨织的大衣笼住他的身体,在这茫茫雨帘中,给他以些许安慰。
                  悲伤么?不,怎可能会悲伤。
                  怨恨么?是的,恨得很。
                  李相夷仰着头,满目雨色模糊,分辨不出棱角,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觉出了一丝异样来。
                  脸上,为什么会有温热雨水爬下?浸透着伤悲的雨水,仿佛带着他的温度——是泪吗?他从不曾哭泣,即便是陷在怎样的绝境里。那一定是雨水打进眼眶里,再从眼眶中溢出的缘故。那决不会是眼泪,决不能是眼泪……
                  然而他欺骗不了自己。他的眼睛酸涩发痒,眼睑四周漫出的模糊不断放大,对着倾泻而下的雨,再无掩饰地宣泄出自己的悲伤。在这苍茫一片的辽阔天地里,静静流淌。
                  居然是为了这般可笑的理由。
                  暴风雨过去了,天空放晴,乌云散尽,大海也重新温柔下来,又现出了好看的天蓝色。李相夷喝了一肚子雨水,身上的伤口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精神算是好了许多。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觉得左手掌间有一丝疼痛。抬起手来,赫然是一道横掌而过的伤,几枚长着苔藓的碎石深深嵌在伤口里。他毫不在意,三两下拨弄干净,又扯下腰间的布条将左手捆了几圈绑好。他身上的白衣被尖碎的石块刮得稀巴烂,随手一扯就成了东一片西一条的碎布,从他身上掉落下来。他绝容不下衣衫褴褛的自己,干脆将浑身上下的布条扯了个干净,然后穿上了赢珠甲。
                  换衣之时,从旧腰带后掉出一个牌子。牌子以南荒翠玉雕成麒麟之态,却是四顾门门主令牌无疑。李相夷皱眉瞪了那令牌半晌,本想丢进海里,转念一想是那些人背叛他,牌子是无罪的,于是依然捡起丢入怀中。
                  十分艰难地迈开步伐,他几步一停,缓缓向着碎石滩后的缓坡走去。爬上坡顶,他不由得一愣,翻过这座缓坡向下,赫然又是一片海。也就是说他花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才爬上的坡顶,其实只要沿着海岸线绕上半圈,也能到达他将要去的地方。果然,人一旦倒霉起来,连喝凉水都能塞着牙缝。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着急走下去了。
                  李相夷居高临下,四处观察了片刻,发现这座缓坡前后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派景象。他适才所处的那片碎石滩,以及他爬上来的这一缓坡遍地都是尖利碎石,生机全无;而他面前却是一片细软的沙地,连这一面缓坡上的泥土也是黝黑肥沃的,长满了高耸的野草。阳光洒在碧蓝的海面上,荡漾着柔和的光。李相夷看了一会便不想再看,偏过脑袋,发现不远处居然还有一间小庙。
                  小庙白墙黑瓦,没有庙门,方圆不过数十步,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寒酸,一看就知道庙里坐镇的必定不是什么大路神仙。李相夷沿着泥地走去,靠近了才见得庙中一尊土垒的半身神像。神像头顶伸出犄角状的突起,没有耳朵,却在左右耳朵的部位各有一片鱼鳍状的鳞片向后翘起,除此之外与其他神像倒没有太多不同,都是目露凶光面貌狰狞的。神像上刷的灰蓝色油彩脱落不少,面前一张断了腿的供桌,桌面已积下了一层灰,勉强靠着三条腿站立着。李相夷探了个脑袋,只嗅到一股发霉的味道,二话不说立刻退了开去。
                  他才离开小庙不远,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竟有十数人之多,向着这个方向急行而来。是来找他的吗?如果是,又……是敌还是友?


                  IP属地:浙江28楼2019-11-09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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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夕阳无语
                    李相夷的吻颈一剑,终是偏了。
                    原因很简单,他拿不稳剑。这也是他自坠海以后迟迟不愿承认,却硬生生摆在眼前的事实。握剑之手要稳,并非单纯止于形态。不懂剑的人纵使手腕不动,剑刃也会微抖;用剑高手可以心动腕动掌动指动,而剑不动。要是放在以前,无论少师吻颈或是世间任意一把剑,李相夷皆可随心驾驭,信手而握,亲切地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而如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眉角的发梢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那眼中本有着不屑和厌弃的神情,被乌黑的额发一档,什么也看不见。
                    右手曾与笛飞声“催神”一掌相对,伤得颇重,至今仍是**着的没多少知觉;左手被礁石划破的伤口已将其上白布条浸得鲜红,适才他用这手去握吻颈,在赵耀冲上坡顶的一刻瞅准机会一剑刺出。他的眼又快又准,多少高手拼出独门绝技,在他一眼之下就露出破绽,何况区区一个赵耀?
                    然而他的眼够准,手却不够稳。吻颈一剑偏了分毫,切在单侧颈动脉上,没有一剑封喉。反倒是一线白光过,洒落万点红。李相夷深知一剑杀他不死,便决不能再补第二剑——若是看到第二道剑痕,就算那一群黑衣少年再怎么没有江湖经验,也必将知道此刻的李相夷几乎拿不住剑。于是他趁着赵耀带起的一片胡里花哨的影子还未完全散去,凌空一脚将他踢上几尺,一掌劈在他脖子根处将他劈得半晕过去。赵耀自半空跌落、滚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脖子血流如泉涌,叫那些年轻人一见还不以为他已经死在了李相夷剑下?
                    李相夷冷笑。他的运气不能说不好,要是今日有一个老手在场,他这点小把戏根本派不上用场。走过几年江湖的就会知道,高手过招生死一线,是决不会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的,也就决不会去切对手的脖子上的血管——不能速死,反而给了近身的机会。亏得是这帮初入江湖的少年,一个个被喷得满地都是的鲜血吓得发傻,只以为这才是举世无双的精妙剑招,此人受伤虽重,剑法远在你我之上,还是万万惹不起的。
                    赵耀一张脸开始痉挛、扭曲。李相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其实他并没有兴趣逼问些什么,也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力气再刺一剑抑或戳几个窟窿,但一个人在重伤落魄又被人穷追猛打的境地下,能看见比自己更惨的人,总是能得到一丝半缕安慰的。
                    就由着他慢慢死去吧。
                    草叶上的鲜血渐渐凝固,李相夷沿着海岸走出了很远,没有回头,他至少已可以确定两件事。
                    第一件事,金鸳盟虽然瓦解,角丽谯手下早有了自己的一伙人。从那日东海决战已能看出些许线索来。今次赵耀找上他,不提笛飞声,张口闭口的“角姑娘”,更加让他确信了这一点。
                    第二件事,角丽谯虽然有了自己的组织,势力却是不大。适才一番对话,他知道了这一批黑衣少年全是赵耀新近网罗的人手,想要杀他来立功,进而引荐给角丽谯。被他一吓作鸟兽散,似乎也不用担心会暴露他的行踪——线人赵耀已死,他们也没有理由再和角丽谯攀上关系。
                    夕阳洒在海面上,粼粼波光铺洒开来,直晃人的眼。一边是海岸上的沙土地,一边是海天一色的寥廓空间。李相夷侧过脑袋,望着水天相接的大海,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天地。胸中难免豪情回荡,落寞丛生,别是一番滋味。
                    还有,四顾门……他只觉得步伐又沉重几分,几乎要迈不开腿了。赵耀故意拿四顾门伤他,李相夷自然清楚。赵耀的话不可信,他心中也在这样对自己说,可不知为何总有一股奇怪的悲伤涌起——也许并不是悲伤,只是无奈的愤恨吧?
