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故事
程爱鸿
故乡有棵老槐树,真大可不是假大。几百几千岁了,从没人说得明白。它枝叶繁茂如大伞盖,参天耸立在村口,栉风沐雨,重叠沧桑,像黄山迎客松一般,迎来送往着所有的过客。乾隆皇帝在它的树荫下歇过脚,曹操也骑着马晃悠着从它身旁经过,还有箕子、马武、李白等名人大腕,都见证过它的不屈的成长。
我并非在此胡言乱语,为故乡争光而无中生有。你可以翻一翻史记或我们的县志,看看有多少名人政客路经太行而走向中原?或是经由太行而奔走北京?
我故乡有一条古代的通衢大道,说是太行著名的白陉,相传有两千多年了。这条古代的官道,大约五六尺宽,全部用大块儿的石灰岩或石英石铺就。别小觑这么窄窄的一条道路,这在古代,那可是耗资巨大的一项工程,比当代铺一条六车道的沥青路还要耗时费劲。
今天,由于故乡新修了一条“村村通”的水泥路,那条古道就被搁置荒废。路面上积了许多泥土杂物,石缝中的野草已经繁茂得遮蔽了路面,如果不再仔细儿寻找,几乎就会被无路可走的表象蒙骗。再是这条古道时遭破坏,有一段没一段的,不是被私挖乱采的矿工们挖个大坑,就是被当地的行政改做它用。总之是大家都不把历史遗迹当一回事,都已习惯了当代思维:“一切向前(钱)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而我,却难以将这种思维品茶醉酒,将“老槐树”之类的事件放弃记载。怕将来的思索会悲叹着抽打奔腾的灵魂,怕与祖先遥寄在子宫的脐带一刀两断,怕子孙们不再追问鸡蛋的来历,从此空白了记忆,空白了历史,空白了老子“道”的覆盖。
故乡那棵老槐树,真大可不是假大。几百几千岁了,从没人说得明白。它不再屹立村口,栉风沐雨。也不再农夫歇脚话桑麻了。更无法像黄山迎客松一般,迎来送往着所有的过客。
老槐树变了,不再为董永与七仙女的媒人而暗自窃喜。它被一场荒唐的文化大戏冲昏头脑。一把锋利的大锯子像是给它制作项链,结果切割成了七十二条步枪的样子,有一杆也按人头分配到我的手中。
稍息,立正,向左转,突刺—刺!我端着举着老槐树的一截尸体,听从民兵连长的口令,反复做着那些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动作。我们当时年龄16—45岁的农村人,那会儿基本放弃农业生产,整天都在学习军事化行动。“卧倒、瞄准、匍匐前进!”我们还雄赳赳气昂昂不是跨过鸭绿江,而是迈着整齐的步伐在父老乡亲们面前显摆,彰显以备再谎的作调气派。一个中农成分的老农,顽固着本分的思想说:“球农民不好好种地,扛个木头疙瘩吓唬谁哩。帝修反是只羊是头猪呀?掂个哭诗棍吓鬼也吓不住呀,还牛逼闪闪放光彩哩。”当时我们听了真是气愤填膺,恨不得揪住他斗争一回,但碍于“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只好哑巴吃黄连暂时作罢。
老槐树伤逝的那天,记得飘一点蒙蒙细雨,几个年轻的后生,手持斧锯斗志昂扬。几位中年和老年的农民,偷偷地拿来点黄纸与香烛焚烧,还用一条红布系在树上,口中念念有词道:“树神树神快躲开,革委主任把你害,我们不干要受批,有事让他一人担。”然后挥斧开锯,最后用大绳拉倒,再用传说有辟邪功能的鲁班墨兜拉线崩线,扯锯成板成块,分配给木匠们刮刨成枪的形状。
老槐树的尸体,今天还枪样子躺在我的阁楼上。曾经公安大张旗鼓没收土枪、刀具等等的时候,我便让妻子把那玩意儿也去上交,不然放在哪里也占一块地方。妻子还真的去上交了,公安见了却哈哈大笑,笑的快接不上气来。公安笑,憋着笑着说:“木头的,木头的玩具,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妻子就骂我连武器也分不清,我只好乖乖儿把那玩意儿藏阁楼上去。在我就成了一件历史文物,就还是一个老槐树的故事,珍藏着吧,古话说了:“陈谷烂杆草,十年有一遭。”意思就是,什么放久了都是文物,都可能有值钱的一天。
故乡那棵老槐树,真大可不是假大。几百几千岁了,从没人说得明白。它不再屹立村口,栉风沐雨。“绿叶青枝招手频,花白清香传树魂。”也不依然在沉思中饮尽黄昏,像黄山迎客松一般,迎来送往着所有的过客。
但是它已嵌入我的记忆,用一种不朽或曰速朽的方式记载下来。诗人臧克家说过:“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但愿故乡那棵老槐树并没走远,今后还能以一种枪的形式存在人间,虽然不可能“砰”的一响,但是它倒下去的一瞬间,那百年千年的一声呻吟,其清脆的音色,不止刻在我一人的心房,也能轻轻的,揪疼许多往来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