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能鸡鸣即起，信誓能赶在诚心礼佛的善男信女之前，早早入寺，给我那一鸣惊人的三哥同指日可待振翅的二哥求两个上上签。既是临时起意，也没那功夫细量甚懊悔不懊悔，但等入寺，脉脉诵经声浪潮似的一波波袭来，退堂鼓瞬时振得擂天响】
【方要起身，侧旁忽来了个人，余光只瞥见她侧脸半道影，陡觉面熟得很，可叫经声扰得稀里糊涂，一时恍无头绪。未觉自个唐突，只盯着她多瞧了那么几眼，身前小师傅轻轻一声咳，立时又回了神，为表清白，朝师傅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我可没乱看乱瞧，我心诚得很！

孟夏初八是浴佛节，但我不愿凑那个人多的热闹，非在佛祖诞辰表一表衷心，祈愿声太多，佛祖是听不过来的。
故而我避开浴佛高峰，只挑个平静晴朗的晨，前往开宝寺求佛缘，方闭目静心，忽然听得旁边一声，遂启睫侧首，待捋清他的行辈，向那位一笑:
“少郎君来的好早。”

【方才那阵大呼小叫岂会没扰她清静，这会转首来言，万幸风度倒颇好。毕竟理亏在先，也不好故作不闻，马虎眼也不打了，正经朝她迭掌拱手，道】
方才是我认错了人，姑娘见谅
【这会正正瞧她，不由又吃一惊。若说她半点不似那人，偏偏又有五六分神似。犹疑半刻，想这稀奇原委同世间巧合，想得脑袋都歪了】
姑娘与我一位相识确实长得相像，东都那么大，这倒也稀罕
【我向来有甚说甚，少来腹中弯绕，罢了自己先笑道】
不过也没那么稀罕。姑娘也来得早，也是来求签的吗？

这一句认错人了，倒是教我哑口无言，正欲颔首避开，再拜佛前，那位少郎君又开口了。
这声相识倒引来我的兴趣，因而又重新把目斜过去，半侧了身，仍跪在这片蒲团上，只原本合十的手垂下来，搭在膝上：
“只可惜，我没遇见过长得像的娘子。”
先应下那声求签，目光在他面上仔细凝了一瞬，唇一倾：
“但我是见过你的。”
刻意收了后话，去卖这个官子。幸而此刻天光还未大亮，来寺中求佛的仅我二人，又各自给足了香火钱，才能让师父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像是个会说故事的人，寥寥数言，已一波三折起，讶异的“哎”了一声，还待她将下文说完，哪知这就没了后话。看看身边那小师傅，听得似比我还入神些。候了片刻，见她真没往下说的意思，也顾不上妥当不妥当，自个追问下去】
这可怎么说的？是在哪儿？我见那位朋友，是在戏馆里头，莫非与姑娘也是在那儿？
【再一回想，又摇首自己否认】
不应该，后来我未再去过几回
【喃喃自语，迅速数了数近几日游街串巷去过的地儿，实在渺茫，便只能朝她抱歉一笑，道】
恕罪啊，实在记不得了，请姑娘告诉我罢，怎么个见过法儿？

小郎君实在心急，我还没说出来个一二三，他自己先坦诚道自己与那个姑娘是在戏馆里见过的。如此看来，兴许我给他讲个故事，还能在故事讲完前从他口中套出一个故事。
比起他，我是气定神闲的一方，任由他自问自答，冥思苦想，我观一观佛，也许这算我在佛前作恶，故意使人苦恼，但佛既能识破我的小心思，也该诚如世人口中所说的，渡苦渡难，帮一帮他，慈悲为怀，谅一谅我。
佛祖两者都没有做，只捻着他的金滚泥塑珠，带着他的弥勒腆肚笑，看着我们。所以由我来为少郎君解惑：
“您是太叔家的郎君吧？我在吉祥马场见过您。”

【先是张了张嘴，对这显而易见的答案一时没明白上，而后又有一丝懊悔，想这浅显的事儿竟也能叫我苦思冥想半晌】
正是太叔家的，您瞧我这稀里糊涂的，早该想着了。马场里时来的娘子也不多，应当记得才是
【这言下之意，恐是那日我着实没留意，既是没留意，也就没记起不记起这一说。见她气定神闲，倒想是料着了我似的，面对如她这样的人，一身的浑闹劲儿也只能往回敛】
【礼数周全地朝她叠掌又一拱手，道】
姑娘记性倒是真好，算我赔罪，哪日姑娘再去马场，我嘱咐伙计们挑匹顶好的驹子给您
【说罢，又眼神闪烁了两下，斟酌着道】
当然了，若然不是去骑马，瓜果点心也给您备齐妥当，就不知，您是哪家府上？