                    扭过头,强行拖着步子向前走,他还是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四顾门,不想也罢。
                    红木大床,绣着鸳鸯戏水的帘帐被撩起挂在两旁,床单是新换的,甚至乔婉娩身上的衣裳也是新换的。
                    肖紫衿守在床前一步不离。
                    这已是五天之内他第三次从海里捞起乔婉娩。自从听闻李相夷与笛飞声双双坠海,他陪着乔婉娩将数十里的海岸线来来回回踏了个遍,一次又一次地出海,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而回。乔婉娩从震惊到悲伤,从疯狂到绝望,从在大海上一遍一遍喊着李相夷的名字到默默坐在船舷低头悲泣,肖紫衿都陪在身旁。安慰的话说尽了,她还是哭;他说还有他在身旁,她摇头不听;他怒了,大拍胸脯说他保证一定找回李相夷,她哭得更厉害了。于是肖紫衿闭嘴了。
                    乔婉娩一心想着陪李相夷一起死,肖紫衿不但自己日夜守在她身边,还吩咐了四顾门内几个与她走得近的姐妹好言劝慰,却收效甚微。她醒着时就像一座正在融化的雪山,不断地流下眼泪来,肖紫衿甚至担心她会不会将所有的生命都哭尽了,只留下一滩泪水?相比较而言,他还是宁愿看着乔婉娩这样睡着的,即便她的眼角还是在默默垂泪。
                    肖紫衿在乔婉娩枕旁各垫了一块棉布,想了想,又拿了一条绢帕不断地为她拭泪,一条湿了就换另一条。三五方绢帕下去,他也不觉得手酸,反倒是在不知不觉中升起一股满足来。
                    假如能让他一辈子这样守着她,保护她,替她拭泪,也是幸福的。
                    “杀……杀……”乔婉娩呓语着,肖紫衿倏然紧张了神情,凑上前去。
                    “杀……啊相夷……”乔婉娩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泪还在往下流。她的身子开始发烫,双手不安地挥舞。
                    肖紫衿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扶着她的额头。滚烫的泪珠落在紫袍上,他竟也从这泪水中觉出了怀里人儿的绝望,居然在一瞬间变得极度不安起来:“婉娩……”他无所适从,忍着满腹悲伤,柔声唤着她的名字。
                    乔婉娩挥舞着的手碰到了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抓紧,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她的情绪缓和下来,脸上浮现出安详的微笑。肖紫衿只觉心中阵阵钝痛,忍不住也握紧了她的手。
                    ——虽然知道她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才会如此依靠,如此安详,肖紫衿依然觉得很幸福。在握住她的双手的刹那,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就像是春风带来的温暖。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乔婉娩,那梨花带雨的面容因过分哭泣而变得如雪一般苍白,他很想伸出手去触摸,又怕惊动了怀中的美人。好在这样的煎熬过不了多久,当他还在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纠结着把万千心思又想了万千遍的时候,乔婉娩睁开了眼。
                    肖紫衿先是一愣,飞快却又从容地松开了手,递上一方巾帕。
                    乔婉娩麻木地接过帕子,擦了擦臃肿的眼——这些天来她总是这样从哭泣中醒来,下意识地接过一个人递上来的巾帕,擦干眼角的泪痕。
                    她做什么事都是浑浑噩噩的了。
                    迷离的泪眼被拭得干净,她无神地晃了晃脑袋,又有人换去她手中湿透的巾帕,递上一方干净整洁的手巾。她怔怔地等着视线清晰,清晰了可以看清那张端方面目的脸上,满是真切的担忧和关怀。
                    这几日无数次她睁开眼来,看到的都是不变的一张脸,她失望又失望,再没有往日那般耐心,于是将满目失望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肖紫衿默默地做完这一连串动作,还如往常一样安慰道:“婉娩莫急。”他已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语,每每只是这样的四个字,温柔又绵长,仿佛一杯浓糯的甜酿。
                    泪水是苦涩的,在任何的巧作掩饰下,最终只能倒灌进自己的心田,将整个身体当作一个容器。当容器充满再也装不下时,便总也控制不住要流下来。
                    既然明知是要流下,那又何必多做挣扎。
                    若再多的眼泪也换不作他的性命,那又……何必要吝惜这些眼泪。不过是无用之物,多些少些,有何区别?
                    乔婉娩觉得眼睑红肿沉重,刀剐般的疼。细白的皮肤被柔软的绢帕擦拭得多了,竟也起了道道红印子,嫩得仿佛一碰就要撕裂,还从里面流出眼泪来。
                    她的五脏六腑空荡荡的,随着哽咽很有规律地抽搐。桌子上放着各式精致小点,一碗清粥冒着丝丝蒸腾的热气,乔婉娩看也不看,她没有胃口。盛夏暑气正浓,她靠着软垫坐在床上,浑身冷汗淋漓。
                    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的片段支离破碎,梦里白衣的身影也支离破碎,不知怎的竟带给她一种近乎真实的错觉,不觉中以为她所梦见的,就是那不甘冤死的灵魂托梦前来告诉的他的最终下场。她惊悸到害怕,害怕到绝望,再然后,是死人一般麻木的脸。唯一的区别,是脸上还能流下泪来。
                    身上骤冷骤热的,新换的衣裳很快又被不断冒出的冷汗浸湿了。乔婉娩怔怔地望着面前新换的床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肖紫衿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抓得又狠又用力。乔婉娩怔了半晌,也只是木然地回过头来,木然地喊了一声“肖大哥”。她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把手抽离,就那么怔着一双空洞的眼望着肖紫衿。在她眼里,肖紫衿和床帘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婉娩,我答应过相夷,要保你平安。”肖紫衿思虑许久,决定还是以他对李相夷的承诺打开乔婉娩禁闭的心灵。“既答应了,不管相夷回不回来,我都不允许你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我肖紫衿,决非背信弃义之人。”
                    他盯着她木然的双眼,心中痛苦万分,脸上却还是一派温和认真:“自你我与相夷认识至今,从未有他办不成的事。何况四顾门已派出全部人手在这附近海上寻找相夷,相信不日就有线索。”
                    乔婉娩动了一丝容色,似又有了憧憬。
                    肖紫衿见状心中大喜,为了鼓励她的希望,急切地补充道:“你躺了也久,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外面看看?说不定他们已有相夷的消息。”
                    乔婉娩呆了一呆,忽然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起得太急一个趔趄,被肖紫衿从后一把扶住,才没有摔倒。


                    IP属地:浙江30楼2019-11-09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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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屋子,眼前是开阔的一片海,蔓延到看不见的天际。
                      海岸线的一边,遥遥地有四个人影。
                      肖紫衿和乔婉娩走近之时,其中一人背对他们,面朝大海,跪于海滩之上,不知已跪了多久。骄阳炙烤,海风安静到没有。那人一袭长衫脏乱不堪,头髻松松垮垮,纵使他不回头,从那颓垮的背影中也可以想见他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痛苦不安,又追悔莫及。
                      纪汉佛就站在他身后,神色如铁。
                      平地骤然一声乍喝,剑风起,逼得烈日暑气也退了一分。松软的沙地上似蛟龙飞掠,剑光转瞬及至,沉稳而又凌厉。那柄剑半分客气不讲,“突”地一剑从后背将跪在那里的人刺了个穿。血顺着剑从他胸口流下,覆住了剑尖峥嵘的锋芒。
                      纪汉佛分明出手就可阻拦,可他偏偏站着一动不动。
                      云彼丘的身体抖了一下,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低头去看从自己胸口穿出的利剑。眼中,是海的蓝;心中,是阴霾的天。他忽然很想大声质问——
                      为何那把剑擦着心脏划过,没有划破这一片阴霾的天?
