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景八年冬]
[今年的风雪尤其的大，从书舍回来的一路上被烈风吹得一张脸都没了知觉。去开门时手太僵，只得先将怀中的书挤到肘下抵着，往双手哈口气搓活了血，才推开了大门。京都的沈府不大，兄姊们大都另外成家独出去了，我山上早起晚归山下来回的跑，出府与回来时都是静悄悄的，大门，前院到房门的一条道直直地走了无数遍，今日终于在庭前住了脚。]
[隔着口中喘出的朦朦雾气，院中静坐的白色的身影便像被晕入了一幅山水画，藏在斑驳的雪点中看不真切。画中人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者是地上的雪太厚，我的足音得到掩藏，直到我将自己挤入了他垂下的视域，让他再无法忽视得到，才看见了那双抬起的眼。]
你，怎么会来？

[绣着云纹的翘头靴步入眼，月白色镶着银丝，配上挑不出错的步伐，端得个雅正精致。很快，层叠的裙尾追上覆掩而来，视线便从浪静的衣褶下顺移往上，歇在她的面上，被寒风吹得透了红，似藏在冬雪之后的春。于是扯出一个笑。]
陪我聊聊？
[手一动，宽大的袖袍从旁侧石凳上滑落，片片的雪便坠到了地上，拢成了一座小丘。]

[双眸随着他的音尾被引到他扯开的袖摆之下，光洁的石凳之上，讶然之色犹未收，但到底还是坐下了。]
在这吗？不进屋吗？
[怀中还抱着书，侧着头仔仔细细将他的神色探看了个遍，是让人隐隐不安的平静。犹疑着，试道。]
你知道了？

[眉挑起，偷去一眼，挑了后话先答，带出些无奈的呵笑。]
知道什么？那小子来找你的事？
[而后摇头，拒了前话。]
不了，一会儿就走。

[被她无奈的语气牵出一丝心安，瘪瘪嘴，也就不去计较这习以为常的推一把走一步。]
不是这个，那是怎么了？您如今香火那么旺，总不是闲着来我这儿找消遣的吧？
[指头攥起衣袖包了半边，仔细拂去桌上一角雪，将怀中书放在了上头，嘴里絮絮叨叨的。]
不是我说你，虽然我确实没什么，但您好歹也问问坐这会不会凉着之类的，走走过场啊，虽说您如今剃了度，无须在意这些了，但场面话，场面话是吧，还是有它用处的...

[抽回的长袖被冰成了薄片，用手熨了熨，在她话音结束之时，堪堪将它温软。目不及人，闲闲道。]
若要如此，再见也没意思了。
[顶着流言蜚语也会继续来往的人，如果还需要小心应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维持的必要。面前的人并不善于藏匿，在她不停歇的话语之中，那细微的尴尬无措仍能被轻易洞见。忍不住感慨人之间的情感是如此脆弱，危如累卵，一句话，甚或一个眼皮的跳动，都将会改变走向。抬目放于她投来的眸中时，心中便生了惋惜，不大，细针大小的痛觉。]
如果我说我娶你，你会答应吗？

[他不该来这，不该在廷川来过之后这样出现，应该像从前一样，在街上或哪里遇见，兴起聊着走一段或坐一坐，抑或什么时候想起有个人在这，再来看看，我们会一如往常那样想起什么就说到什么，或是下一盘棋，画一幅画，去看看景，那些流言并不放在心上，也就如同不存在......总之不该如现在这样，带着被影响的情绪，甚至可能并不理智的想法来。如同现在。]
为什么...？
[如果说前一句带着凉意的话只是令我惊醒，意识到方才自己给予的糟糕的对待，感到抱歉而欲解释些什么尝试挽回，那么后一句话便让我震惊失望，因为无法忍受了吗？所以打算将它变成事实？如果真是这样，怎么能让我不失望啊。面颊动了动，挤出一个笑来。]
是在玩笑吗？

[如若仍想维持以往的相处方式，我该悬崖勒马，笑一句“不然呢”。但倘若我当真要回到凡尘中去，这样的情谊已不再合适，亦不再被需要。]
不是玩笑，我是说，我娶你，你会答应吗？
[可若是，如若你能选择我，或许我也可以不走回那条难得善果的旧路，至少我们能够彼此理解，看起来也不会太过糟糕不是么。]

[要我说什么呢？我揪住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辨认他话中的真假，可很快我便知晓那根本是多此一举。他是认真的。这样的认识使我泄了气，而答案，我很清楚，我想他也是。]
不会。
[今年我三十有二了，这样的年纪仍未出阁，身后追赶的不堪的言语从来不算少量，可这么多年我也这么过下来了，若能将就，我又何必如此，而到了如今，我会嫁，那必定是屈从于彼此相通的爱意。显而易见，他并非出于爱意，而我，我肖想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了。]
[到了此刻，谁都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没有什么关系，除了遗憾和一段时日的难过。但于世间，那都不过是最寻常的事了，有聚，就总该有散的不是吗？恍惚间我忽而有些明了，他或许是在与我告别了。我想，或许也不是因那些闲话，他有该负的责任，该走的路，真正的原因已不是我适宜询问的了。而我，也最后有了想去的地方。]
扬州有个南溪书院，是因战乱扰学而起的，这两年局势平定下来了，岳麓这边有遣人过去相助建设的打算，前几日，我的审核通过了。

[等来意料之中的回答时，袖中的手松了开来，才发觉掌中被扣出四道深深的印子，痛觉随着绷紧的躯干的松弛恢复，几乎是她落音的那一瞬，移下了目光。]
好，我知道了。
[俯身将双肘撑在膝上，背脊弓成了不得不接受剩下的选择的颓然弧度。]
南溪......扬州建安，是个好地方。

嗯.....
[是啊，是个好地方，离休宁近，也离高凉近，却又是个没有故人的，干净的地方。如果一切顺利，或许还是个适宜终老的地方。抿唇不语，垂眸捏了捏食指，便有雪花趁此时落入微张的掌心，融化在短而浅的天纹中。曾经有授周易的夫子为我看过手相，他言这项寡薄，对他人对自己都是，最终多是孤独的结果。还有多年前点魂灯旁的那一卦，作茧自缚、满天星斗和随风而散的鸟鸣的签面，从前曾与他交流时说，且走着看吧，是对是错总会有个结果。而今想，来多半是无错的，我永远因团圆热闹而温暖，却也没有什么以心换心，深结羁绊的欲望了。于某种方面而言，我也得到了想要的自在，来去随心。至于孤独吗，此刻似乎是有那么些许的。]
[我是真，将你当作毕生知己的啊。]

[沉默横亘，从前也不在少数，却未有一时如今下沉闷窒息。要说不遗憾是假的，生途行至过半，心中曾存在过的情愫是什么，都很清楚。是的，那些闲言有一层猜得不错，我的喜欢确然不假。只是浅淡得不足以让我此刻用尽全力去挽留，争取。也许，欣赏更为合适。眉峰蹙起又复松开，再开口已无杂绪。]
什么时候走？

[天寒，仆从清扫的速度赶不上雪落，桌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整洁得如同一张白纸。指尖于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安“，支起下颌算了算日子，回道。]
许是，明年开春吧。

[闻言点首。]
好，到时候送你。
[似一句客套，大约也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