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鬼
幽生沮術,字習之。父母逝,孤居陋室,代筆為生。嗜畫,以善畫鬼名,其鬼多猙獰,或鋸齒赤目,或靛顏碧髮,高盈二丈,赤膊無履。一日繪屋中,聞扣堂門聲,心怪之。啟門,見一儒生,摯梅枝,相清秀,面白如紙。術視院門,閉,疑。問之:“何人,焉入院中?”生曰:“沮先生乎?”術然之。生曰:“可入否?”術怔,未言,生已自入。置梅于桌,見其畫,略搖首。術復問何人,安可越門。生曰:“余非人。”術驚,退步,曰:“仙至陋室邪?”生曰:“非,鬼也。”術疑之曰:“君戲我,豈鬼俊若閣下?既非仙,必人戲我耳。”生曰:“若為仙,不欺。若為人,豈有是力。”言未畢,摯梅,擲院中。入土二寸余,生曰:“榮。”但見及盈呎之梅枝頃刻高於人,婆娑狀若已多年矣。術出,觀其根,甚牢。急入,掩門。攬其坐,覺其體涼於常人,始信為鬼。奇之,曰:“既為鬼,焉晝出?”鬼生答:“或懼陽光,或不懼也。”術再問:“君俊秀如此,焉為鬼?鬼者當如吾畫中。”鬼生反問之:“先生曾見之?”術曰未見。鬼生曰:“所繪之鬼何皆如此?”術曰:“人皆言如此,許或有見者。”鬼生曰:“先生謬也!未見而徒信人言,此先生謬一。以人之言繪之,使謬廣傳,此先生謬二。”術頓首,曰:“親見者無謬。”鬼生曰:“亦非具善。其所見乃孤怨之魂鬼,未得入陰曹,或化厲鬼者。此不可見於陽光也。是鬼千百不足一,余者皆於地下。除十惡者受刑面目已非,余者皆類常人也。先生父母尚在否?”術曰:“故多年矣。”鬼生曰:“豈先生父母亦靛顏碧髮邪?”術怔無言。鬼生曰:“常鬼者,人莫見之。人以鬼殊途,不可相擾。故先生所言見鬼者,見千百無一者而以鬼具然,豈非謬也?”術聽畢,起揖之,曰:“術知錯矣。”摯桌上未畢畫,碎之。鬼生意欲止之,曰:“先生不必,余有要事,莫敢久留。”術止之曰:“余尚有一問。既鬼,常在陰曹不出,君何至此?”鬼生曰:“余非常鬼,陰吏也。今判官使出為要事,過於先生舍。嘗知先生畫鬼之有謬,故來扣門。”言畢,不見也。術立良久。出,見梅樹,知必非夢。自此所繪之鬼皆類常人,不復猙獰。初人皆譏之,術以鬼生之理喻之,未言其相見。久之,人亦讚其類常人之鬼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