                      要是他死了,可以换回大家心中的那片天,那他情愿一死。不像如今这般,所有人的心中都是黑云蔽日,拨不开云层的灰暗。
                      血在流,恐惧无端被放大了。云彼丘面朝大海跪了三天三夜,从未有像此刻一般的惶恐。他以为只要他跪着、赎罪,那个人就能自海底归来;他以为只要虔心忏悔,他们终能找到消失在海中的白衣,将他救回。待那个时候再自刎于他面前,这一身的罪孽,也算了偿。
                      然而石水却从背后刺了他一剑,这一剑斩碎了之前所有的“他以为”,冷冷地告诉他:人,没有找到。
                      一刹那的惶恐不安,心在瞬间跌至冰冷。他茫然无措了好一阵子,终于低头看着胸口的剑。
                      剑是利器,可以杀人、
                      每一把剑都可以。
                      他的身侧,就佩着一把剑。
                      云彼丘拔剑,架上了自己肩头。纪汉佛目中神色一闪,唇齿轻启尚未出声,便见一人如一堵墙般飞速从面前闪过,两根又肥又粗的手指顷刻间捏在了剑刃之上。只听那人呼呼喘上几口气,怒斥道:“门主尚无消息,你着什么急?别只***给大家添乱。”他话虽怒极,手上力道半分不敢懈怠,生怕一个不小心云彼丘当真抹了脖子自尽。
                      云彼丘一声不出,任由白江鹑骂。
                      白江鹑见他不说话,心中愈加没底,暗地里试图抢下云彼丘的剑,抢了几次发现对方也是加了十足的力道,那剑架在脖子上,纹丝不动。他素来知道云彼丘内功不弱,从未真正交手。原以为这人表面上斯斯文文,他以两倍于他的身型力道去抢剑,定是可以占到便宜的。不料这人骨子里透出的强硬,倒叫他失算了。
                      “云彼丘,”白江鹑瞪着一双小眼,这些天该骂的不该骂的他都骂了,云彼丘就像是一尊木头,半点没有反应,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石水一把剑纹丝不动,他的人也纹丝不动,似乎和云彼丘一道化了木头。剑尖还在滴下血来,再看云彼丘的脸,苍白中微微夹了淡青。白江鹑心思一横,也多亏了他这些年练的好口才,一古脑儿便说道:“四顾门此番乱错,门主坠海失踪之责,彼丘你论罪——罪无可赦!然你若要死,也须得亲自向门主交代清楚这一切是非因果,得他准了,你才有资格去死。否则一旦日后门主回来,追究百川院失职之罪,你让我们兄弟从何以辩?他若要将你千刀万剐出气,你现在死了岂不得了好大一个便宜……”他一口气说罢,仍是瞪着云彼丘,眼神中带了些许不自然——他从不作没有凭据的猜想,为了威胁云彼丘活下去,只能出此下策。虽然,他在私底下也仍抱有希望,但……
                      但事实便是,四顾门这几日几乎将方圆几十里地方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活着的人……抑或死去的尸体。
                      没有尸体,并不代表门主没有死。更大的可能,是携着那两柄神兵——永沉海底。白江鹑心中沉沉一声叹息,看似强盛到无所不能的四顾门就算能把陆地翻上千百遍,面对浩渺无尽的大海,显得卑微如蝼蚁,却又无能为力。
                      云彼丘心念一动,求死之心已不如原先那般强烈,跟着握剑的手也动了一下。白江鹑趁势抢下他的剑,俯身瞪目对着纪汉佛喊了一声:“老大!”
                      纪汉佛的人依旧未动,白江鹑一声喊出,他不得不作出回应,冷冷说道:“待寻得门主,你亲自向他谢罪,再死不迟。”似乎是他平日里说话的语气,细细听来,味道却不尽相同。
                      不论纪汉佛是否心甘情愿,他终是松了口。白江鹑得了许可,扯下一片衣角撕作两半:“石水,老大已答应饶彼丘一命,收回你的剑吧。”
                      不料石水阴阴一笑,平静得很:“他答应了,大哥没有答应。”言下之意是除非李相夷亲自开口,任何人也休想叫他放弃这杀人的念头。
                      言未毕,但见一前一后两抹血成一线喷出,一人迅速向前栽倒。白江鹑眼疾手快捞住云彼丘,两块布条顺势堵上了他胸前背后的剑伤处,人却愣在那里:“你……”石水压下眼帘,只盯着被白江鹑堵上的血洞,脸色阴郁,仿佛随时准备再刺一剑。
                      云彼丘主动挣脱石水的剑,靠着白江鹑的臂膀稳住身体,青白的唇角微启,声音虚弱而坚定:“我的命,留待门主来取,今日不能死在你剑下。”
                      “你若贪生怕死,今日也不当从容受我一剑。”石水阴森森地盯了他许久,久不见表情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光芒,很是愿意这样相信,“一剑未死,许是天意——天意要让大哥亲手杀你。”他说话没半句好听的,搓腕收剑,招式干净利落,可见心中全然没有犹豫。前一刻还气势咄咄誓取云彼丘性命于剑下,后一刻他便负剑身后大步离去。一行深深的脚印下,一线浅浅的剑痕笔直印在沙滩上。
                      适才石水一招剑势所留下的剑痕,宛如当年在酉山阵中,李相夷信手扬剑,少师在机关重重的白沙地里所留下的剑痕,一般模样。
                      这是当年为破阵眼,在酉山山巅,李相夷教给石水的一剑。
                      石水其人擅用长鞭,从未使剑。破了阵眼达了目的,李相夷再未对那一剑多说什么,也再未教过石水剑招。然而石水记下了,暗地里勤加练习,甚至在腰上也佩了一柄剑,每逢剑出,只使这一招。久之,一招剑式竟也出神入化,不逊行家分毫。
                      今日他欲以此一招了结云彼丘,却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既然大哥不能亲手杀你,那我便用大哥的剑招,替他杀你。


                      IP属地:浙江31楼2019-11-09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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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东海渔村
                        晴天之后,还是晴天。
                        阿普正在自家院里晾晒今晨新采的药草。数日前暴风雨过后,天气越发炎热,前来购买解暑药材的村人也越发得多了。阿普和相公每天清晨都要去附近山头走上一遭,添置些不足的药草。
                        阿普双眼一眨也不眨,盯着这个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陌生男子。男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冷峻,神色憔悴,浑身上下沾了浓浓一股木叶味道,不知是从哪个山野草垛中钻出来的,一身白衣却还如雪般光洁。阿普从小采到大的药草,略微一眼也瞧得出,这白衣人伤势颇重。
                        而他却半点没有伤者的疲惫和虚弱,双目犹闪着慑人的光辉,对着看怔了眼的阿普只是一瞥,如风一般飘过她的身侧,径直往屋里去了。经过之时阿普嗅到他带起的步风,果然是有着新鲜草木气味的,其中似乎还掩盖着淡淡的一丝……脓疮味?