这句话着实戳到了我的心坎上，上次我去马场，太叔怀告诉我，一匹马要五百贯钱——我正琢磨怎么攒时，太叔家的另一位郎君就说要送我了。
但我很怀疑，他是落了几个字，这句话补全应当是：挑匹顶好的驹子给您在马场骑骑。
因为这模棱两可的可能性，我的心里敲起一面小鼓，待听闻后话，更向后者倾斜一些，如此看来，我仅能在下次陪折娘去马场时，在一旁多要些果子吃。
攒钱还是要攒的，便宜是占不到的。
“永嘉坊，崇义公柴府。”

【一听是柴家，又一激灵，继而又恍然大悟，自顾自微微点了点脑袋。上回戏馆里那与我聊来投机的小娘子也称是柴家，原也不能怪我错认】
这可巧了，先前我说那相识，也是柴府的。本琢磨着是否问问您，或许熟络，这下倒不必了
【人家显也是不爱多说，细往下打听则显得唐突粗鲁，我虽是个胡闹性子，但也知道不惹人。又哦了一声，同她道】
说起来，那位小娘子也热衷骑马，倒不知柴府尽是飒爽巾帼，真是失敬

这回轮到自己惊讶了，原是自家人，那长得像便不足为奇，同母共生的两个妹妹，连同堂叔家的四个，略略回想，却仍不觉得谁和我有五分像，想是日日相见，她们的特点已记得很清晰，故觉得每个人都是独特而乏相似之处的。
后一句话更是让我生愧，我去马场，却不是去骑马的，大多是陪别的家的娘子，她们去巾帼纵马，我却躲在阴凉角落里吃瓜，但没有澄清这个美丽的误会，只是对他笑言：
“我却不知这是哪位妹妹，出去顽竟也从不带我。”

哎，这个嘛…呃，她倒未说，反正…大约是这么个身高
【此时若有人执笔在手，能将我心中所想潦草画下，或许还可给她辨认一番。只可惜那日那位柴府娘子也交代得简略，想来寻常，柴府何等门第，未见得满大街与有缘人都得一五一十互通名姓，何况娘子们也应分外矜持些】
【那小师傅此时催了声所求何签，朝身后一摆手，示人稍候，方同她道】
不过你放心，他日你二人若一道去马场，我决计不会认混了人
【再一想，话也不能说得太满】
不过也不兴你二人有意打扮得一模一样，叫我来认，那可没趣

我听着他模模糊糊的介绍，并没能从中猜出是哪位来，但那头已经有人在催他了。
缘字一笔化成的故事将近结尾，只可惜由于我没能认出这位妹妹，来日兴许要姐妹七人一并去，他看得更要眼花缭乱，况且他还给我提了个醒儿，弯一弯眼，忍俊不禁：
“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法子，多亏少郎君提醒，给我出了这样一个好主意。”
但也不过是件逗趣的话，等他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明白，人们说的话未必是常作数的，尤其是带了他日，以后，有朝一日，这样的字眼时。

【无意将自己带进了坑里，叫她顺势玩笑两句，脑中已开始描摹若她二人真着身一模一样的衣衫，当是幅怎样画面，不觉笑道】
倒也不是不可，也能称得上马场中一处妙景罢
【笑过数声，记起小师傅已催，况天光渐亮，寺中渐起人声。这佛堂晨课的讲究我尚解一二，故等不了到那时就得早早溜走。忙同她拱手作别】
人渐多了，师父们也恐要急，不扰您了，来日马场见
【小师父领去求签，一路上仍出神琢磨，那日戏馆那位柴家娘子，又是几娘子来着？】

见他要走，也予一声别。待小郎君走后，也重新肃正仪容，跪在佛祖面前，但本就没什么可求的，不过趁着此时图个心安，隐约也听见外面人声喧闹，再不尽早脱身，恐一会儿这寺庙里就要被围个水泄不通。
因而只是求了最简单的两个心愿：家宅平安，家人康乐。剩下再多的事，不敢叨扰佛祖，趁着香火客还不多，溜下夷山去。