                        阿普蓦地回过神来,丢下手中的活儿也几步跟进屋里。
                        白衣人已站在窗下,周围几张厚实的高方凳,他却不坐。阿普快步走上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位……少侠,需要点什么?”
                        屋子的一侧墙壁挂满了各式药材,摆了一只几十口抽屉的药柜。那白衣人看了半晌,吐出两个字:“伤药。”
                        阿普哑然失笑。她原以为白衣人看了那些药材许久不吭声,定是自己懂些医道,谁料他看了半天说了句“伤药”,当真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里顿觉好笑。这白衣人来历不明,行为甚是奇怪,她也不敢招惹,只是小心地解释道:“少侠有伤在身,不知伤到何种程度、为何种利器所伤。阿普只略通皮毛,不敢妄自为少侠诊断,还请在此稍候片刻,我这便去请我爹出来。”
                        “不必。”白衣人断然拒绝。
                        阿普以为他在吝啬看诊的费用,又解释道:“我爹是村里唯一的大夫,乡邻有病找他看诊,不收任何诊金,少侠尽可放心。”她说到“诊金”时见那白衣人似是一怔,以为她猜对了他的心思,更加放心地道,“我只会配些简单药材,真会看病的是我爹。他老人家医术了得,定能治好少侠的伤。”
                        白衣人一怔之后随即淡然,仿佛根本没听进她的话:“不必。”他忽然转身离开,从阿普身边经过时依然快如轻风,根本不理会她的惊愕,就那么飘然而去了。
                        这人……真的有病。阿普闪到一边给他让开一条道,心里直犯嘀咕。目送他到了门口,白衣人却停下脚步,淡淡道:“备好伤药,半个时辰之后我来取。”
                        这人不仅有病,说话还带了一股天成的命令劲儿,莫名其妙。阿普呆呆地“哦”了一声,白衣人依旧没有理她,闻声飘然离去,步履身姿都是潇洒轻盈。
                        李相夷冷着一张脸,快步离开。适才他差点做下一件蠢事——去铺子里抓药,却没有带钱。他一向花钱大方,花的都不是他自己的钱。从前有单孤刀肖紫衿替他付钱,四顾门成立之后,他更是出手豪迈堪比江水滔滔。从来没有人要他考虑钱的来去,只要他花得舒服,想拿银子当暗器——一掷千金也不成问题。磨灭了少时仅有的一点“钱”的概念,于千般算计中落难,他竟然忘了一个人要生存下去,需要钱。
                        他在没有人的地方露宿了几日,见到认识不认识的药草统统捣碎了往伤口上敷。或麻木或发痒或微微肿痛,无一例外都是被他给治坏了。无奈内伤沉重,气血不通,身上的口子渐渐腐烂,弥漫出恶臭。他日日用新鲜的草叶拭去脓水,总也拭不干净那一股难闻的气味。于是他再也忍不下去,拖着一身伤病进村寻药,却忘了自己没有银两。
                        他从阿普家出来时便已有了主意。这是东海之滨的一个渔村,地方不大,他拐了几弯进了村西的一家当铺。他在附近躲着的时候就把这村的全貌摸了个透,知道这家当铺主人是个有那么几两银子的渔人,也是打渔为生,开了家当铺收些破铜烂铁,也只换给村民几个铜板的钱。
                        当铺主人五十多岁了,形貌黝黑瘦小,今日轮到儿子出海,他看店。当李相夷把那块光华璀璨的门主令牌放在那张八仙桌上,发出“笃”的一声响的时候,伏桌打盹的瘦小男人醒了过来。
                        男人脸小,眼也小。满眼慵懒在见到门主令牌之时顿消全无,就和四顾门中人见到这块令牌时的反应一样,打起精神跳了起来。他眼中放出的光芒不是敬畏和尊重,是和所有商人财主一样,含着贪婪。
                        他的双手不安地在桌子上摸来摸去,试图靠近却又一直退缩。当他颤巍着手将令牌环进臂膀里,李相夷冷不丁开口道:“多少银子。”
                        瘦小男人吓了一跳,蓦地将令牌抱得更紧。搓着衣襟皱眉,四下打量许久之后,他小声道:“五十两。”声音细如蚊蝇,小到几乎听不见。
                        “拿来。”李相夷道。
                        他居然不讨价还价?瘦小男人眨巴几下眼睛,飞速从口袋里摸出银子,麻利地装在钱袋里往前一送,笑逐颜开:“您拿好。”
                        李相夷一根手指勾起钱袋,瞅着灰不溜秋的瘦小男人,“我姓李……”
                        “是是是……”瘦小男人手忙脚乱地掏出簿子记上,等了半天不见他继续说下去。再抬头时,屋内什物井井有条,槐木桌椅陈列一旁,粗劣雕饰的瓷器摆了一个柜子,不见半个人影。白衣人不知何时竟已离去了,未曾留下他的全名。
                        他走的时候不带一点声响。瘦小男人耳聪目明,居然也没有发现。笔尖在簿子上落得久了,点出浓浓的一个墨点,脏了几页。瘦小男人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半边脸颊生疼,不是梦。他又伸手去摸自己口袋,没错,是少了五十两。
                        既然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那个来去无声的白衣人,是人还是鬼?
                        他记起他苍白的脸,苍白的衣,苍白的那声“我姓李……”
                        他再低头看着簿子,上面写了一行字:美玉令牌,李。
                        李字之后是一个大大的墨点。瘦小男人忽地就打了个寒战,甩手一把将簿子反扣过来,像是要关住什么妖魔似的,再也不敢碰。
                        阳光照进屋子。八仙桌上,有一块玉石光芒万丈,熠熠生辉,照得整间屋子亮堂不少。它与这房屋、这桌子、桌子前的人……与这其间的一切都是如此格格不入。它傲慢高贵,终落凡间。
                        瘦小男人咽了口唾沫,一把抓起令牌抱紧在怀里,使劲在胸口搓了搓。冰凉温润的玉石触感,也是真实的。于是他镇定下来,细细地打量起令牌,越看越是笑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捧在面前亲上几口。
                        今天这桩买卖,做得真叫一个值。
                        “老板,这玉怎么卖?”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瘦小男人又是一惊,下意识地握住手中的令牌往怀里藏。手中却是一空,他只抓到了自己的两只手掌。再一看,那块令牌不知怎的竟到了面前那人的手里。
                        来人容颜俊雅,面带微笑,一派和气模样。身穿一件鹅黄大衫,腰间佩了块别致的玉坠,气度优雅。瘦小男人并未有多余的精神去关心他的气度好坏,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来人手中令牌上,气极道:“你是哪里冒出的强盗,私闯民宅强抢私人财物,看我不扭了你去县衙报官!”
                        “哦?在下先前已打过招呼要买此玉,何来强抢一说。”来人的脾气倒是好极,冲着瘦小男人微微一笑,“老板乘人之危在前,在下正经买卖在后,就算去了官府……似乎怎么说也不是在下的错。”他笑得从容坦荡,“在下愿出高价,还望老板能够割爱。”
                        瘦小男人一块玉还没在胸口捂热,转眼已被别人“抢去手里”,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悻悻道:“小店是典当铺,不是买卖行。适才那位公子手头紧巴,暂将此物典押在我这里。他日凭五十两银子来取,我自当物归原主。这块玉,不卖!”
                        “原来这里是当铺。”来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瘦小男人“嘿嘿”笑道:“这位公子说的玩笑话,小店虽说无法与县城几个街面的大铺子相比,好歹也在门口竖了块招牌,白底黑字写明了这是间当铺。公子嫌我店小,也不用如此取笑。”
                        “老板误会了,是在下疏忽。”那人执扇作揖,态度诚恳,“这样好了,我租下这块玉,租金一千五百两,租期一年。一年之后自当奉还,不损老板当铺声誉,老板看着可好?”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数也没数,就这么递了过去。
                        “啥?您说的话可当真?”瘦小男人的眼珠子几乎就要瞪了出来,立刻换了一脸讨好的笑,接过银票,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崭新票子,每一张都可以兑成足量的金银。“好,就依您所言。不过……要是那位公子有了银子,来赎这块玉……”
                        “我当即刻奉还,租金也算是一年的。”
                        “公子果然是爽快人。”瘦小男人笑得连眼睛也没有了,“我早就看出您不是寻常人,这玉您就收好。呃……不过此玉的价值远不止一千五百两,您是不是……也留个信物,作个凭证?”他习惯性地搓起了手。
                        “哦,好。”那人想也不多想,解下腰间玉佩,“这是从东洋海国贩得的珊瑚玉,玉色白珠带粉,雕的始皇寻仙。我买下它时,花了一万七千九百两银子。”他将流苏连带玉佩一起递给瘦小男人,“用它作我的信物。若我贪图令牌,你将这玉佩抵给那位公子,他也不会吃亏。”
                        瘦小男人像接过祖宗牌位似的接过玉佩,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摔坏了,他再开十八辈子当铺也赔不起。“敢问公子大名?”他把簿子翻了过来,全然没了先前的恐惧,提笔蘸墨。
                        来人微笑道:“我姓何……”
                        说罢这位何公子也不再说一个字,摇着扇子,提着那块门主令牌,施施然出门去了。
                        瘦小男人目瞪口呆,浑身一哆嗦,打从心底又是一阵寒意。一个时辰之内,接连来了两个怪人,一个李怪人以五十两当掉一块价值千金的令牌,一个何怪人以一千五百两加一块稀世玉佩租去这块令牌,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何怪人显然知道李怪人在当铺里的交易,他既然有心想要令牌,为什么不在出价五十两的时候跳将出来,直接以高价买下或者当下?而是偏偏要等他敲诈一笔后,再来租?这等奇怪行径,瘦小男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怪人,两个都是怪人。瘦小男人望着簿子直摇头,忽然间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哈哈大笑。没错,这两个人都是给他送钱来的。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得到了开了几十年当铺也不曾得到的财富。适才他偷偷数过,何怪人递过来的一叠银票多了一张,是一千六百两。所以他又理所当然地多赚了一百两,这是怎样的好运啊。
                        瘦小男人越想越是高兴,忍不住唱起歌来。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难听的歌声了,他却唱得很是滋味。


                        IP属地:浙江32楼2019-11-09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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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普在铺子外熬着一碗苦药,一方空气都带上了丝丝苦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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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阿普恍如梦醒,她不再怀着少女的单纯心思,也不再想象天外的世界,她已然不再年轻了。和所有“梦醒方知春已迟”的女子一样,她草草地成了家,帮着爹爹打理药铺,也将在这海边渔村安静地过完一生了。
                          如今阿普遇上白衣人,她虽知这样冷锐如锋的骄傲终将一点点地从他的白衣衫上被消磨而去,不出数年也许就成了任由命运摆布的一个人,但她终究不愿他的骄傲失败在一身的伤病上。不知为何,她替他感到悲伤,也替他感到欣慰。
                          悲伤着一个人在几番抗争无果之后,默默垂头接受上天早已定下的结果;欣慰着一个人只有在洞悉了天生地长无可改变的命运,才能认命,然后真正长大。
                          现如今,她还是更加愿意帮他一把的。
                          阿普熬着草药,看着土陶盖子一蹦一跳吐出白花花的热气来,带出陶罐里的苦味。
                          阿普爹身为大夫,听阿普说有个少年人受伤颇重,他虽是个乡村土郎中,受自古以来医者道义熏陶了大半辈子,毅然放弃了去山边瓜地采瓜的打算,备齐了药材在屋内候着伤者到来。
                          阿普爹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位病人脾气犟得很,只需伤药无需看病,居然就那么坚持着。阿普爹费了半天口舌,李相夷不为所动,莫说乖乖听话掀起袖子给他看伤口,就连全身上下所有能遮盖的皮肤,也无一不遮得严严实实。
                          这个少年对他人的戒备之心如此之重,仿佛根本不会信任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阿普爹皱起了脸上的全部皱纹,苦着脸打量着李相夷,犹豫道:“少侠不给老朽看伤,只怕无法对症下药,伤势处理不当,百害无益。到头来悔的是少侠自己。”
                          李相夷不听他句句诚恳字字在理,站得笔直就像一柄锋锐长剑,不肯归鞘:“刀剑伤,伤药。”
                          阿普爹是个古板老人,抚案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药性比伤烈则反伤身,不及伤烈则用无益……”
                          “告辞。”李相夷道。
                          阿普爹撑着桌子猛地蹿起来,喝止道:“且留步!”他对于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的年轻人既恼火又可怜,皱着一头皱纹,低声警告,“我观少侠气色,气血亏空,本不应随处走动。身疾劳苦,擅自用药恐怕难以痊愈。”
                          “与你无关。”
                          阿普爹哑口无言,重重地叹一口气:“罢了,你不惜命老朽也无他法。这一些药……”他再度犹豫了,望着李相夷,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一身光华洁白的衣衫,渐渐地,有了灵识般紧贴住少年的身体,衣角衣袖皱缩起来,宛如化蛹之蚕自我织就的一张白茧。白茧裹住了蚕的一切,一眼安静无暇的白,谁又知道那蚕茧里面,发生了怎样的巨变。
                          他当然不会改变主意。
                          “这一些药你都拿走,效用如何听天由命。”阿普爹带着些许埋汰终于妥协,招呼一旁的女婿将一案子伤药装了包袱,交给李相夷。
                          阿普相公一言不发,递了药收了钱送走了病人,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普爹唤他一声,他草草地应了,脸上表情十分古怪,似有千万个谜团没有解开:“爹,这个人……”
                          阿普爹听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古怪。
                          海边的落日,李相夷不是没有见过。那一轮红日不甘心地跌进海里,尚用它未褪尽的余温熨红了半边云霞。天边的一半海水也是通红的,包藏了万丈耀眼的光芒,也无怪失去了原本湛蓝的颜色。
                          少时游历江湖,他在海边看过落日,锋芒毕露一夕吞吐天地,他引剑而歌;后来剿灭联海帮,他也看过落日,气象磅礴包涵大气万千,他的眸子映出了海的颜色。如今……同样是海天一线之间,赤红的夕阳西下,他一眼也不曾看,径自扭头去了与大海相左的另一旁。
                          即便是眼不得见,那落日的壮观早已覆盖了海边每一寸土地和村寨,他的心在这般巨大的包围中,也似看见了海。金色的阳光像迟暮的英雄,抛出一个无力而温柔的拥抱,泼洒在他身上,在他身前的道路映出一条纤长的人影。仿佛就是要让他看到,这影子和即将沉落海面下的夕阳一样,陨落了就不能再升起。
                          于是李相夷闭了眼睛走路。
                          这副笨拙又沉重的躯体,僵硬地在一片野径上颠簸前行。他点了四肢的穴道,暂时失去知觉。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绷着一身关节居然也能走这许多路。只是在别人眼里看来,他的背挺得太直,头抬得太高,脚步太过坚定,背影太过冷漠。
                          这样的人无人敢去关心,也无人想要去关心。
                          李相夷当然无需别人的关心——关心和怜悯没有两样,比起身上的伤更让他不能接受。他疾步如风,闭着眼睛在山野里蹿,脚下石块泥坑应接不暇,磕着碰着也不在乎,只要不跌跤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以内。何况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想要尽快离开,还在掂量着另一些事。
                          碧茶之毒,远比这一身伤更令他的复仇之路举步维艰。风从耳边过,带起一撮额发覆在眉梢,倔强地贴着他苍白的额头,冷峻的眉角似乎更加轮廓分明了。他闭着眼,迎着山风,仿佛穿行在亘古空旷的大地。周身无物,只有一副不属于他的疴沉身躯,一点一点消磨着他倔强的灵魂。四下望去,一片恒无边际的黑暗,腐烂的味道如影随形。
                          他的气息开始出现波动,呼吸和脚步变得不是那么协调。碧茶之毒散人武功,虽不致死,体内伤势却日渐沉重,一天比一天深入五脏肺腑,要不了多久就算大罗金仙也难救他一命。须得趁早解了毒,凭他体内残余的“扬州慢”真力,这些伤——他应付得来!
                          然而解毒之法未曾听云彼丘细说,只知道云家兄弟手里必定有它的解药。此地距离云从瑞所在酉山少说千里之遥,现在的他,就连走出这个方圆数里的渔村尚有难度,即便是无人追杀硬撑着上路,十有八九也要伤重死在半道上。至于云彼丘……
                          李相夷缓缓睁眼,柔和的眼睫上翘,下一刻忽然眼棱如刀,沾了天边霞的锋芒,聚成瞳仁中的两点光。残阳沐血,天地裹上一片澄红,眼前的荒野和草木在红光映衬下平添几缕阴暗色彩。脚下的影子拉得更长,被不远处陡然下落的山丘截断,也就不知落在了何方。
                          只有晚归的海燕在上空盘旋。
                          他停下脚步,努力平复着呼吸。大气不出地喘上几口,他将神情埋藏在自己的身影里,声音低沉却冷断:“出来。”
                          四下本无人,李相夷一声过后,荒野里多出了一条细长人影,也是被山丘截断,不见尽头。
                          影子的主人年约三十五六,头脸端方,蓄了一下颌邋遢胡子。脸上挂着长年在渔村养成的质朴老实,唯有一双眼闪着两点精光,也映出如血的晚霞。
                          是阿普相公。


                          IP属地:浙江33楼2019-11-09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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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是敌非敌
                            旷野之风吹过,吹在草地上、两条没有尽头的人影。赢珠甲和粗布衣,有着同样飘拂的衣袖和黑影。
                            四目相对,四点沾染了夕阳萧索的瞳孔,各自看尽了对方眼底的流霞。
                            阿普相公缓缓呵出一口气:“好厉害。”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质朴老实的神情渐渐隐去,露出多年未见的警觉。只是那堆邋遢胡子,怎也无法融进这样的警觉中去,实在碍眼。
                            李相夷动了动嘴角,心中已拐过三四个弯,强打起精神来。阿普相公也不比他轻松多少,紧着一张脸,严肃了神情:“这里不欢迎江湖人,请你速速离去。”
                            “江湖人,你也是。”李相夷淡淡答。
                            阿普相公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拍了拍皱褶的衣襟,空气里徒然多了几缕药草味:“曾经是,现在不是。”被李相夷一眼看穿之后,他的态度起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语气放松下来,“你很不简单,伤重如此尚能保持清醒,不慌不乱,我实在佩服。”
                            “你不是金鸳盟的人,你是谁。”
                            “金鸳盟?”阿普相公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子,皱眉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地嘀咕道,“原来是他们……”忽然间他顿住了,眼中流露出惊诧,抬头盯住李相夷的脸,“你……你又是谁?”
                            白色衣衫猎猎作响,算是回答。
                            阿普相公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屈的灵魂从他眼前缓缓浮起,飘在半空之中,透着出世的清冷和孤傲。待他睁大眼睛看清那只是山风吹起白衣带来的错觉,他终于难掩目中的神采,忍不住惊叹了:“赢珠甲……”
                            一声道出,李相夷微微勾起了眉:“哦?”
                            阿普相公呆呆地望着他一身冷月珠光,痴痴地道:“当年镇边将军萧政之物,位列天下宝物第八。传说冬可御寒夏可解暑,只是此宝在萧将军府库,数十年前为‘狐七’所猎,为何会在你手?”他上下打量着李相夷,“不像,不像……”
                            李相夷听得一头雾水。阿普相公茫然无措了一阵,好不容易定下神色,沉默了半晌,他道:“你不是寻常人,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要我走容易,须得替我办几件事。”一席并不刻意的马屁拍得李相夷心中舒服了不少,他那将人指使来指使去的脾气不免发作,僵着手脚“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三天之内,我要一栋挡风遮雨的屋子,足够一夏的水和食物,自古到今的各类医书——要旧书。办完这几件事,等我伤好,一刻也不会多留。”他将手中的钱袋打个转儿抛给阿普相公,“去吧。”
                            阿普相公单手接过,未曾察觉自己已然成了他的下手,皱眉道:“食物和医书都好办,只是三天之内要一栋屋子……”
                            李相夷坐着了就不想站起,直挺挺地板着脊背,随口说道:“往东南方几里有个山神庙,附近海上说不定还有一只未沉下的船楼残骸,你去捞了它来,造个木楼不费一日功夫。”他瞥了阿普相公一眼,“造好以后,将房子拖来这里。”
                            “那是海神庙。”阿普相公纠正道,将随身所带的一包药草置于面前,“外伤耽搁得久,热邪侵入,爹让我给送祛热药来。”他直起身子,补充道,“煎药的土罐炉子,我会一并备下。”
                            李相夷怔了一怔。他知道自己浑身烧得发烫,又不愿以弱示人,借着赢珠甲的掩护以为不切脉不靠近,别人无法知他羸弱,纵有角丽谯的探子也无法借机害他。岂料阿普相公本为习武之人,在铺子里观他神色,又在给他草药之时触了手指,便知晓了一切。
                            他想通之后,自嘲地拾起一丝淡笑。以为尽了全力去伪装,怎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了?“这里的村子,叫什么。”
                            “姜厝。”阿普相公已走出了很远。
                            李相夷低下头,一只手掰着另一只手,发力一指点在足太阴脾经上,接着又解了其余五处经络。当他最后一指点下,一股狂狼猛兽般糅合了各种酸麻胀痛的感觉袭遍全身,霎那间的麻木不堪让他觉得这双腿不是自己的,那期间的痛苦万状又让他切切实实地知道,这双腿就是他自己的。
                            他俯下僵硬的身子,握住了双腿。
                            三天以后。
                            李相夷躺在木楼前的草地上,身边堆着一箩筐破旧陈书,边角起了卷儿,书页也泛了黄。他手中举着一本,在太阳底下哗啦啦地翻过,随手丢在一旁,又伸进箩筐再摸一本。
                            他看书极快,一眼瞥过只挑自己需要的读。木楼在海中泡了多日,楼内一股潮湿发霉又掺杂着海水咸味的古怪味道。他嫌不干净,宁可在太阳底下躺着,打发阿普相公将整栋楼洗刷一边,开窗通风,晾晒完毕再来喊他。
                            阿普相公板着一张苦工脸,提着从远处打来的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木楼。晦暗的角落擦得明亮了,祥云莲纹的木刻擦得清晰了,阿普相公脸上的阴霾却更深了。
                            “李大侠,”他将一桶脏水泼在屋后的草地上,提着抹布空桶来到屋前,“你所言及之事我尽悉办妥,望你遵守约定,早日离开这个村子。”
                            阿普相公不是笨蛋,跋涉数十里地进城替李相夷买旧医书,顺带着在茶馆坐了半日,打听了近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大事——十几天前,距离此地不远的云厝村聚集了一整个中原武林所有目光。一场旷古烁今的决斗,风湮云灭,月沉碧海。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传出的消息让每一个期待这场决斗的人唏嘘不已: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与金鸳盟盟主笛飞声于东海一战,双双坠海,不知所踪。四顾门百川院在决斗后的第三天清晨赶到东海,与金鸳盟残部又是一番争斗,将恶人悉数俘获。之后四顾门以云厝为据点,出动全部人马海上陆上四处寻找门主李相夷,十日无果;倒是金鸳盟在此之后没了消息,似乎当真已经覆灭。
                            阿普相公没有在城里多呆,背着一箩筐旧书回了姜厝。大战之后城中颇不宁静,各路江湖人士怀着各自打算,纷纷在云厝周围的城镇住了下来,尖着耳朵打听第一手消息。阿普相公知道那受伤的古怪少年就是现在满天下人都在寻找的李相夷,这位年少成名的李门主似乎经历了一些十分不好的遭遇,对他人的戒备之心极强,似乎对于四顾门也是颇有怨恨,这几日下来,从未听他提及一字半语。
                            阿普相公无心打听他人故事,只盼他早日伤愈早日离开,自己好了却这份心事回归平静安宁的日子。
                            李相夷并未告诉阿普相公自己姓甚名谁,听他以“李大侠”称呼,便知他已打听到了一些事。他自己全然不想听,阿普相公也未必想要说,两人就此沉默。李相夷仰头举着一本《素问》遮住头脸,眼里有了一丝倦怠。又过很久,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教你的人,是个强盗、侠盗还是诸窃盗?”
                            阿普相公愣住了,脸上表情变了几变:“你……”
                            李相夷拿书遮着脸,不经意间又翻了几页:“你识得赢珠甲,手上感觉和轻功都算不差,看着它的眼神和小偷看着稀世财宝没有两样。你曾经为盗,却在敌人面前喃喃自语,也没有在第一眼时认出赢珠甲,所以你只走了最多几年江湖,还是个不成气候的小盗。”
                            阿普相公笑了:“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止。”李相夷道,“你在村里住了多年,只知赢珠甲在萧政府上失窃,是‘狐七’下的手,却不知几年前此物现身倚红楼珍宝宴,为笛飞声所得。”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书本上模糊的字迹,“若我所料不假,‘狐七’应是江湖人称‘玉面狐狼’的大盗胡芹,‘狐七’的代号只是贼与贼之间私底下的便称。”
                            阿普相公点点头:“不错。我初见赢珠甲,以为李大侠就是传闻中名震遐迩的‘狐七’,但他当年盗宝之时不过二十,算到如今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不知何时他已将抹布水桶放在一旁,舒了舒臂膀,“我师父是蜀中三盗之首、‘惜花不盗’沈惜花。”
                            “惜花不盗”有摘星揽月之才,有对天下间一切瑰宝的觊觎之心,传说他一夜连盗京师八座王府而无人察觉,第二天又写了纸条钉在各大王府的朱漆正门上,这才案发,轰动京师。此人虽然技法高明,却有一毛病:愿意为了漂亮女人放弃世间最贵重的珍宝,哪怕价值连城。最好的例子还是他的那件大手笔——京师本有九座王府,那天晚上,六王爷最宝贝的红珊夜明珠正挂着他最宝贝的女儿清瑶郡主的脖子上,沈惜花见了,果真罢手离去。其他八座王府任其府深库严,无不遭窃。
                            “十二年前我在姜厝安顿下来,跟爹学了医术。”阿普相公忽然不愿再说“为盗”的一段往事,话语间没了适才的怀念与豪情,沉着脸又说一遍,“伤好之后,你就速速离开这里。”
                            李相夷听而不闻,反是又问:“在你捞起这栋楼的海滩上,可曾看见了一具青衣尸体。”
                            阿普相公坦然答:“没有。”
                            李相夷顿了一顿,低声追问:“那……可曾看见一柄三勾的铁爪。”
                            阿普相公答:“没有。”
                            李相夷缓缓将书扯下,脸上多了一些不自然的神情。他料定赵耀决活不了,适才不过随口问问,得到的答案居然是那片海滩没有他的尸体!尸体不会自己凭空消失,是谁……在暗中做了手脚,处理了尸身?
                            阿普相公见他神色凝重,便知他在担心什么:“那片海滩除非到了冬祭时分,很少会有村民前往。”
                            李相夷“嗯”了一声,脸色越来越差。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断言否决了一些极有可能发生的事……这在以前,绝不会有!
                            然后他的心头一空,想起云彼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淮水云家独门毒药,散人武功,且伤脑力,名曰“碧茶之毒”。
                            且伤脑力……他满眼幽光只剩怒火,决然闭上了眼。
                            该死!


                            IP属地:浙江34楼2019-11-09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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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风辟云径,开又复还,周而复始作着一片蓝天上不息的画卷,一晃眼,已过二十余日。
                              海里捞上的木楼经阿普相公一番修补,添了底楼楼板和台阶,又将连日受风浪所击、东少一块西缺一条的外楼木板挨个捞了起来,重新补到木楼上。在荒郊野地上一摆,周身精雕细琢的莲花祥云图案绕楼浮刻,与周遭衰草俗花格格不入,仿若九天仙人被谪下界,落于凡尘的居所。
                              木楼本是笛飞声大船上的船楼,船楼二楼设卧室一间,供他小憩;设茶室一间,供他食些糕点,床榻桌椅一应俱全。李相夷占了那现成的卧室睡觉养伤,茶室空着无用,他既不做饭也没有糕点可吃,干脆拿它当了杂物间,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阿普相公辛苦弄来的一箩筐医书。
                              那一筐医书他翻了个遍,谈及解毒之法的不过数本,数本之中大都又是些寻常毒物的相生相克。仅有一本不知是何年代的书,已没了皮,前几页字迹已看不清,记着一项针灸奇术,名曰“金针刺脑”。书上写道“究毒物行至,附灵枢,旁十二经,甚血肉”、“物伤神苦肌,斯奇术,理石针”……意思即是以“金针刺脑”之术解“伤神苦肌”之毒。至于如何解、如何引、针入何穴、入几分……均不曾详述。
                              李相夷反复将书看过几遍,“扬州慢”心法本精研穴位经络之道,让他理出个“刺穴”的大致分布不算难事。不过半天时间,他已画出一张引毒经脉图,圈定了几个引毒之穴。
                              碧茶之毒伤人脑力,终至疯癫,所行经络必定沿四肢躯干直上脑内。李相夷细细想过几回,此毒阴险至极,效力已在他身上隐约显现——他的思维不似从前一般清晰,不得不反复权衡,谨慎其手。这般畏首畏尾的婆妈做派本就是他最不屑的,如今居然落了正当头,不免心绪烦乱,想了几遍就不愿再想。
                              烦极无聊的时候,他也会抽出他的吻颈握在手上,就那么单手平平地举在胸前。吻颈剑身轻捷细长,剑刃通透莹韧,如一叠高山泄下的流水凝驻在了他的指间,不似少师一般锋芒冷绝。淙淙细水在他手中悄悄流淌,剑刃上映出斑斓交替的光华,像极了湖面上粼粼波光。李相夷冷眼看着,一手托着脑袋,眼中尽是嘲笑与凄凉。
                              心不平,手不稳,剑……不静。
                              不静之剑,才会映出那样变幻莫测的光芒,才会在刀剑交锋之际,亡剑客性命于刀下。
                              不静之剑,实在是他这一生最大的笑话。
                              然而有一些事有一些人……怎能叫他心甘情愿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去原谅,去默认这就是上天安排给他的结局?
                              他是不认的,所以他的心不平,他的剑不静。
                              哪怕最终丑陋地死在谁手下。
                              李相夷直勾勾盯着吻颈,眼中一线凄凉渐渐变作冷锐,尖利如刀,刻在眼角;那一片嘲笑反倒褪尽,留下漆黑无神的瞳仁,空洞得可怕。仿佛在这一刻,所有骄傲已经舍下,曾经志比天高的心,尽归地狱。
                              再有一日,阳光明媚。木楼一侧挨了一片树荫,另一侧暴露在阳光底下。阴晴分明,就像楼内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李相夷坐在二楼窗前,熨着一根银针。针长三寸有余,深锥状的针尖在火苗上烧成一截灰黑,火苗上方起了一圈淡蓝色的焰,飘出几缕游丝般的青烟。他面色冷冷地熨着针,待到灯火上淡蓝的火焰褪去了,方才取下置于手边。
                              桌上铺了一张蓝布,蓝布旁一只浅底木盆,盆中有水。李相夷将十数枚银针悉数熨过一遍,整齐排在蓝布上,皱眉看了一会,端起桌上清茶喝了一口。
                              一口茶下咽,眉梢依然深蹙。他平生未尝动过针,落难之时也并不指望谁能替他扎针。谁敢说这些人不是居心叵测,不是为人收买、为美色所惑想要置他于死地?他是谁也不会信的。
                              窗外树荫斑驳,摇曳的枝桠送来木叶清香,带了些青草味道。一切看起来仿佛是它表面上的,在阳光底下懒懒的生机萌动。李相夷淡淡向窗外瞥去一眼,野旷天高,轻风和煦,真真的一派融洽。
                              他一声冷笑,抬手掩上了半扇窗,留了半扇敞开着。
                              然后,目光重新落在了一排银针上。
                              体内伤势已刻不容缓,若不动手,他也许活不过这个夏天,何谈报仇;若他动手“金针刺脑”,并无十成把握,解毒之后以残余“扬州慢”内力疗伤,也不知他如今之力与这身伤病相抗,谁能胜得了谁几分。
                              阳白、攒竹、印堂、承泣、四白、迎香、颊车……他在脸上默默比过,又伸手先在翳风和风池二穴各护了一指,附上些许“扬州慢”指力。有此二穴相通相护,即便“金针刺脑”之术不成,他也不至于因此丧命,顶多少些时日罢了。到那时退无可去玉石同焚,又有何不可?
                              一颗心寂灭如此,俯首已是面若寒冰。他拾起一枚银针,合眼。
                              一滴黑血滑落木盆,在清澈的水面漾起涟漪,浓郁的黑色迅速散了开去,盆里的水还是那么清晰。紧接着是一连串、更多更浓稠的黑血,像是恶魔哭泣的眼泪。很快,木盆里的清澈不复存在,也都是这浓黑眼泪的天下了。


                              IP属地:浙江35楼2019-11-09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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